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
文/李沫霖
韓佳碩給我詳細描述過他曾經遇到的鬼:身穿素服,披頭散發,臉龐與人并無二異,只是雙眼尤為突出。倒頗符人們通義上對干尸的描寫。韓佳碩講鬼的時候,我聽得很仔細,如癡如醉到連呼吸也忘掉,只有心臟不斷的乎緩乎滯,猶如戰場上時斷時續的擂鼓聲。
那年夏天我剛剛過完十一歲生日,若干魯莽的念頭就像是北荒坡上的野草一樣從我的骨頭里瘋涌出來。我開始打架,吹牛皮,留意隔壁班的漂亮小女生。最喜歡的事情,是攢錢買“張震講鬼故事”的磁帶回去半夜藏被窩里聽。
有一回半夜,我媽起夜上廁所,忽聞我臥室響動,于是上前掀我被子欲探究竟,可憐我正聽至張震動情處,毛骨悚然不能自已,一看見我媽披頭散發兇神惡煞的模樣,頓時大叫一聲,膽囊險些嚇爆。
“這世上哪有鬼這回事。”我媽如是說。
然而我并不認同我媽的說法,我一直覺得,在冥冥之中,就在我們我們身邊,一直有這么一種存在,看不見,他們也總是保持沉默。但是當他們不保持沉默的時候,他們就露出猙獰的面目,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你的身后。
“要相信科學,不要讓腦袋里總裝滿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媽用沾滿面粉的手指點了點我的額頭。
韓佳碩看見鬼的地方是學校的肖像室,據說很久之前那里死過一個人,死后很久才被發現,此外再因為一些其他什么不知名的因素,肖像室就被停用了,但是大門尚未鎖閉,肖像室就成了違紀學生的吸煙室。我也曾到肖像室去過,靜謐空曠的環境讓我有一股想撒尿的沖動,但是我忍住了。四周的墻上掛滿了肖像,也許是因為時間久遠導致色彩脫落,也許是灰塵遮蔽,肖像也只能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地上厚厚的灰塵覆蓋著許多雜亂的腳印,灰塵中有一尊石膏塑像寂然而坐,這尊塑像與人同高,手心托著一本攤開的書,此刻那書上已被抽煙的學生們掐滿了煙頭,也顯出些許滑稽。但是我并看不清塑像的面容,因為原本光滑完整的石膏面容現在變得坑坑洼洼,想來是被學生摳的,空余下兩只空洞的眼眶,無限深邃的凝望著手心,不喜不悲。
“我一抬頭,那鬼正好飄在塑像的頭頂上,向下瞅著我,穿著那種老式布鞋,線頭都爛開了。頭發是黑灰之間,像他媽的破蜘蛛網,兩只眼球都快突出來了…”韓佳碩這么跟我說。
可是真遺憾,我什么也沒能看到。只看到舊式鏡裝天花板上投射出我影影綽綽的身影,像是一個剛蹩腳的竊賊,即使看不到表情,也能看到無比的驚慌。
在學校的一幫小痞子里,韓佳碩絕對是獨一份的存在。他研究過世傳的五花八門的招鬼秘書術,其中不乏生吞烏鴉雙目,眼皮抹牛眼淚,在墳地邊大頌《地藏經》之類聽起來就令人匪夷所思的詭異的招鬼之術,總有一款密術適合像我這樣對鬼怪癡迷的人物。
但是韓佳碩也說了,招鬼不比招神,沒有心誠則靈的講究,因為鬼也喜歡出其不意。
今年的陰歷七月十五,只有韓佳碩知道我多想親眼見到一只鬼。
我們學校的后山,是隔壁村子的墳山。每次傍晚放學,即使隔得遠遠的我也能感覺到從墳山上面撲面而來的襲人陰氣。驀地傳來幾聲烏鴉怪叫,猶如鬼哭。
我將要和韓佳碩進行一次偉大的冒險,傍晚一放學我們就進入了墳山,暗暗潛伏著,等待著黑夜的來臨。
上山的路途不像想象中那么崎嶇,然而仍是雜草叢生,干枯的蔓藤一路蜿蜒著爬過一個又一個墓碑老舊的墳頭。那棵老槐顯然已病死很久,分明的枝杈間孤零零的掛著一顆亂蓬蓬的鴉巢,不時還透出幾聲幼鴉的“嘎嘎”叫聲,老鴉時而振翅遠飛,時而掠上一座墳頭,像是在警惕著什么。
鬼會出現么?在我想象的畫面里,有一只痙攣的手驀地攀上一尊墓碑,然后露出一張可怖的獠牙嘴臉。
夜很快就降臨了,月亮獰笑著踏在墓碑上面,光亮著靜靜打量我和韓佳碩。夏日的夜,已是幽涼,而我卻依舊感到悶熱,T恤伴著汗水緊緊地黏在我的皮膚上面。
每一口呼吸都是恐懼,每一次想到自己匍匐的身下就躺著一具早已腐爛出白骨的尸體心跳都會加速。蛐蛐在看不見的深處像拉木鋸一樣叫著——
“吱——吱”
“我有點害怕。”我抓著身邊的草木,扭過頭說。
而原本該和我對話的人卻陷入沉默。
我扭過頭,看向韓佳碩所在的位置,繼而轉入更激烈的恐懼:
韓佳碩不見了。
我直起身來,在月光下奔跑,找尋下山的路。我想,我可能被韓佳碩騙了。我跌跌撞撞的奔跑,直到筋疲力盡摔倒在地。我伏在草地上,泥土帶著腥甜的氣息竄進我的鼻孔,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原地轉圈。我驚慌失措,卻又別無他法。
一只烏鴉落在面前猙獰的枝杈上冷冷的逼視著我,我仰起頭,看著這冷漠的唯一生靈。并和它對視。
或許并不只是對視,朦朦朧朧的月色之中,我竟看到烏鴉所站立的枝杈后面有一個模糊的人影。
“韓佳碩?”我小心翼翼的叫一聲,那個身影果然轉過頭來,我抬起頭,那個極似韓佳碩的身形瞅我一眼,掉頭就跑。
媽的。我暗罵一聲,跳起來就追。
韓佳碩跑的極快,想來是提前勘探過地形。我跑著跑著就發現自己再次迷路,并陷入荊棘和墳頭之間。
不過我仍然能感覺到韓佳碩在我周圍。
我小心翼翼撥開附在山壁上的蔓藤,凝神一看,頓時頭皮一麻,發出超出我平時聲音分貝數倍的驚恐尖叫。
身穿素服,披頭散發,臉龐與人并無二異,只是雙眼尤為突出。在夜色里我仍然能看清它腐爛嘴角所露出的利牙。
我僵硬地轉過頭,只看到身后的荊棘叢像侍衛一樣紛紛退讓開,閃出一條小路,直通山下。我心中的恐懼終于決堤,一時天旋地轉。
再次回到學校已是一周以后,我整整發了三天高燒,昏睡不醒。據我媽介紹,她一晚沒見到我,直到半夜上廁所時才發現我正橫臥在廁所門廳中央,一摸額頭感覺要壞,急忙拿儀器探測,結果險些燙爆體溫計。至于我是怎么到家的,我媽不知道,我自己也無解。
回到學校以后的第一件事,我去找到韓佳碩,狠狠的送了他一記狠拳。關于那夜的經歷,韓佳碩不僅大肆宣揚,而且對于我能被引上墳山而無比得意。
我揪住他領子,把他逼到墻角,只問了他一句話:你真的見過鬼嗎?
韓佳碩笑笑:不會吧,你丫真信了呀?
我也有些凄然的笑:我要說我見到了呢?
韓佳碩聳聳肩:我就是開個玩笑你有意思嗎?
韓佳碩還手,一拳把我掀倒在地。我嘴角火辣辣的淌著血,韓佳碩用冷漠的眼光看著我,然后整整衣領,走了。
而圍觀的眾人亦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譏諷眼光注視著我。
我從地上坐起來,很認真的望著他們每一個人:我說的,是真的。
當所有人離去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個膨脹而即將幻滅的泡沫,美麗的如同一個謊言。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對很多人講述過這件事,當我完整的將這件事講完后,他們總是會叫好并贊不絕口。但有關真實性,他們總是笑而不語。可我還是講下去,他們聽得是故事,我傾訴求的是一份認同。
可他們始終都不曾認同我,相信我。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每個人聽完敘述后臉上露出的偽善笑容,還要點著頭,裝作禮貌。那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陌生,不信任。在我腦海里永遠揮之不去。
再后來,我在這種目光里,長大了。我遇到一個女生,心儀很久。我們對坐在星巴克里,十指交叉。我問她,你信有鬼嗎?女生眼睛里略過一絲驚慌:“我怕鬼。”
心底有一絲欣喜,我問她:“你見過嗎?”
女生驚慌的撩撩頭發端起咖啡杯:“沒有,但,鬼不就是一個意象中的東西嗎?在心理學上……”
我打斷她,起身離座:“我還有事,要走了。”
又是長大后的很多年后,我再次見到了鬼。
那時的我已經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給一個小孩做家教。洗手間小解的時候,一雙腳漂浮在半空之中。
我仰起頭,一邊拉著褲鏈,一邊對它打招呼:你好,鬼。
鬼露出發霉的牙齒,對我報之一笑。我笑笑,走出衛生間,開始給小孩繼續輔導。進行到一半,小孩突然打斷了我,他神經兮兮地湊到我耳邊說:
老師,我們家廁所有鬼。
我頓下來,想一想,想起我媽當年跟我說過的很多話。
我溫柔的撫摸著小孩軟膩膩的頭發,輕輕的告訴他:
要相信科學,不要讓腦袋里總裝滿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這世上,哪有鬼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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