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烏斯敘事
文/李沫霖
1
王二背著一把刀,掂著一壺酒,搖搖晃晃的出了門。柜臺上的風騷老板娘曖昧的看他一眼,大門便緩緩閉上,留王二在客棧門外的漫天飛雪中。王二嘆口氣,口鼻噴出一股白霧,他啜一口酒,搖搖腦袋,雙手扶上了馬廄前的那棵老槐樹。樹枝光禿禿的,掛滿了冰雪,偶有沒冰雪的地方,也滿是倒刺。樹干上拴在一條馬繩,王二解下馬繩,只聽“丁零”一聲響,王爾的毛驢便搖頭晃腦的從馬廄中走了出來。
王二的毛驢正凍得哆嗦,四條驢腿就像篩糠,抖個不停。倘若不是王二用馬繩拽著,這驢就要被北風卷走。王二牽著驢,找著來時的路,雪地上一深一淺的腳印正眼神到一人一驢遠去的背影。
2
福來莊先前不叫福來莊,大抵是叫延吉莊或是什么莊,該莊重文輕武,人人耍得刀槍棍劍,尤對知識深惡痛絕。原因是早些年此莊出過一個大劍客福來,據說此人兇狠又重俠義,生平最恨讀書人。福來極少拔劍,一旦拔劍必現血。不過,如同江湖上所有美妙動人的傳說一樣,福來神秘地來無影去無蹤。據說,就連福來莊都沒有幾個人見過他。
王二騎著他那頭小毛驢來到福來莊的時候,關于福來的傳說并沒有因為肆虐的風雪而消減,反而愈加深刻。作為武的對立,王二扮相正好符合福來莊人所敵視的那一類讀書人:披一件破裘襖,背一個藍布小包袱,里面裝幾本書籍,以便一邊喝酒一邊用兩根手指蘸著唾沫翻書。所以當他叩響同福客棧的大門時,大廳內偎著火爐喝酒的人看待他的目光就仿佛是看向外面的白毛雪一樣,目光里充滿了冷漠和敵意。
王二抖抖身上的雪,關上大門,走到一張空桌前,斯文的坐下:“老板,來四兩花雕,小菜二三樣。”
酒保端著酒菜正欲前奔,卻倏地被嗑瓜子的老板娘橫臂攔住。
老板娘:“不知這位客官是從哪里來,又往何處去呢?”
王二擦著筷子,自顧自的搖頭晃腦:“打書山來,往書海去。”
客棧內眾人哄堂大笑,一位體膘肉厚面目兇蠻的漢子,拎著酒壇,徑直去坐在他身邊:“兄臺,我問你,你可知道此地是何處?”
王二一拱手,面露愧色:“風雪太大,未看清標識,請教兄臺,此地是哪里?投宿又該往何處?”
漢子灌一口酒,抹抹嘴巴:“此地叫福來莊,你若投宿,此間客棧便可,但有些規矩要提前給你講清楚。”
王二:“請兄臺指教。”
漢子一砸酒壇,雙目寒芒畢露:“沒有殺過人的讀書人,不可在福來莊留夜!”
王二“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面色如土:“難道諸位曾殺過人?”
老板娘嗑著瓜子,幽然一笑:“當然沒有,因為這條規矩,只針對于外來的讀書人。”老板娘媚眼如絲,吐氣如蘭,揮袖間三朵鋼鏢便釘在王二面前的桌上:“這位客官,我這客棧不曾短缺銀兩,開店只為圖個樂,敢問客官,憑什么在本店留宿?”
桌邊的漢子一仰脖將酒壇喝干,將酒壇砸碎在地上。隨手丟一物什于王二,王二戰戰兢兢地接住,握柄一抽,眼前赫然可見一把閃著寒光的精鋼寶刀,刀尚未掉到地上,漢子的冷笑聲先飄了過來:“出去,殺個人來讓我等看看。”
老板娘盈盈地端上花雕酒和花生米,擺在王二面前。另一頭卻招呼伙計:“小二,送客!”
3
王二走在風雪中,身邊只有一頭驢子。方圓四十里內,再無其他落腳地。倘若王二有匹不畏寒的良馬,自己身上的御寒之物又足夠,加些腳程,興許能找到下一家落腳的客棧。不幸自己穿的不多,驢子也不爭氣。恐怕不等找到,就先行告別人世了。王二兩手揣在袖子里,一邊凍得哆嗦,一邊一籌莫展。天空還在飄雪,風使雪居無定所,劈頭蓋臉的打到王二的臉上。
王二的驢子凍得耷拉著耳朵,長一聲短一聲的嘶鳴著。王二撫摸它的腦袋,就像撫摸自己的兄弟。王二嘆口氣,在口鼻噴出的白霧剛剛消散的時候,他看到前方有一匹馬正不急不慢地向他走來,馬上有一個人,包裹的嚴嚴實實。那人驅著馬來到王二身邊:“這位兄弟,不知此地可是福來莊?”
王二搓搓手,哈口熱氣:“是啊,此地正是福來莊。”
那人:“這雪真大,兄弟可知這附近有什么借宿的地方。”
王二:“前面有個客棧,不過可不歡迎讀書人。你若是武者,可以前去一看。”
那人朗聲大笑:“哈哈哈哈,我正是武者。”
王二牽著驢又向前走,跌跌撞撞走了幾步。猛然頓住,王二回頭,一柄閃著寒光的劍正抵在他的脖子上。
那人牽著馬,用劍逼著他:“你可知道,我是誰?”
王二說話的聲音尚且哆嗦:“我我我不知道……”
那人的聲音冷的如同此刻的天氣:“我是福來的兄弟…九龍山匪寇…來福。”
王二嚇得緊閉雙眼:“兄臺,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萬萬不可傷我性命啊。”
那人收劍,略感失望:“哦媽的,我還以為你認識我。”
王二連連擺頭:“不不不,在下今日才初見兄臺,怎談得上認識…不過這個一回生二回熟……”
那人:“你走吧。”
王二識相的扭頭便走,不料剛一轉身就慘叫一聲猝然跌倒在地。王二抱住自己的右腿,痛苦的嚎叫。
那人收回滴血的劍:“不好意思了,兄弟。在下也是為生計所迫,未傷你筋骨,包袱借我一用。”
王二雙手護住包袱,面部的肌肉全都因痛苦扭曲在一起:“不成啊兄臺,兄臺饒命啊。”
那人面目比他還猙獰,上手一搶:“拿來吧你。”王二手勁不夠,包袱被那人奪去。王二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就要搶,那人橫劍胸前,倉促地把包袱甩到背上,翻身上馬,揚鞭便跑。王二唇齒哆嗦著,面色慘白的如同天空凋零的雪花,他捂著大腿,跌跌撞撞地牽過毛驢,深吸一口氣,忍痛上了毛驢,一拍驢腚,驢子立即嘶叫一聲向那人遠去的方向撒蹄狂奔,儼然沒有剛才的怯懦姿態。
王二不停的拍著驢屁股,眼睛里充滿了執著。
4
飛奔約半個時辰,恍然間看到前面那人綽綽的影子。王二鼓足氣力,怒嚎一聲:“賊人!留步!”那人已跑的力竭,詫異王二跑的如此之快,頓時嚇了一跳,立即加足馬力飛奔而去。王二窮追不舍,怒抽驢腚,那驢痛苦的嘶鳴一聲,騰地而起,乍一看來竟有飛天之勢。那人那馬膽已駭破。嘶叫一聲連人帶馬一起摔落在雪地里。
王二提刀下驢,以刀為杖。撐在雪地里一步一挪的走到那人身邊,不溫不冷的攤開手掌,有雪花打到他的手掌上。王二受傷的腿不斷哆嗦著,他說:
“兄臺,還我包袱。”
那人兀自斜在雪地里,氣喘吁吁驚魂未定:“你你你,你不要過來!”
王二默然不語,從那人手上撤下包袱,扭身便走。走了幾步,復又轉過身來,從袖口的囊中取出一粒銀錠,丟到那人面前:“念你也是為生計落此境地,還望兄臺早日迷途知返。”
那人的面上還掛著被人戲耍后的驚異,顧不上從白花花的雪中擇出銀子。一把拉住王二的腳踝:“兄弟!敢問兄弟尊姓大名?”
王二回過頭,拾起那人的劍,只一握,手掌便鮮血橫流,再稍一用力,那劍在鮮血飛濺中脆聲斷作幾截。王二說:“你既然已經知道,又何必明知故問。”
那人的瞳仁驀地放大:“莫非你真的是……”
王二擺手讓他打住,拎著包袱走向毛驢。那驢已恢復本來姿態,哆哆嗦嗦,瘦弱又伶仃的站在寒風中,仿佛剛才險些被嚇破膽的是它。那高頭大馬已經站立起來,簌簌地抖落身上的雪,狐疑而謹慎的與驢對視。王二這邊牽起了驢,本該鮮血直流的手掌卻光潔完整,看不到定點傷痕。那人還想挽留,卻發現王二一步踏出,已在五丈開外。復走幾步,已不見蹤跡。只見遠方白茫茫一片,雪仍在下。
那人坐在雪地里愣了半天,怎么也琢磨不透今晚這遭事兒。任何細節都讓他困惑不已,比如他明明是打劫的,怎么到最后卻被施舍了呢?再比如王二到底是誰,瞧他的模樣,怎么也不像是扮豬吃老虎。那人心里也清楚,就算王二變的成豬,他也絕對扮不得老虎。
那人又在雪地里坐了許久,漫天飛雪結結實實的把他包裹成一座豐碑,可他非但不感覺冷,反而還有點暖洋洋的。這時他想起許多以前的事,在他冒充福來的兄弟來福之前,福來莊還有一座書院,彼時年少無知的他就曾在這座書院里混過日子。不幸的是,對于書院的所有記憶,只剩下書院先生那清純動人的小女兒。現在一想,先前碰見的王二或是神秘的俠客弗萊,也許都是那個書院里出來的。這倒沒有什么直接的證據,只是一種盲目的直覺。
再后來,那人終于感覺到了冷。當他有這個念頭的時候,他的馬便連噴幾個響鼻,走到了他的身邊。他從沒記得他的馬曾與他有過這樣的默契。同時他的周身也泛起了一種很細微的變化。再接著,那人變成了這人,那馬變成了那驢,響亮的噴鼻聲變作清脆的脖鈴響。
他感到無比的輕松,所以他想喝一杯。
5.
這人趕到同福客棧的時候,下了一宿的雪已經漸歇,天邊露出點惺忪的晨光。但這人知道,客棧里的人仍在飲酒,他摸摸自己的臉,知道自己已經完全變作了王二。他面露微笑而且知曉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他牽著已經完全變作毛驢的馬,蕩著脖鈴的聲響,靜靜的把那驢牽進了馬廄。手上挽著的馬繩順便在老槐樹上打了個結兒。他的肩上伏著兩只包袱,一只里面裝著那柄劍的殘片,上面還帶有尚未凝成冰的鮮血。他知道,老板娘看到這個,一定會撤掉花雕酒和花生米,換上一斤女兒紅和三斤豬頭肉。
王二站在同福客棧的門口,雪像是鍋里剛被打散的蛋花,那么勾人那么貼人的打在他的臉上。他伸手叩響了門。另一只手拎著的包袱緊緊貼在他的褲腿,沉甸甸的,像是裝滿了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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