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永傻眼了。他看了一眼李慧慧,指望李慧慧能給他打一個指示。李慧慧仍然低著頭,對眼前這么近發生的一切似乎什么也沒聽到,什么也沒看到。阿永失望了。他環視了周圍一圈,周圍的人都嗤嗤地笑著,輕松著仰靠在椅子上,不像是剛剛上課時那樣正襟危坐了。他們的樣子用秦老師的話形容,有些吊兒郎當,全部都是一副看戲的模樣。現在,站起來的是他們的班長劉一永,秦老師的大寶貝,他向來都是被老師們捧在手心上的,似乎什么錯也不會犯,這一次終于被抓到把柄了,而且是被全班同學一起,誰會不滿心期待著看這么一場好戲呢?張小甜笑了,趙詩平笑了,還有他們周圍許多許多人,阿永覺得他們的嘴巴越張越大,像是野獸一樣,最后要把他吞食掉了。
“劉一永,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觀察你,你的眼睛根本就沒有看黑板,也根本沒在聽課。你說說,你腦袋里究竟在想什么?”王老師的眉毛挑起來了,她臉上的表情不再那么和藹了。從王老師上課開始,阿永就沒有見過她這樣的表情。王老師的眉頭躉在了一起,腦袋后面那條快活的馬尾似乎也因為自己而垂了下來,仿佛很失望:“你是班長,上課應該起模范帶頭作用,現在你是怎么起作用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坐下吧。”
王老師說話的語氣并不嚴厲,她說話的語氣向來是不怎么嚴厲的——她天生一副軟軟的嗓子,像是含了一顆糖一樣。可正是因為這樣的語氣,阿永才覺得自己一定讓她失望了。王老師一定是期待自己做得很好的,可是現在自己也讓她失望了。雖然王老師沒有把這樣的神情表現在臉上,但她一定是這么想的。阿永的坐了下來,他的心也跟著從高處落到了低潮。頭頂的風扇在吹著,讓他覺得頭頂的頭發都被掀開了,頭發全部吹倒了,只有禿頭皮暴露在外面,任憑風一個勁吹著。
王老師走回到講臺上繼續講課了。這節課真長啊。即使阿永的心不在課堂上,但是他也不敢不看黑板了,他怕再被王老師叫起來。課堂下面,咯吱咯吱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他知道,那還是趙詩平。每天趙詩平都要吃著么多東西,難怪長得像一個充氣皮球。阿永回過頭去看,果然看到趙詩平像之前一樣拿著東西在吃,可是這一回,他看見阿永的目光,不再躲閃了,甚至有些挑釁地向阿永呶了呶嘴,好像在說,我就吃了,你能把我怎么樣。阿永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把頭轉回來,是啊,趙詩平吃了零食,他劉一永又能怎樣。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課,阿永趁著沒有人注意閃進了廁所里。他想看一看自己腦袋上的禿頭皮是不是變得更大了。他臨去廁所前,特別注意了一下趙詩平,發現他沒有在注意自己之后深深地送了一口氣。阿永也不知道,自己上個廁所為什么要防著趙詩平,難道是因為他說了一句不選自己當班長的話嗎?嘁,難道這就能威脅到自己了嗎?他算什么,只不過是班上的一個小混混首領罷了。他才是班長!他憑什么要怕他一個趙詩平?阿永心里不停地重復著這樣的話,給自己鼓勁,但是他想起剛才那些站在趙詩平身邊那些起哄的人,他們都沒有主見,趙詩平說一句,他們就嗷嗷的叫好,像一群野猴子。趙詩平在他們心里就是老大,他家里有錢,他還有大塊頭,能運動會的時候跑第一,女生都在幫他加油叫好,就算他學習成績倒數第一,也總有一群人像蒼蠅叮蜜一樣地圍著他。阿永想到這里,剛剛給自己鼓上來的那些勇氣,像是漏了氣的皮球,一下子又全部泄光了。
他垂頭喪氣地走到廁所里。廁所里暗暗的,還好,不像阿奶的廁所里那么亮。有幾個別班的同學從他身邊匆匆地走過,看都沒看他一眼,出去了。廁所里很安靜,似乎沒有人了。阿永走了進去,一個一個門地看過去,確定每一個門里都沒有人,這才放心地在整裝鏡前面撥開自己的頭發來看。
好大的一塊白斑。真的好大呀,阿永覺得它看起來好像比早上看到的時候更大了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即使在陰暗的廁所里,它也顯得光禿禿,滑溜溜的,帶著一種油膩的感覺,像是吃完飯之后,用不干凈的擦布擦過的桌子,留下了一層滑膩的油漬,閃閃發亮。禿頭皮在阿永的黑發當中顯得特別耀眼,狠狠扎在他的心里。這禿頭皮究竟是怎么來的?對了,張小甜說了,壓力大就會禿頭,這一塊禿掉了,是不是因為自己壓力大?秦老師也說了,壓力測試里自己是全班壓力最大的一個,而且就算她是老師,也沒有自己這么大的壓力。自己的壓力都是從哪里來的。是阿媽吧,可是自己為阿媽做的那些都是應該的。阿媽把自己養了那么大,累死累活,她告訴自己她不容易,她多不容易呀,為了賺錢養他和阿遠,一年到頭來她都回不來一趟,每次看到別的同學和他們的阿媽一起出去,阿永就覺得好羨慕,可他的身邊只有自己。
阿永想著想著,心里憋得慌,很快的,他覺得鼻子也酸了。阿媽你能回來嗎?阿永問過她,阿媽聽了他的話,臉上的皺紋沒有舒展開,反而攢得更緊實了,阿永呀,阿媽要掙錢,不掙錢怎么養活你和阿遠。所以你更要記住,要出人頭地呀。不然以后就會是阿媽現在這樣的下場,被人瞧不起!
出人頭地——出人頭地!
阿永模模糊糊的有了這么一個印象,即使他不甚明了,但也很堅定,只要能壓倒其他人,就是出人頭地吧。他門門考第一,然后做班長,這樣阿媽總該滿意了,他以為阿媽再回來的時候一定不會再哭了。可是他錯了。
“趙一永,你頭上長了什么?”這時候,有一個人按住了阿永的肩膀。
阿永的心涼了。他沒有注意到,原來在他剛才想著阿媽的時候,趙詩平不知道什么時候竄進了廁所來,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不知道站了多久,或許他已經站了有一段時間了,已經看見阿永在打量著自己腦袋上的那塊禿頭皮。可是廁所里那么暗,趙詩平站在他的身后,阿永完全沒有看見他。阿永想把手放下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沒什么,沒什么。”
“明明就有,你別擋著,手拿開,給我看!”
阿永使勁地抵擋著趙詩平,可是根本抵不過他那么大的力氣。趙詩平像老鷹叼小雞一樣把阿永的手給撥到一邊了,他按住阿永的手,阿永沒有辦法動彈。阿永用腳去踹趙詩平,可是趙詩平似乎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他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阿永的腦袋上,哪里還顧得上腿上的這點疼痛呢?
“哈哈哈哈哈!原來你禿頭啦?趙一永,真沒想到,你這么小也會禿頭呀!我要去告訴全班同學,我們的班長是個大禿頭!哈哈哈哈!”
趙詩平一邊喊著,一邊得意地往廁所外面跑。阿永想攔住他,卻撲了個空。他的腦袋嗡地一下炸開了,他不能讓趙詩平跑出去!如果趙詩平跑了,全班同學就會知道他是個禿頭,那么他的威信就沒有了,他就再也當不成班長了,那阿媽要怎么辦?他不要阿媽的臉再揉成一張撫不平的紙,他不要阿媽的臉再開兩個巨大的水瓢了!
阿永這么想著,拔腿就往廁所外面追去。趙詩平在前面,阿永在后面。他是一百米的年級第一名,阿永只是一百米不上不下的成績,這個差距想來根本就追不上。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阿永今天居然跑得這么快,他感覺耳邊的風聲呼呼作響。趙詩平就在前面,他伸手就能抓到了。
為了阿媽,他要抓到趙詩平!阿永這么想著,往前一竄,撲到了趙詩平的身上。阿永不知道自己從哪里爆發出來那么一股力氣,他騎到了趙詩平的身上,讓他沒有辦法翻身了。阿永一邊打著他,一邊罵道:“叫你說,叫你說!看你還敢不敢說!”
走廊上圍過來好多同學,但是沒有一個人來勸架。趙詩平不知怎么了,平時那么大的一個人,是年級里出了名的打架王,可是現在被阿永坐在屁股底下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變得弱不禁風了,只知道挨打根本不知道還手。旁邊的同學只是靜靜地看著,阿永一個拳頭打在趙詩平身上就響一聲,扎扎實實的,周圍的人看見這么勇猛的阿永,好像一點也不用害怕,就只是安安靜靜地在那里看著,等著什么時候才會結束。
這時候人群里突然里響起來一聲尖銳的叫聲,不知道是哪個班的女生叫出來的。阿永沒有來得及看,但是他感覺,那個聲音往辦公室的方向飛過去了。很快,走廊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噠噠聲,像暴雨突然來了,人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玻璃上已經全部打上了細細密密的雨點,什么也看不見了。雨終于下下來了,不再是暴雨之前的那一陣憋悶的天氣了。阿永突然覺得很高興。
人群里一陣騷動聲,突然有一個人用力拉住了阿永的手:“劉一永,你干什么?”
阿永抬起頭,發現自己的手臂被秦老師拽住了。秦老師喘著大氣,想必跑過來的時候一定很著急。她有一縷頭發因為跑步的關系而從緊束的頭發中散落了,落在額前,遮住了眼睛,但是阿永還是可以看得到她的眼睛凸了出來,里面充滿著各種各樣的神情,有驚訝,有氣憤,有不解,各種各樣的心情融匯在一起,把秦老師的眼睛凸成了一個圓滾滾的球。
阿永沒有站起來,還是坐在趙詩平的身上。他這個時候才發現趙詩平被自己打得鼻青臉腫了。他看起來那么大的個子,原來這么不禁打。阿永心想。趙詩平的臉上紅一塊紫一塊的,斑斑駁駁的,他咧著個嘴,就差哭了。這下讓你嘗嘗我的厲害,讓你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負的。阿永瞪了他一眼。
“劉一永,你還坐著,你給我站起來!”秦老師直接拽著阿永的手把他提溜了起來,“你是班長,你怎么打人?還把人打成這樣?你太讓老師失望了!哎你們幾個同學,你們先把這位同學送到保健室去。”秦老師一邊說著,一邊大口大口喘著氣,她一定很氣憤,氣憤得連呼吸也不順暢了,要依靠嘴一同呼吸,才能把這股惡氣抒發出來:“你去辦公室打電話,把你家長叫來!我看有必要和你家長好好談談了!”
秦老師說罷,甩開阿永的手,轉身向辦公室走去了。人群漸漸地散了,趙詩平早就被幾個同學扶著去了保健室,阿永不知道他現在怎么樣。他想不管他怎么樣,只要他好起來,他也一定會把現在的狀況描述得惡劣十倍的。走廊上一下安靜了。平時的課間休息,可是有很多同學在走廊上嬉戲調笑的。有男生在追著打鬧,也有女生在聊天。現在一下子好像全安靜了。走廊里似乎連人都沒有剩下幾個。剛才圍觀的人幾乎散盡了,剩下的幾個,躲在遠處悄悄地說著什么,阿永看見他們了,他們是在咬耳朵,就算阿永聽力再好,也不會知道他們在說什么。真安靜啊。這樣的安靜讓人有些害怕。樓下的操場上傳來打球調笑的聲音,阿永聽著覺得那聲音和自己隔了好遠,仿佛是從山那邊到山這邊的距離,聲音從山那邊傳過來,經過一個長長的距離,既空洞又單薄。他們真開心,可是這些都和他劉一永沒有關系了。
阿永挪著步子慢慢地往秦老師的辦公室走去。秦老師讓他打電話請家長,打給阿奶嗎?阿奶不會說自己,可是,阿奶一定會又打電話告訴阿媽的。阿媽知道了要怎么辦呢。阿永你為什么打架,你知不知道你打架就做不成班長,做不成班長就不能出人頭地,不出人頭地就會像阿媽一樣一輩子受苦……阿永不用聽也知道,阿媽一定會這么說。她一定是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在她的嘴里,苦難就像自然老師講過的蝴蝶效應,一個發生了,接連的其他一大串全部都莫名其妙地跟著來了。怎么辦,他做了讓阿媽失望的事。他對不起阿媽。阿永覺得頭皮那塊禿了的頭皮開始發亮,透心地涼,他的手腳都凍得冰了。漸漸的,那塊禿頭皮變得越來越大,變成了一張白色的大嘴,把其他部分的頭發啊嗚一口,全部吞食到了肚子里去。
走廊里的陽光把阿永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影子的長度讓他看起來像一個小男人。可是,阿永站在原地始終覺得走不動。他覺得有一個巨大的潮濕的球體把他包裹了起來,那里好像是他曾經熟悉過的地方,將他包裹得越來越緊。阿永不能直立了,他只好蜷縮著身體,一開始是蜷縮一點,接著變成一張弓,到了最后,他蜷縮成了一個嬰孩。他睡熟了,仿佛一開始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完稿:2013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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