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愛感博物館

　　“‘愛感’顧名思義：你愛的人給你帶來的快感。”

　　在我“嘖嘖”著一副嫌棄神情聽完坐在面前男人做出的解釋后，他的勺子掉進了貓屎咖啡里。

　　我叫W，眼前的男人叫CC，半個小時在咖啡館碰面，他介紹自己是愛感博物館的業務員，專門負責一對一收集并計算愛感。

　　“快感達到極限值，他就會愛上你，我們服務的宗旨是：高效、精準、不失效?！?/p>

　　“真有這么神奇，如果最后他沒有愛上我怎么辦?！?/p>

　　“那說明他給你的快感不夠。”

　　CC從包里拿出一份協議，推給我。

　　根據專業測算，將目標對象所帶給你的快感輸入，一旦抵達最低臨界值，那么他就會愛上你?？旄胁痪窒抻谏?，也可以是心理。愉悅、快樂、幸福、滿足都包含在內。一旦簽約，即需定期反饋，臨床試驗平均采樣表明，在我們的幫助下，讓一個對你毫無感覺的陌生人愛上你的平均周期為一個月?？旄欣鄯e破線且時長超過一個月，對象仍無動于衷，原額退還情感，雙倍精神損失費。

　　既然是贏了都雙贏，輸了也不虧的結局，我在協議上摁了指紋，簽了名字。

　　“協議一式兩份，從接下來的時間開始，你的每一份反饋的愛感都將被收藏在愛感博物館里，如果最后成功讓他愛上你，你的愛感將會被我們永久珍藏。”

　　我在CC的電子設備上用手指輸入了DO的姓名和身份證號。

　　“蠻有夫妻相的嘛?！盋C端詳了一下電子設備顯示屏上彈出的照片又抬頭看了看我。

　　聊完咖啡也涼了，沉落杯底的勺子也沒有被撈出來。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上帝，我先替上帝埋單?！?/p>

　　CC把協議和電子設備一一裝入包里，對著落地窗整理了一下鴨舌帽下面的劉海，起身準備去結賬。

　　“算了，還是我來?！?/p>

　　“那好?！?/p>

　　CC半蹲的姿勢又落回沙發，我故作推辭的話沒想到正中他的坑，真是小家子氣。

　　我從百度的五萬多條檢索答案中，也沒有找到一條和CC跟我提的“愛感”靠譜的答案。這讓我回到家想起剛才銀行賬戶里扣去的四位數就有些撕心裂肺的疼。不過無論如何，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關掉網頁瀏覽器，DO巨大的頭像出現在我的眼前。

　　DO是我的高中同班，從高二分科后到現在，一直固守不變地呆在我的電腦桌面壁紙、手機壁紙、錢包里。

　　如果定義為這是單戀，我覺得俗氣；如果定義為沒到火候的緣分，我又覺得太沒士氣?？墒聦嵤?，我就算來大姨媽也會為他試嘗新上市的冰棍口味，然后一臉殷勤地推薦給他。而對于他，就算全世界的女人除了我都變成馬臉蛇身，他也不會選擇和我完成繁衍后代重造人類的宏偉使命。

　　用一句歌詞形容“我愛他愛到天昏地暗?？菔癄€，他煩我煩到嗤之以鼻鬼哭狼嚎?！?/p>

　　我把手中的協議書丟在一旁，雙手搓了搓臉，更新了朋友圈。

　　“從今天起，讓你愛上我?！?/p>

　　照常，第二天一早打開微信，十幾個贊，零評論。

　　我想朋友大概也是習慣了我這種不僅看起來是失敗真的做起來也必定是失敗的自我安慰。

　　刷牙的時候，我對著貼在鏡子上DO的自拍照點了點頭。這次，我有信心！

　　按照協議書上的要求，我開始定期把我和DO的故事講給CC聽，每次CC都會用一個錄音筆做記錄。

　　愛的快感？

　　對方的一顰一笑都能給我帶來莫大的滿足和歡愉，可我的存在卻能毀掉對方一天的好心情。

　　當我用死纏爛打的形式苦戀著DO的時候，在我把對方的厭惡都能自覺轉化為幸福感的時候，我就是這樣走火入魔，陷入了絕境三年之久。

　　我拿著我精心制作的，字里行間都是對于DO的愛慕之情的手賬本一天一個小故事的形式分享給CC，就這樣愛感值伴隨著這些細微的情愫一點一點地增加起來。

　　可就在我本以為希望就在遠方，革命馬上成功的時刻，DO卻突然宣布和S在一起。

　　我猶記得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在看到DO在朋友圈上曬甜蜜后的一個小時后。

　　一瞬間，仿佛連頭皮一起將整個頭發就地拔起，我在颶風中心又一次陷入絕望。

　　“這是DO的第七個女友，相同的感覺經歷了六次，但為什么偏偏在這個節骨眼給我當頭一棒！”

　　我瘋子一般地搖頭晃腦，把手機丟在地板上。

　　一大早，CC給我打電話說，愛感值還差一點點就要觸線了。

　　我風風火火地趕到和CC電話里約定的咖啡館。

　　“再講一個故事吧。”

　　我搖搖頭。

　　“他已經和S在一起了。”

　　“這沒有關系，我們這里真愛無敵，當然，除非你不愛他了?！?/p>

　　我點點頭。

　　那一瞬間，我的淚腺已經膨脹了，我只要一回憶點什么，眼淚就可以大顆大顆如雨落下了。

　　“DO和我在一起總是不快樂，我能從他的眼睛里讀出這些，大概是我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所以才會讓他越來越不把我當回事?！?/p>

　　“下雨天我會多帶把傘，因為他總忘記帶傘；他對粉筆灰過敏，所以每次值日我都擦黑板，把掃地交給他；他要跑馬拉松，我就去醫院買了葡萄糖備著?！?/p>

　　“好像他的生活我都了解，但了解又不能代表我就能走進他的生活?！?/p>

　　“我看見他昨晚向別人告白的時候，我打心眼里祝福他們，DO和她在一起肯定要比和我在一起幸福。他快樂就是我最大的快樂，我就是從這一刻決定放棄的。”

　　我還是不夠堅強，告別CC的時候晴天突然來了一聲悶雷。我沒有要CC給我的雨傘，我說我要在雨天狂奔，這樣就沒有人知道我哭了。

　　回到家，我已經被淋成落湯雞。小腦發脹，腳后跟也輕飄飄地。

　　手機響，CC發來的短信。

　　“原諒我錄了音，他和別人在一起也帶給了你快樂的感覺，所以現在愛感值已經破線了，我的服務到此為止，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把握?！?/p>

　　再打回去，CC的手機號碼顯示為空號。

　　我濕漉漉的頭發在滴水，一顆一顆的水珠砸在地上，我好像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我在咒罵CC。

　　這時DO發來微信，約我去看電影。

　　我的心在忐忑，按照合約寫得，DO會在接下來的24小時內向我表白。

　　我解鎖手機，看見壁紙仍是DO的側臉，往常盯著已經半年沒換的壁紙一秒都要窒息，現在卻有一股微妙的陌生感。

　　我想起CC的一句話，“如果最后成功讓他愛上你，你的愛感將會被我們永久珍藏?！?/p>

　　我的手指在半空懸了幾秒。

　　城市的大雨，把柏油馬路刷得烏亮亮。

　　我特意選了件波西米亞風的連衣裙，露出白嫩的肩膀，踩著七厘米的高跟鞋，有些緊張地走向路燈下朝我揮手的DO。

　　今天的他不能再好看。

　　“不冷嗎？”DO擠了擠眉毛。

　　“哦，我很熱。”說著我打了個噴嚏，DO很紳士地脫下他的丹寧外套披在我的肩膀上。

　　他突然抬起右手環住我的肩，溫柔的力道。

　　“走吧，電影要開始了?！?/p>

　　和我高三每晚夢中的場景一模一樣，我故作優雅和矜持地坐在影院里與我深愛的男子分享同一份爆米花。

　　我們在昏暗的角落里，抓著爆米花的雙手會不經意間發生碰觸，他突然抓緊我。

　　在溫柔的鼻息中，我聽見了那句“做我女朋友好嗎？”

　　我心里默默給CC豎了拇指。

　　我們翹掉了后半段電影，我的長裙在接到暖黃的燈光下飄逸，我聽見安靜的空氣中有我和他歡快的步伐。

　　我像個得到國家獎學金的學渣，暗自僥幸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成為DO名正言順的第X任女友后，我愈發的恐慌起來。

　　因為，我發現我對于DO的傾慕正像系數為負的一次函數一樣直線下滑。

　　早晨我們會一起晨跑，我拖著慵懶的步子頂著因為昨晚追劇太晚而導致的兩個黑眼圈跟在DO矯健充滿活力的背影后。

　　上課我們會坐在一起，他一心一意地將視線放置在老師的嘴巴和黑板、大屏幕之間，而我只好跟著他一塊一絲不茍，把那些聽不懂的財會知識強行灌進耳朵里。

　　午飯我們一起分享，他會把飯菜里的肉和蛋夾給我，我卻覺得有點接受不了，因為我看到了他筷子上泛著光的口水。

　　我和DO像天底下所有的情侶一樣把每天的生活復制粘貼在一起，但我卻發現這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對DO的感覺越來越淡。

　　他的一個眼神不會再讓我心花怒放。

　　他的一個出色回答不會再讓我頂禮膜拜。

　　就連他特意練習的細膩情話都讓我起來是對情感的鋪張浪費。

　　貼在洗手間鏡子上的相片突然變得普通，普通到像上了一個學期的專業課都不知道名字的同學一樣。

　　我在心里問自己，難道我已經不愛DO了？

　　CC的協議書上寫著，一旦讓DO愛上了自己，那么這份愛就會一直存在下去。

　　我本想長久的感情在得到后，卻又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我鄙視自己這種“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吃著碗里又想著鍋里”的行為。

　　DO對我的愛有增無減，他好像很滿足于把我和他縫在一起的生活。

　　換句話說就是我到哪里，他就到哪里。

　　人前人后，聚會party，原來在他看來有我這種同學都感到丟人，現在會很樂意把我介紹給別人。仿佛一夜之間，我成了他的榮光。

　　之前因為對DO的狂熱，所以我拒絕了很多男生，現在看到之前一個個也不算爛的桃花再看看身旁DO一副熟悉到膩的面頰竟然會覺得有些遺憾。

　　而我熟知，這種逐漸演化成惡意假裝深愛的表演是長久不了的。就算在卓越的演技終究有一天也會撐不下去而破宮。

　　我再次想起CC那句話。

　　如果最后成功讓他愛上你，你的愛感將會被我們永久珍藏。

　　我拿出給DO做的暗戀手賬本試著溫習。

　　我把第一天見到DO的場景，第一次DO看我時的表情，DO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全都像紙上情景劇似的一字不落富有情思的記錄了下來。

　　我原來這么喜歡DO啊。

　　就在我驚訝于自己是這么努力地將DO滲入自己的每一寸生命光陰的時候，我卻發現自己已經很難找回這些按照CC的話來講是“愛感”的心跳了。

　　從和DO在一起開始，閨蜜們紛紛把我“多年苦戀終成功”的故事當成英雄事跡在朋友圈里宣揚。

　　如果我現在向DO提出分手，那么一定會被大家的口水淹死。

　　我堅信“感情是可以培養”這一堅實信條。

　　我開始試著尋找三年前那個扮演著微小崇拜者角色的自己。

　　因為DO的一個明媚的笑容而把心臟融化。

　　再次做回他的四十五度方向，偷偷看他英俊的側臉。

　　我努力培養這種細微的感覺，單戀時一驚一乍卻滿滿都是幸福的快感。我以為能用時間重溫的感覺能夠欺騙自己再像年少時心跳怦怦地愛上他。

　　可當和他牽手，悲傷地發現這種觸電般的感覺已不再。

　　是的，我在努力，也愛不上一個我不愛了的人。

　　這就是任何設備儀器，就連CC也解決不了的屬于人類文明的事情。

　　千辛萬苦，百般努力后，我終于決定做一個互不傷害的決定。

　　按照協議書上唯一一條CC留下的聯系方式，我找到了愛感博物館的地址所在。

　　建立在閣樓上的實驗室，敲門的時候養在閣樓頂上的鴿子們驚恐地飛走了。

　　“說是五十人的團隊，其實就只有你一個人在招搖撞騙吧。”

　　CC穿著拖鞋端著一杯速溶咖啡靠在門前。

　　“如果要退錢，那請慢走不送?！?/p>

　　在CC欲關門的時刻我用胳膊抵住了門。

　　“好了進來吧。”CC趿拉著拖鞋走進了屋子。

　　一打眼，就看見屋子的四面墻壁上全都擺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玻璃瓶，每一個玻璃瓶中都有一個錄音筆或是儲存卡。

　　“所以我之前的愛感都被保存在了這些瓶子里，對嗎？”

　　我仔細打量著周遭有些已經覆蓋滿灰塵的瓶子。

　　“你看這個，對，就你手邊這個，它的主人是個男的，苦追一個女的十年，最后女的嫁了有錢老板。你腳邊那個不起眼的，它的主人是個年輕女孩，她愛上了她的老師，可她的老師早就結婚了。還有你身后那個，對，就是那個全是灰塵的，它的主人是個老太太，他老板比她去世早三十年?！?/p>

　　“你是我碰上的第一個要求把感情期限定為永遠的客戶，所以你來找我，我一點也不奇怪?！?/p>

　　CC一口氣喝完杯中的咖啡，打了個嗝。

　　“可是我的愛跟他們不一樣。”

　　我狡辯著。

　　“你用一個月的時間讓一個一輩子都不可能愛上你的人愛上你，而且要讓他愛你一輩子，你覺得救你這點愛感值足以維持嗎？”

　　CC發出了聲冷笑。

　　“你手邊那個瓶子主人的愛感值是你的五倍，腳后跟的那個是你的十倍，身后那個是你的五十倍。你以為你足夠愛他，我拿走你的所有愛感，把你的愛清零，你都很難再讓自己愛上他，就憑你這些可憐的愛感值你拿什么愛他一輩子？”

　　CC從保險箱里取出了一個玻璃瓶子。

　　“吶，這是你的，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我沉思了幾秒，接過瓶子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我問CC如果現在讓DO回到從前還可以嗎？

　　CC點了點頭。

　　腦海里開始浮現我和DO在一起后的每個片段，我強迫著自己不去想，現在我要做的是將這些記憶全都粉碎。

　　就這樣我和DO在一起一個月后分手。

　　CC目送W離開。

　　這時S從里間走了出來。

　　“一切搞定?！盋C對著S說話，還拍了拍手。

　　“可算解決了這個小**，一直纏著我家DO不放?！盨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成，找你可沒走眼，等會給我講講你那個讓DO一個月就回到我身邊的計劃，成功我給你雙倍價?！?/p>

　　CC清掃了地板上的玻璃碎碴，拿出一個新的玻璃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