第七章    另一個世界（1）

　　另一個世界

　　李沫霖

　　知道么？東靶山后坡上有一個洞，它平時被坡上垂下來的枝枝蔓蔓遮掩住，誰都看不見，可一旦你撥開垂在洞口的枝蔓，就會發現另一方天地，那委實是一個幽邃的洞穴，仿佛沒有盡頭，誰也不知道通向何方。莫雷偷偷告訴我，那個洞通往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煩惱，到處充滿歡聲笑語的世界。那里沒有戰爭，沒有殺戮，人們永遠不會老去，而且萬物平等，最誘惑的是，那里永遠不會有人逼著你要作業。莫雷提到這一點時眼睛奇異的亮了起來，他告訴我說，總有一天，他要進那個洞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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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雷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同班同學，差別在于，他是整天被老師重點監察的對象，老師每一次收他的作業都要跟討債似的追討半天。我是老師整天拿來批評莫雷的榜樣：“你看人家小天，這次考試又得了100分，你再看看你，連最基本的作業都不寫。”

　　莫雷經常會痛苦的抱著腦袋問我：“小天，我是不是很差勁？”

　　我告訴他說：“不要擔心，想想我們還有一個洞，如果有一天我們都撐不住了，就一起去那另一個世界，我們總有一天會進去的。”

　　莫雷的家在羊角巷的78號，單親家庭，他跟隨著母親生活。莫雷的母親是一個勤勞和詳的女人，經營著一家店面很小的魚丸店，地方很小，可是客流如注。每晚我和莫雷放學回家，路經莫媽媽的魚丸店，必定有四丸熱氣騰騰的鮮美魚丸等著我們。莫媽媽的魚丸我們從來都吃不厭，熱氣氤氳著我和莫雷狼吞虎咽的畫面，魚丸成為我的記憶中揮之不去的美味。

　　孩子們向來都排擠莫雷，他們經常會刻意問莫雷，“莫雷，你的爸爸呢？”“你的爸爸死了嗎？”莫雷總會露出仇視的申請，毫不示弱，孩子們自覺沒趣，就都散開了。

　　我安慰莫雷：“莫雷，他們都是神經病，你別理他們。”

　　莫雷望著我幽幽嘆氣：“小天，如果他們都像你一樣好就好了。”

　　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沒關系，總有一天我們會遇到一群人，比我好，比任何人都好。”

　　莫雷感激的看著我，彼此心照不宣。

　　東靶山機會成了我和莫雷每個周末必去的地方，我們早就約好，彼此守護好后山坡山洞的秘密，誰也不許告訴別人，等到有一天，我們都煩了，不想呆在這個世界了，就帶上各自的家人，一起去哪個沒有煩惱的世界。

　　在此之前，莫雷依舊是不討人喜歡的一分子，同學們都冷落他。而老師點名批評同學的例會上次次都有他的名字。老師批評他的次數越來越多：“莫雷！你怎么又不去做操了？”“莫雷，你怎么又遲到了？”“你又忘記帶作業？”“你什么時候能像小天一樣好好的呀？”莫雷總是會默默地垂下頭，頭顱在陽光的陰影里顯得格外孤獨。

　　我看到過很多次莫雷的母親被請來學校的情景，她似乎總是寵辱不驚的樣子，永遠看到的她都是樸素平靜的安詳，匆匆地來，匆匆地回，店里魚肉還沒打好。偶爾有一兩次看到她在教室外面批評莫雷，聲音也是極柔軟極溫和的語調，“下次不許這樣啦。”莫雷乖乖地點著頭，順從的像只綿羊。

　　我對莫雷說，“其實我夠羨慕你的，要是我爸媽來了，肯定就當眾一耳光抽過來了。”

　　莫雷苦笑：“我也羨慕你呀，我要有你那樣的成績，我媽就少操很多心了。”我像個大人一樣拍拍他的肩膀：“可衡量一個人并不能只用成績判定呀！”

　　我們爬上東靶山的山坡，并肩坐下。夕陽已經被渲染為一片驚心動魄的磅礴，莫雷不斷地在對我說洞里的世界。莫雷說，那個世界的動物，口吐人言，善解人意。莫雷說，那個世界人人自由平等，沒有戰爭、疾病、沒有紛爭。莫雷還說，那個世界的人們，沒有生離死別，快樂伴他們永生。

　　我問莫雷：“那他們也會孤獨嗎？”

　　莫雷肯定的說：“不會，”他頓了頓，“那么美好的城市，怎么會有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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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們都一樣，都喜歡上學和放學，可是我們都討厭上學放學之間的時間，無論好學生還是差學生，都是這樣。知了還沒叫的時候，我和莫雷就期待著放暑假了。我們兩個心癢癢的，整天數著手指頭過日子，但莫雷實際上是數著老師罵他的次數來過日子的，莫雷對老師的訓斥無動于衷，終日我行我素。受到訓斥時痛心疾首一臉虔誠，挨完了訓接著陽光燦爛仿佛剛才的一切與他無關。大家都知道，莫雷其實生活在一個坦然的世界。

　　我和莫雷在離暑假還有最后一周的時候，再次來到東靶山，暑意漸濃，知了早已開始長一聲短一聲的嘶叫成一片汪洋。東靶山的山坡上開滿了不知名的艷麗的花朵。花瓣肥大臃腫，帶著濃郁腥氣的血紅色，看上去神秘而不可捉摸。天上已經堆起大片烏云，天空被烏云堵得嚴嚴實實，空氣很悶，隨時會下雨。下周一就要考試了，莫雷對自己毫無信心，我決定帶莫雷進洞探尋一番。我說莫雷，不管洞里的世界有多么美好，我們最后一定要出來，然后，你心無旁騖的去考試，我們現在還不能一去不返。至少我還有未完成的心愿。

　　莫雷看著我，咬了咬嘴唇，鄭重的點了點頭。

　　進洞的過程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暢通無阻，我們抓著藤慢慢地蹬坡壁下滑，中間掌心被多刺的藤蔓磨破了，又癢又疼。莫雷拿著手電筒耽擱了一下，但也很快下來，我們望著黑黝黝的洞口，心里面升起一股久違的興奮和熟悉感。我似乎感覺到，我原來就是從那個洞中來的，現在不過是要回到那個世界中去，我興奮極了。

　　莫雷打開手電，屈下身子率先爬進洞穴。我尾隨而入，迎面被一陣超市的暖風吹拂而過，洞穴隨著我們的前進越來越大，莫雷手中的手電不住的掃來掃去，我跟著不停地看，這個山洞是個漂亮的山洞，莫雷的手電光在我視線所及的區域照射出一片金光淋漓，我看到洞頂垂下來的各式各樣的鐘乳石，縱橫交錯彰顯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里面的地勢似乎向下抖了些，我聽見莫雷在前面窸窸窣窣地前行，還有手電光的發幅度擺動。

　　“莫雷，你慢一點，我跟不上。”我向前面叫喊，莫雷的手電光在前面照耀的范圍有限，如果他離我遠一點，我的面前仍是一面黑暗。

　　“小天，你不要急，我等你。”莫雷扭過頭，眼睛在燈光的作用下亮得像兩顆星星，我向前摸索探住的手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溫暖的手緊緊抓住，“我們一起走。”

　　我們跌跌撞撞的又走了許久，山洞依舊是黑黝黝的看不到盡頭，我和莫雷都有些心灰意冷，只不過誰也沒有提出放棄的想法。洞里面越來越黑，手電光的作用效果越來越小。我們呢聽到遠處“嘀嗒嘀嗒”的聲音，像是水聲，又像人的腳步聲，一陣陣突來的恐懼緊緊攫住了我，我感到自己累極了。

　　“莫雷，我沒呢還要走多久？”我的聲音聽上去虛弱不堪。

　　“快了，一定就在前面。”莫雷的聲音顯得毫無信心。

　　莫雷緊緊拽著我踉踉蹌蹌地向前奔行，腳下的碎石發出沙沙的聲響。下一秒我們便同時跌倒在地，筋疲力竭氣喘吁吁。洞里的空氣越來越熱，潮濕的空氣在我的額上凝結成汗，迅速的倘進我的眼眶，把我的眼睛腌的生疼。莫雷舉起手電筒向前照去，前方依舊是濃的照不通透的一片黑暗，莫雷頹然地垂下手臂，手電筒在地上左搖右拐的轉了幾圈。我聽到莫雷在低聲嗚咽，趕忙挪過去，我攀住他的肩膀輕聲安慰。

　　“莫雷，你不要難過，我們還沒有走到盡頭，時間還有，希望還有。你依然有希望滿足的看到那個世界。”

　　3

　　老實說，其實我也不肯定這個洞穴就能通道另一個我們所想到大的世界，但我相信我的朋友，雖然有時候我也會謹慎地想，這一切是不是莫雷的空想？不過往往下一秒我就會無比堅決地掐斷自己的想法。你們知道，我的朋友他是個壞孩子，他逃課遲到睡覺不交作業，但我所熟知的他從不撒謊，這種坦率連老師都十分訝然。出于這種信任，我甚至都不去過問有關另一個世界消息的來源。

　　我相信我的朋友。

　　此刻的莫雷像只小狗一樣伏在黑暗里有一搭沒一搭的抽泣著，四周的空氣越來越悶熱，我感覺到沒由來的煩躁。對于我哭泣的朋友，我的心中只有憐憫，我不知道莫雷為什么哭得如此傷心。我爬起來扶住他：“莫雷，我們回家吧。”

　　莫雷抬起臉望著我，淚水猶如斷了線的珠子向下崩落。一時間我產生了一個錯覺，仿佛莫雷的淚是有光的，這是他的面目即便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也令人感到親切和溫暖。

　　“小天，”莫雷抽泣著喚我，“小天，說到底你是不相信的是吧？”我來不及回答，身體突然產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覺，我現在可以清晰的看到莫雷的眼淚如星光般絢爛著自他面龐墮落，不是錯覺。同時我也感受到呼吸正在慢慢順暢，空氣不再燜窒。腳下的土地仿佛正在融化，整個洞穴搖擺不定。然后我感覺到四周的墻壁正在分裂成碎片——也許不是感覺，我和莫雷腳下的土地正像水面一樣泛起圈圈金色漣漪，而我們卻人士踏在堅硬地面上的感覺。洞穴的前方不再是幽邃看不到盡頭的黑暗，而是緩緩地現出了一方綠油油的五彩繽紛的，無法用言語形容其美麗的天地。一座龐大的城市像沉睡的巨獸一樣伏在無邊的曠野中，城市寧靜干凈的像一塊玻璃，天空里傳來幾聲歡快清脆的鳥鳴，我甚至還看到了一條凌凌作響奔逐不息的清澈河流，我開始在想，也許這就是數百年前陶淵明陛下描述的那個世外桃源。

　　我無疑是被這種純凈的美麗給震撼到了，我似乎覺得連這里的空氣都帶著一種致命的甜蜜的吸引力。莫雷閉著眼睛，臉上是一種理所當然的幸福的陶醉。我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腦子全被幸福的巨大轟鳴聲占據了。

　　莫雷，你看，這個屬于我們的世界真的出現了。

　　我和莫雷沖出洞穴的時候仍是滿腦子得意興奮，洞外已是電閃雷鳴大雨傾盆，我們一邊手舞足蹈一邊不住歡呼，洞口的軟泥被我們蹦跳的渾身都是，我們不管不顧的繼續瘋鬧，直到雨停了，我們才戀戀不舍地停止嬉鬧，拽著洞口的蔓藤一點點爬上山丘。

　　太陽懶洋洋地從飄遠的云朵里鉆出來，天空碧藍如洗，一道澄澈的彩虹掛在半空中，美麗的如畫一般。腳下那些妖艷的大瓣紅花開得更加繁茂，我和莫雷一路奔逐而過，無數艷麗的花瓣在我們的腳下化為粉塵，鞋子被粘稠的花瓣汁液粘過，踩在泥里“咯吱”作響，我們就這么一身泥濘的一直跑到了莫媽媽的魚丸店。

　　我們從后門跑進廚房，莫媽媽正在拍魚肉，看到我們渾身臟兮兮的樣子，眉頭微顰，招呼我們去衛生間清理。等到我們出來，案板上已放了兩碗剛從鍋里撈出來的熱氣騰騰的魚丸，我與莫雷相對而坐，莫雷坐在我對面狼吞虎咽，他背后的莫媽媽正舉著搟面杖不管敲打著魚肉，湯碗氤氳的熱氣把他們模糊地毫不成樣。仿佛莫雷和莫媽媽就是面前裊裊的熱氣，看得見，摸不著，只眨眼功夫，就成過往云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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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eroin是在那場雨之后出現的，東靶山坡上的花見風就長，格外繁茂，在那場大雨過后，開得更加瘋狂，有時候我會覺得，Herion就好像市那花中的一朵。格外神秘，也令人格外著迷。Herion作為插班生進到我們班，是有點頗受關注意味的，Herion天生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吸引力，就像是來自于我們所抵達的那個世界的空氣，但又有不同，在那個世界里，空氣是一種圣潔的氣息，而Herion給我的印象則是一種令人著迷卻又不可接近的神秘氣味。

　　作為插班生的待遇，Herion坐在了我的旁邊，老師告訴我要多幫助她的學習，同時點到莫雷，面部表情深惡痛絕：“千萬不能讓她變成莫雷那樣。”

　　我轉過頭去看Herion，看到的首先是一張俏美精致的面龐，一雙眼睛大而透明，散發出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成熟與嫵媚——她簡直不像是一個只有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反倒像一個正當年的美女，絕艷傾倒眾生。不用說，我也被她傾倒了。

　　期末考試的成績單是一顆炸彈，在今年引爆的格外熱烈，在成績單送到教室的一剎那，立即爆出了驚天巨響，全班都沸騰了。不過這沸騰大都不是因為自己，而是因為莫雷。

　　莫雷的考試成績，全班排名第三。

　　莫雷受到的關注并不比以前少，但這次略有不同，人們注視他的目光千奇百怪：有羨慕，有嫉妒，有猜疑，有鄙夷，很多人都在懷疑莫雷成績的真實性，等到老師來了，又是一臉嚴肅的把莫雷叫出教室外，大家更是議論紛紛。

　　“你的朋友，是一個很有趣的人吧？”同桌的Herion瞇起迷人的眼睛，看著莫雷走出教室的身影，問道。

　　“我不覺得他很有趣，但他確實是我朋友，”我聽著Herion的話，覺得她是在譏諷莫雷，心中對她的好感頓時減少了一些。

　　“大家似乎都不相信他能考出那么高的分數，你相信？”Herion轉過頭來沖我嫵媚的一笑。我似乎有些難受，Herion童真的面容和舉手投足之間的成熟姿態搭配成一幅極不和諧的畫面。

　　“我相信他，就像他信我一樣，他以前就帶我去看過不可思議的奇跡。”我轉過頭去，不再看Herion。

　　“那你又有什么值得他相信的呢？”Herionde的聲音像一條水蛇一般緊緊地纏住了我。

　　“我可以為他保守奇跡的秘密，讓奇跡只屬于我們兩個人，”我有些興奮了，大腦仿佛不屬于我，一股又一股強烈的傾訴欲望沖擊著我。

　　“哦？真的嗎？可奇跡在哪兒呢？”

　　我緘口不語，我知道我必須守口如瓶，必須守護屬于我和莫雷之間的秘密。

　　莫雷回到教室的時候已是一臉悲憤，我從來沒見過他情緒如此失控過，他憤怒的摔教室的門，不耐煩地踢翻自己的板凳，最后趴在桌子上氣憤地說不出話來。

　　莫雷怎么了？我正望著他猜測，突然看到班主任一臉凜然地踏進了教室，老師站在講臺上，表情雷霆萬鈞：“同學們，我一直教育大家，做人不可以不誠實，有一份本事出一份力。萬萬不得做些雞鳴狗盜之事，遭人厭惡。”語罷還刻意掃了坐在角落里的莫雷，同學們再次議論起來：“我就肯定說他是作弊嘛。”“我還以為他多了不起呢。”

　　莫雷突然“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伸出食指很不禮貌的指著班主任：“我只說最后一遍！我，沒，有，作，弊！”

　　班主任睥睨著他，怒極反笑：“好，你很好，下午把你媽媽叫來，我再給你出一份試題，當著我們的面做，你敢不敢？”

　　莫雷眼里積滿了淚水，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的說：“好，但你必須承認，我沒有作弊。”

　　班主任一拍桌子：“誰能證明你沒有作弊？”

　　“我！”

　　我沖動的站了起來，眼角的余光里Herion正興致盎然的打量著我，“我相信莫雷！”

　　班主任瞇著眼睛看我，仿佛是第一次看清我，目光里對于好學生的偏寵和喜愛逐漸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對于一個壞學生的冷淡與淡然，“還真是死黨啊，”班主任輕蔑的笑了，我驚恐地從他的笑聲里，看到了一團黑暗中孤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