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直到遇見另一個十七分之一

　　直到遇見另一個十七分之一

　　李沫霖

　　1

　　半個小時以前，我給泰山學院的官微主頁君發(fā)了條私信：“在嗎？”在等待消息的這段時間里，我有些話，突然想講給一個人聽。

　　我十歲的時候，喜歡上一個姑娘，直至如今。再有十四天，我就二十歲了，在目前我活過的二十年中，有一半的時光都活在思念里。我挺想表白來著，可從我十二歲轉學那年，整整八年的時光，我都沒再見過她。

　　姑娘姓上官，長的微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離家多年后，我在網(wǎng)上曾看到一張照片，是她同班同學在教室里照的照片，她的座位不合時宜的亂入在合影同學的后邊，短發(fā)的她手掌托腮，漫無目的的望著前方，主角并不是她，卻成為那張相片里最靚麗的色彩。

　　2

　　上官自幼父母離異，性格孤僻。特別巧的是，我倆是我們班上僅有的兩個單親家庭的孩子。大概是因為物以稀為貴，我們班的燕老師就把我們放在了一起，讓我們成為了同桌。對，你猜錯了，我們那時只是小學生，根本就沒機會擦出一見鐘情的火花。

　　但我們兩個都有彼此吸引的特質，那時，我們都特迷一偶像劇，叫《薰衣草戀人》。在那之后，還有一個《海豚灣戀人》。我們特迷那個，每天放了學吃過飯不寫作業(yè)，扒頭先看劇，趴在地板上哭的死去活來。那時的想法可能比較奇怪，也許只是為了上課無聊時多一點談資。

　　有一回我去北京，在街頭碰見過許紹洋，他早已不是那個洗剪吹出來的少年，帶著一頂卡車帽，面容里略帶點憂郁。我想再看仔細一點來著，但他轉瞬就上了一輛車，絕塵而去。我停下來，略帶激動的在手機上打字：許紹洋！！

　　我想發(fā)條信息來著，但已經(jīng)十年了，我不知該發(fā)給誰。只有那幾部劇的主題曲，至今我都哼的出來。

　　2004年兒童節(jié)的前幾天，上官把我拉到教室外邊，偷偷告訴我：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晚上慶六一，電影院有晚會，去報名參加就有獎。

　　我有些為難加一點點小羞澀：我行嗎？

　　上官嚴肅的說：你行，你就唱《花香》，準能得獎。

　　那一晚我站在廣饒縣電影院搭建的臨時舞臺上，第一次登臺。我忘記是否問過上官她會不會來參加，但我確定的是，那一夜在舞臺上歌唱的少年，聽到自己的名字，緊張登臺，曾邊唱著暖暖的情歌邊掃視著層層觀眾，期冀能看見女孩的臉。那一次，我唱的很大聲，臺下有觀眾捂著耳朵叫：好吵喔。

　　我壓低了聲音，旋即忘詞，最后在做夢般的尷尬中走下舞臺。

　　兒童節(jié)的第二天，上官告訴我說：我看見你了，前面唱的很好，可惜后面忘詞了。

　　我說，哎呀，就是忘詞了。

　　3

　　那時我們的學校在廣饒一中借了一棟樓教學，一間很大很舊的教室，聽說前幾年已經(jīng)拆掉了。

　　在我念初中的時候，有一夜，我曾經(jīng)重返故地，在那里的灰塵里偷偷埋了一封信，寫給上官，告訴她我要轉學了。我經(jīng)常會猜想，那封信在灰塵里，被時光反復緩慢的閱讀，但收信人始終沒再去，去碰一碰那間舊教室生銹的鎖頭。

　　而那個植滿茂盛草皮的滑坡，她也肯定沒再去過。

　　那時的上官，總是一人獨行，她一定發(fā)現(xiàn)了很多奇妙有趣的地方。比如哪里有最多的皮皮蟲，廣饒一中的哪間實驗室的門開著，里面擺滿了精密而冰冷的儀器。而那個枝蔓茂盛草皮的滑坡，就是上官發(fā)現(xiàn)的。

　　那個滑坡很陡，雖然底下有厚厚的草皮鋪墊，但我仍然不敢滑下去。上官笑嘻嘻的爬上來，對我說：怎么你不玩？

　　我超沒男子氣概的說：我不敢。

　　上官繼續(xù)笑嘻嘻的看著我，然后猛地一下拽住了我的腳，我四腳八叉的從滑坡上滾了下去，天旋地轉。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湛藍的天幕映入眼簾，嗯，還有燦爛的陽光。上官趴著滑下來，撲倒在我身上，笑容和燦爛的陽光比在一起，美的讓人頭暈目眩。

　　后來我看了很多關于少年時代的書和電影，沒有任何一頁或是任何一幕，能美的過那天的天空和陽光，沒有任何一個鏡頭直面描述過那么美的笑容。

　　后來呀，我們的秘密基地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同桌劉曉捷把我們的事情告訴了燕老師，燕老師很生氣，他把我們叫到辦公室，說：你們怎么能光顧著玩呢？馬上就要念初中了，就是大孩子了，不能老想著玩，知道嗎？

　　于是那個滑坡，我們再沒去過?？墒巧瞎俑鷦越莩沉艘患?，劉曉捷再次告訴了燕老師。我敢賭咒，這輩子沒再見過那么愛打小報告的人。燕老師很生氣，他在講臺上把上官叫起來，說：同學告訴老師，是幫助你。雖然你現(xiàn)在很恨她，但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感激她。

　　幾天后上官又和劉曉捷打了一架，這次劉曉沒有打小報告，因為上官被燕老師抓了現(xiàn)行。燕老師把這次事件歸結為對劉曉捷的報復，他當眾閃了上官一耳光。事情鬧得很兇，全班同學都圍成一個圈看著，上官在圈里，捂著臉哭泣。

　　這時候我本該挺身而出的呀，可是我又退縮了，站在圈外，看著上官獨自在圈里哭泣。我捏緊了拳頭，腦袋急的快要發(fā)瘋，卻還是沒有上前。盡管我知道，上官打劉曉捷，是因為劉曉捷先寫小紙條講了上官的壞話。

　　上官呀，對不起。

　　上官終于沒再講什么，但我們兩個在班里更加孤單了，我們成了被隔絕的小團體。兩個孤單的小小的靈魂，在寒冷的黑夜彼此相依。

　　可是我們再也不去滑坡。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做一個如童話般的夢，我和上官在滑坡上滑來滑去，茂盛的草葉之間綴滿了五顏六色的花朵。我們周而復始，從不曾感覺疲憊，從沒夢見過天黑。

　　上官應該不知道的吧，從我們再也不去滑坡之后，我就患了很嚴重的恐高癥。站在高處，會情不自禁的想往下跳，仿佛跳下去，就能再次看見那天美麗的天空和太陽。那是種對再也不會擁有詩水年華的恐懼。

　　我再也不去高處。

　　3

　　五年級的時候，我和上官開始在外借住。那種中午專門照顧小學生的小飯桌，吃過飯后，要有老師監(jiān)督你睡覺。但我和上官不喜管教，每天上床后，會偷偷的跑到外面。去買各種各樣的垃圾食品吃，偶爾還會去偷小飯桌老師儲存在倉庫里的橘子，然后拿隨身聽在廣饒一中西門未施工完畢的工地上隨隨便便就打發(fā)整個中午。

　　那時我們聽SHE、聽張韶涵，許紹洋。那時還不是搖滾和民謠的天下，但隨聲聽里轉軸的聲音會讓人覺得莫名心安。我說過了呀，很多的歌，我至今還哼的出來，但我已經(jīng)不再聽了。

　　我記不清是哪個中午了，我和上官并肩坐在那棵槐樹下，槐花開的正烈，濃郁的香氣催的人昏昏欲睡。我們聽著歌，一人的耳朵里塞著一個耳塞，這是很多愛情電影里的經(jīng)典橋段。是的，沒錯，上官很自然而然的把腦袋靠在了我的肩膀上，那時我們只有十歲，對男女之事還知之甚少。但我仍然下意識的躲開。

　　可是上官呀，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精靈古怪的小姑娘。她又把腦袋湊了過來，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的心臟停滯了數(shù)秒，然后激烈的跳動。

　　上官說：沒事兒，我們是哥們兒。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怦然心動，但上官卻說：我們是哥們兒。

　　若是在十年后，我會扭身抱住她，親吻她的嘴唇。也告訴她：我們是哥們兒。

　　可是那時我木木的，僵硬的坐在原地。隨聲聽里放的那首歌我至今還記得，是《孤單北半球》，那天風很輕，云很柔。一切恰到剛好，但就此被時光冷冷隔絕，心底的這一抹美好，也浮上了厚厚的灰塵。

　　后來我們不得不分開了，因為小飯桌的老師說：你們是不是早戀呀。這句話的傳播效應比當下的微博還大，當晚我回到家，我媽問我：你是不是早戀呀。我爸在外地給我通電話：你是不是早戀呀。

　　現(xiàn)在的我好想好想說：對呀，我喜歡上官。

　　但也許因年少羞怯，總有太多愛沒說出口，任憑心中暗流激涌，面上自是波瀾不驚，直到漫長的時光，風輕云淡的撫平了心中所有的驚濤駭浪。于是，我們再也不能正大光明的一起上下學了。

　　上了初中后，分班了，我們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偶爾在路上打個照面，也是匆匆而過。

　　上官不知道，每天我都要去她班級門口轉一圈，期冀營造一個偶遇，如果能夠看到她，我就能開心一整天。

　　上官不知道，有一天她自行車的鑰匙丟了，她焦急的在停車場里不知所措。有一個少年飛奔回家，給她的媽媽打了電話，只為告知她的消息。

　　上官不知道，有一次生病住院了。為了見到她，我折騰了很久，終于把自己弄感冒，順利住院。但不幸受寒過度，不能如想象般出入各個病房，假裝偶遇般見到她。

　　嗯，當年那個脫掉上衣站在寒風里瑟瑟發(fā)抖的少年，是我長大以后的偶像?？v然很傻，但我知道，曾經(jīng)熱愛，寒風吹不冷你的血。

　　4

　　寫到這里的時候，泰山學院的官微回復我：有什么事嗎？

　　我說：能不能幫我找一個在你們學院念書的姓上官的姑娘？

　　至今那邊仍在沉默。

　　我該慶幸，上大學之后留在了山東，留在了離泰山學院并不遠的地方。在山東一共有個十七市，對我來說，我能做的就是期待有一天，十七分之一會遇見十七分之一。

　　和上官的故事結束在初中二年級，那一天，我爸問我：轉學好不好？

　　那時我已經(jīng)成為廣饒縣實驗中學出了名的小流氓，打架抽煙勒索同學無惡不作，讓學校和家里極為頭疼，但我根本停不下來。我爸講：不要跟你媽生活了，你媽媽心太善，根本管不了你，來跟我生活吧。

　　我哭了很久，那一瞬我想了很多。生命的前一個十年，我都是在我的故鄉(xiāng)生活。我的所有記憶，都關乎這座小城，都關乎上官。

　　可是我說：好。

　　我爸講：如果你很舍不得，就給你的好朋友們一人買一件禮物吧。

　　我在禮品店里選了很久，卻始終沒有挑到合適的東西留給上官。最后，我去了從前和上官經(jīng)常去的卡帶店，我們來這里的時候，店主是一個被火燒傷了面孔的搖滾青年，沉默，憂郁。但經(jīng)常會給我們挑好聽的音樂，給我們?nèi)龎K錢一盤的價格。

　　但在此之后，卡帶店幾度易主，最后這次去的時候，搖滾青年已經(jīng)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富態(tài)的中年女人。我拿了一盤《海豚灣戀人》的原聲磁帶，用修正液認認真真的在外殼上寫下：給上官。

　　從學校走的那一天，天降大雨。我跑去上官的教室，把磁帶放在學生們必經(jīng)的前門，從后門偷偷的看她，她在很用功的聽課記筆記。

　　我憋住了眼淚，只想多看一看她。

　　那時我還不知道如何定義這種暗生的情愫，可是我想多看一看她。因為我知道，轉身一去，后會無期。

　　《薰衣草戀人》和《海豚灣戀人》里，男女主角自幼分離，可是我沒想到，這種橋段竟然真的會發(fā)生在我們身上。

　　可是我沒想到，轉身一去，整整十年我都沒有再回來。

　　整個十年里，我想盡了所有的辦法，想要再見上官一次，哪怕，只是認真的跟她說一聲再見，但最后，我也不過只是知道了她念的大學，卻再也不曾見她。

　　你問我還喜歡她嗎？五年前，我會毫不猶豫的說：喜歡。但今天，我變的有些遲疑，我知道我們已經(jīng)太陌生。我固執(zhí)的喜歡著的，可能僅僅是當初年少時一個夢幻的影子，但我仍然期望再次和她相見，就算只是朋友般的，再次敞開心扉，跟她講一講這些年的漂泊。

　　上官呀，你不在的這些年，我過得很辛苦。你呢？

　　很久之前，有看過一句話：公主已經(jīng)死去，屠龍的少年還在燃燒。如今對我來說，愛情早已消亡，相思還在茍延殘喘。但我一直覺得，凡是曾堅守的，都有一種比守望更持久的慣性。因為熱愛，奔逐的腳步根本停不下來。

　　小時候，我們從大人那里得到太多教導，丟棄了太多本能。那時沒有講的話，現(xiàn)在想講卻講不出，因為那些心里話，早已沒有了人聽。

　　對我來說，在生活里追逐的東西，虛無縹緲慣了，也適應了生活在無望里。但至少我現(xiàn)在還可以做一件事情，在山東，有十七個市，幾億人。她在十七分之一的城市里奔跑，我愿意在剩下的十七分之十六的城市里來回停駐。直到靠的再離她近一點，再近一點，直到再次遇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