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人

　　1

　　阿永盯住鏡子看了半晌，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趕緊伸手撩開頭發去看，但馬上就泄氣了。沒錯，鏡子里面逆光映照出來在他右側頭頂有一塊又圓又亮的禿頭皮。阿永的心刷地一下全涼了。太陽白剌剌地照射著，它穿過低矮又陰暗的樓層，穿過阿永家的廳堂，一直進入到阿永家的廁所里面。太陽在高處，廁所的窗子也在高處，把整個廁所擠成了一個狹小的蒸籠。

　　太陽熱烘烘地籠在阿永的頭頂，讓他覺得腦袋上熱騰騰的，好像蒸包子一樣，一開蒸籠就馬上冒出一股白霧。陽光在阿永的頭上炙烤久了，不曉得為什么，就蒸騰起一股平時聞到過的、紙被燒焦了的糊味。阿永伸手去摸了摸頭頂，感覺很燙手，又趕緊把手縮了回來。

　　阿永站在這個蒸籠的底層，被硬生生地蒸出了一身汗。汗水從他額頭上流下來，緊緊地將兩鬢的頭發黏成兩個發卷。很快的，他后背的衣服也被汗浸濕了，黏嗒嗒地緊貼住阿永的脊背，扯也扯不開。濕水的衣服粘在他身上，讓阿永感覺很煩躁，像是有一只爪子在他心上撓來撓去。這時一滴汗從他額角落下來，阿永不禁打了個寒顫。

　　“劉一永，你用個廁所也那么久，是不是拉屎掉廁所里了！”廁所門咚咚咚地響起來，阿遠在外面一個勁地在擂著門。她擂起門來像是七月的天突然下起了一場潲雨，人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雨點就啪啪啪地全打在了人的臉上身上，連個喘息的余地都沒有。阿永被這密集的聲音追得無處可藏，被逼到緊時，突然感覺自己尿脹了。阿遠在外面的擂門聲越響，阿永的膀胱也就跟著感覺越酸脹。到了最后，他不得不解開了褲子.急火火地跑到馬桶前面去。可是阿永空抖了半天也沒有擠出來一滴尿，他只好將褲子重新拉上。

　　“劉一永，你到底好了沒！你是女人哦，照個鏡子照這么久？”

　　站在門外的阿遠越發地不耐煩了。“好啦，好啦，”阿永敷衍地答應著，心里面還是有種說不清的墜空感。他想著一開門就要看見阿遠，不知道要拿什么樣的表情來面對她會比較合適。笑一下?這樣看起來會比較蠢吧，上完廁所莫名其妙還對著自己笑，誰都覺得有問題。都是阿遠啦，她為什么要這么大火氣，她的火氣咄咄逼人都讓人感覺沒退路。不過又好奇怪，阿遠似乎只有對著自己的時候才這樣，她轉身面對阿奶面對其他的人，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只溫順的小綿羊。人人都講劉家的兩兄妹真奇怪，明明是雙生，怎么一個是悶冬瓜，一個是雀躍的花蝴蝶。花蝴蝶講的自然是阿遠。可是，誰也不會想到，真正的阿遠就是現在這個咚咚擂門的妖怪，她要達目的，肯定不能是現在這樣的嘴臉。比如她要換取阿奶他們的歡心，阿遠妖怪就會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可愛的、聽話的乖小孩。她跑到阿奶面前搖著她已經皮肉下垂的手臂，嗲聲嗲氣地講出幾句暖呼呼的話語，阿奶就心甘情愿地給她買來艾葉糕、馬打滾、缽仔糕，阿遠一邊吃著，一邊用粘著粉末的嘴親著阿奶的臉，咯咯咯咯，阿奶臉上的褶子立刻也笑成一朵花。

　　這些事情阿永永遠都做不來。所以，每每阿遠和阿奶在外屋親親熱熱地看電視吃東西，他就一個人在里屋寫作業。外屋的電視聲音好大，一直傳到里屋來，電視劇里人物的對白聲都一字一句清晰地映在阿永的耳朵里，仿佛在撩撥他。這聲音好像是專程來的，闖到屋里來就是為了嘲諷他。阿永很想出去看一看，可是，無論外面的聲音有多誘人，他還是邁不出這個步子。他曉得他這么悶的個性，坐在那里只會破壞氣氛。三人之間的空氣緊緊地繃住，沒有一個人會覺得愉快。這個時間本是用來娛樂的，可是阿永一出來，不曉得為什么氣氛就會變得很怪異。沒有辦法，阿永只好走回房間。很快，屋外的說話聲又響起來了，阿遠和阿奶有說有笑，感覺好開心。阿永就曉得他不屬于那里。只有這個房間是他自己的。房間里安安靜靜，沒有人會打擾他。

　　阿奶有時候也會心疼阿永，推開門來，說，阿永啊，不寫啦，出來玩一玩。光看書到時看成呆子。阿永說，阿奶，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會管好我自己。阿奶一聽阿永這樣講，似乎還想講什么，但她從來也不會再講，總是靜靜地掩上房門出去。每每這時阿永就會覺得很喪氣，他其實很盼望她能再多叫一聲，再叫一聲自己真的也就歡樂地跑出去和她們一起去看電視了，可是阿奶從來不會這樣做。可能大家都清楚，房里和房外，只要一關上門，就是兩個世界。

　　陽光毫不留情地照在阿永的臉上，阿永從來沒有覺得陽光有這么亮。特別是在這個老房子里——阿奶的老房子，年歲幾乎和她差不多大——外面被老榕樹遮住了光線，廁所里一直是陰陰的，光線照不到的地方早就因為潮濕的關系長起了暗綠色的苔蘚，如果一不小心踩到它們，就會啪地一下滑在地上。現在陽光像探照燈一樣照在阿永的臉上、身上，照在廁所里的每一個角落，廁所里的苔蘚往常只有在陰暗的時候才露臉，現在也許是因為太陽太強烈的關系，于是連這些苔蘚都全部躲得沒有了蹤影。阿永突然想起了一個動畫片里有一種精靈，只有在黑暗的時候才會出現，太陽一露臉，它們就刷地一下，全部都消失了，像是根本就沒有存在過。窗外的陽光熱辣辣的，絲毫不知道遮掩，就像阿遠的擂門聲一樣咚咚咚的，沒有秘密。阿遠不需要有秘密。她是一張白紙。可是阿永不一樣。

　　“劉一永，你是不是真的掉進廁所了！快點出來！要遲到了啦！”阿遠這回似乎不止是用手，甚至連腳也一起用上了。阿永不需要透視也能看得到門的另一邊阿遠氣急敗壞的模樣。是的是的，要遲到了。阿永沒有時間繼續看下去了。他是班長，他是不能遲到的。即使頭皮發麻，腦袋里面完全是空蕩蕩的一片，他現在能做的只是立刻走出廁所，然后背起書包上學去。這樣的想法像一個僵硬的指令一樣在阿永的腦袋里按下了執行鍵，他于是迅速沖了馬桶，打開門走出去。他抬起頭一眼就看見眼睛瞪得像乒乓球一樣大的阿遠，阿遠斜了他一眼，吼一句看什么看，直接擦過他的肩膀沖了進去，砰地在后面關上了門。阿奶在房間里似乎聽見些什么，走出來，看見站在廁所門口的阿永就問道：“阿永啊，上廁所這么久，是不是肚子不舒服啊？阿奶陪你去看醫生，好不好？”

　　阿奶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說話聲在房間里飄蕩著，很快就散去了，阿永聽著突然覺得有些心酸。陪我去看醫生，阿奶可能連自己都顧不好。不用了，阿奶，阿永說，我沒有不舒服。我去學校了。

　　等等啊阿永，和阿遠一起啊。阿奶的聲音還沒來得及飄進阿永的耳朵，阿永已經搶先一步閃出了家門。

　　2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語文課的時候突然響起了老鼠啃食東西一樣的聲音。上課的秦老師似乎沒聽到，而是繼續講著上節課沒有講完的課文。咯吱，咯吱。聲音時不時地響起來，脆生生的，這一定是誰在偷食薯片。阿永看了看四周的同學，大家都坐得四平八穩，好像什么也沒聽到。可是這聲音讓阿永聽得不耐煩。它就好像貓爪一樣，不停地撓著人的心。很快，零食外包裝袋的塑料紙也嘩啦啦地響開了。阿永連忙回過頭去看，聲音突然就停止了。身后的同學們都一本正經地坐著，表情很嚴肅。但是偷吃零食的人一定就藏在他們當中，無論他隱藏得有多好，阿永也一定會把那個人給揪出來。阿永假裝回過頭去認真聽課了，但他的心思卻一直放在那個吃東西的人身上。阿永知道，過不了多久，那個人一定支持不下去而繼續偷吃的。阿永一邊這么想，一邊繼續抄著秦老師的筆記。果然過了沒多久，咔咔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阿永這一次沒有立刻回頭，而是悄悄地把腦袋埋在手臂里，然后透過手臂兩個之間的縫隙看看究竟是誰偷拿了零食吃。結果，他發現坐在第三組的趙詩平用兩腿夾著一只零食袋，時不時地將腦袋埋到兩只臂彎里，接著，用兩只手指將零食袋里的零食夾起來，放進自己的嘴里。趙詩平的手真靈活啊，就好似電視里他看到的小偷夾人家錢包一樣，嗖的一下，就把東西夾起來了，乘客渾然不覺。阿永發現了趙詩平，感覺很高興，于是從抽屜里拿出違反紀律的登記本，在上面記下：上課吃東西，趙詩平。寫完之后，又很滿意地合上。阿永覺得，自己的工作終于圓滿地完成了。

　　就在阿永合上本子的時候，他發現，同桌李慧慧用古怪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她平時沉默寡言，不過眼神總是很奇怪，像是要一眼看透什么似的。阿永和李慧慧做了這么長時間的同桌，除了上課必須的同桌互相討論問題之外，再就是互相借借文具，其他的就再也沒有說過多余的話。剛才突然被李慧慧看了一眼，阿永覺得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阿奶常常講一句話叫無事不登三寶殿，相信李慧慧不會沒有什么原因就這么突然看他一眼，而且還是以那么一種古怪的眼光。不過究竟是哪里古怪，阿永也說不上來。不曉得為什么，李慧慧的那一眼讓阿永覺得心里發毛，他覺得她的目光好像是要打探什么，透著一股白灼灼的涼意。突然，阿永想起了什么，腳心里突然冒上來一層冷汗。李慧慧是不是發現了？剛才她的眼光就如同紅外掃描一樣地對自己上下掃射著，她一定是發現了自己的秘密！如果李慧慧知道的話，那么她一定會告訴她的好朋友張小甜，張小甜那個廣播電臺，如果她知道了就等于全班的人都知道了。到了那時候他劉一永一定會成為全班同學的笑柄。想到這里，阿永覺得有一股冷風颼颼地從自己的后脊梁骨竄了上來，接著竄進自己的大腦，很快就遍布了全身，早上在廁所里的那種空白感和麻木感又重新來了。

　　阿永想到這里，不自覺地牙齒顫抖了起來。他沒有心思繼續聽秦老師講課了，即使他平時最喜歡聽她的課。為了弄清楚李慧慧剛才究竟在看什么，他趕緊從作業本上撕了一張字條，在上面寫了幾個字，遞過去給李慧慧。

　　“你剛才干嘛看我？”

　　桌上還劃著三八線，阿永遞紙條過去的時候覺得有點尷尬。他不記得是因為什么而劃上去的了，雖然沒有非劃不可的必要，不過全班的其他男女生都在這么做，他如果不和他們保持一致，好像就顯得和李慧慧很要好，這樣的話，其他人就會用怪異的眼神看著他們兩個人，說自己和李慧慧是一對。在一個群體里，只有和他們保持一致才是正確的。阿永當然不愿意被他們這樣說，所以很干脆地劃了一道白線在桌上。劃白線的時候，李慧慧斜著眼睛看著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那種眼神盯得人心里發毛。她的眼神涼颼颼的，像劍一樣，一劍扎阿永心上，并且不停在里面攪啊攪。阿永整個人徹底亂掉了。

　　紙條很快傳了回來，上面是李慧慧整齊娟秀的字：“神經病，你有什么好看。”

　　阿永看著李慧慧的字條，心里亂糟糟的，李慧慧沒有給他一個確定的答案，這種感覺就好像把他劉一永的心吊在半空，一點著落也沒有，讓他更加坐立不安。阿永對著紙條看了半天，不知道該怎么回她，干脆就把紙條揉成了一團丟進了桌洞里。他趁著李慧慧不注意，偷偷瞟了她一眼。她似乎沒有在意剛才的事情，只專心地盯住黑板在抄筆記。她的手里握著新買的自動鉛筆，阿永記得張小甜說過，那是她的媽媽從國外給她帶回來的。經過張小甜一廣播，許多女生都圍過來看她的鉛筆，阿永本來坐在位置上好好的，一群女生圍過來，就把阿永直接硬擠了出去。不過，李慧慧自己好像不那么在意這件事，她只是把它當做一只普通的鉛筆用。她家里似乎挺有錢，從她平時穿的用的就可以看出來。阿永記得好像是張小甜講的，李慧慧的媽媽是做生意的，經常出國，所以才會帶那么多國外的好東西來給她。阿永記得自己在家長會上見過她，他是班長，班長要負責迎接家長，把家長帶到每個同學的位置上去。李慧慧的媽媽就在這個時候穿著一身高級貨，帶著一身香氣飄進來，她笑著看著阿永問道，同學，李慧慧的位置在哪里。不曉得為什么，阿永的臉突然就紅了。李慧慧媽媽身上甜膩的味道包裹著阿永，讓他感覺自慚形穢。阿永覺得自己身上洗得有些脫色的校服一下子就暴露了他的情況。他緊緊地扯著衣角，只想快點從李慧慧媽媽面前跑走。

　　同樣是做生意，不曉得為什么阿媽就會做得這么落魄。阿奶講那是他們大人的事不需要阿永去明白，但是，阿媽每次回來時只會帶回一張刻痕越來越深的臉，感覺好似一身的怨氣。阿媽身上沒有香味，看起來風塵仆仆。阿永心想自己家里要是也有李慧慧家里那么有錢就好了，這樣阿媽就不用跑到外地去打工一直都回不來。她每回來一次，臉上的皺紋就會加深一層。一開始阿永以為那些紋路像鉛筆痕跡一樣輕，只要用橡皮輕輕一擦就可以擦干凈。誰知道，它們堆積得越來越密集，把阿媽的臉弄得像一張揉皺的廢紙。如果可以，阿永真想用熨斗去把阿媽臉上的每一條不平整的紋路都熨平，那樣的話阿媽一定比現在要好看。

　　有一回，阿永聽到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聽見她和阿奶說，阿媽，我不想繼續做了，以前做得去的時候，人人把你當老大，現在落魄了，躲你都來不及。阿奶把阿媽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個小嬰兒一樣輕輕地晃著，叫著阿媽的小名，阿囡呀，你要撐下去呀，你還有阿永和阿遠一雙兒女要你照顧呀。這個時候，阿媽看見了站在門外的阿永。她吸了吸鼻子，睜著兩只眼袋發青的眼睛看著阿永，沖他擺擺手，說，阿永過來。

　　阿永看著她的模樣，感覺有些怯。阿媽那么久沒回來過了，他很想靠近她。但是不曉得為什么，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讓阿永覺得害怕的氣息。

　　阿媽看他沒有動，于是站起身，捕獵者一樣地向自己撲過來，將阿永一把拽過來緊緊地攬在懷里，眼淚順著阿永的脖子流下來，熱辣辣又黏糊糊的，阿永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了。

　　“阿媽，阿媽你放開我，我喘不過氣了。”阿永越是掙扎，阿媽的懷抱似乎越來越緊。阿永覺得自己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只是陷在阿媽的懷抱里。他聽說過沼澤還有流沙，他覺得阿媽的懷抱和泥沼和流沙差不多，它們有一種共性，當你越掙扎，你就會在里面越陷越深。他有些受不了阿媽這樣的懷抱了。

　　“阿永，你要聽阿媽講，你是個男人，你要做家里的頂梁柱，將來一定要出人頭地！阿媽沒有本事，你阿爸不要阿媽，阿媽生意也做不去，欠人家一屁股債，所以你更要出人頭地，你知不知道？”

　　阿永不知道阿媽口中的出人頭地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幾乎是惡狠狠地將這些話喊出來的，像是要吐出一口惡氣的感覺。阿永聽見阿媽的牙齒在抖，她摟著阿永的手也在抖，她的全身都在抖，阿媽就像一個篩子一樣，上下都在晃動，阿永想，也許只有答應她她才能夠停下來。于是他趕緊喊了一聲，阿媽，我將來一定出人頭地！

　　阿永的話音剛落，阿媽冰冷的身體倏地一下就變暖了。他察覺到了，剛才阿媽緊緊的懷抱也漸漸松開，她不再哭了。阿媽擤了一把鼻涕，呼嚕一聲，讓人感覺又粘又長。阿媽說，阿永真孝順！阿永真是阿媽的好孩子！

　　阿永想到這些，再也沒有心機聽課了。對了，阿媽最近都沒有消息，他跟阿奶打聽，阿奶說阿媽來過電話，只是囑咐阿永要好好學習。阿媽把希望只寄托在阿永一個人身上，她才不會管阿遠。阿遠從來不學習，阿媽早就放棄她了。

　　秦老師在黑板上寫完最后一排字，合上課本，說：“今天的語文課就上到這里。回去以后大家好好復習，把生詞抄寫好。還有就是，下課以后，劉一永跟我到辦公室來一趟。”

　　所有的人一聽這話，都把目光集中到了阿永身上。目光各種各樣，有古怪的，有看笑話的，也有木然地盯著他看的。所有的人都盯住自己，讓阿永覺得很不自在。他們一直這樣注視我，一定會發現我的秘密的，阿永想。他們千萬不能發現，千萬不能發現啊。不然他們就會一下子全部散播出去，速度快得像飛蛾產卵一樣，想制止都沒辦法。他劉一永答應阿媽以后要出人頭地的，如果因為這樣一件小事情成為了全班同學的笑柄，那么以后一輩子都要抬不起頭來了，那還怎么要出人頭地。阿永這么想著，只好把腦袋縮得低些，更低些，好讓大家盡量不要去注意他。可是秦老師沒有看透他的這一點小心思，反而詫異地注視了他半天，從講臺上走了下來，站到阿永的面前：“劉一永，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發燒嗎？怎么縮成一團？”

　　她一邊講，一邊把手伸出來放到阿永的額頭上試著他的體溫：“不燒啊，這樣吧，你先跟我到辦公室來。要是等一下還是不舒服，老師送你去保健室。”秦老師講著，不由分說地拉起了阿永的手，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出教室。阿永不是沒有被眾人注視過，他在學校上千人的注視下走到主席臺上領過獎，雖然那時候他也會緊張，但是這一刻他覺得情況完全變了。阿永覺得自己的腿有有些微微的顫抖，心像是扭干的抹布一樣，緊緊地攢成一團。無論是誰，阿永都覺得他們的目光帶著穿透力似的，仿佛要一眼揭穿他的什么秘密。他越不想讓人知道的，他們就越要挖掘出來給大家看。劉一永是老師的寶貝，劉一永從來沒有犯過錯，既然是這樣，他們的目光就變得更加銳利，好不容易等到這一天，當然親手去挖掘這份獨特的寶藏！

　　阿永的手被秦老師拉著，他覺得有點丟臉，但又不敢私自松開——對方是秦老師，秦老師是班主任。班主任這個名稱對于阿永來說，似乎就是阿媽口中那個“出人頭地”的途徑。阿永不曉得是為什么，但好像這天生就是一種本能，他能夠嗅到秦老師身上那種能夠決定一切班上大事的權利：就比如說他把偷吃東西的趙詩平名字記下來，報告給秦老師，秦老師的臉就會和阿奶看到阿遠一樣，臉上笑成一朵花。秦老師說，劉一永同學真是秦老師的好幫手，以后也要繼續協助老師管好班上的各項紀律啊。阿永聽秦老師一板一眼地說著，趕緊狠狠地點頭。

　　秦老師拉著阿遠穿過一排排的課桌椅，經過一個又一個坐著的同學往后門走去，因為從后門出去，就直接挨著秦老師的辦公室。阿永覺得平常兩三步就跑完了的路程今天走起來真的好長。每個人都將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好像每個人的臉上都長了兩團灼灼的小火焰。它們燒啊燒啊，呼地竄到阿永的身上來，熱辣辣的。阿永看見張小甜和同桌一邊笑著一邊咬著耳朵，心里咯噔一下。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腦袋，心里咯噔地響了一下。張小甜不會是發現了什么吧？那個大嘴巴，如果她發現了什么就糟了。阿永盯著張小甜，她反倒向自己翻了翻眼睛，笑容看起來很詭異。她從來不那么笑，張小甜沒有大腦，笑起來哈哈哈，整個教室里都是她的笑聲，誰也不曉得她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但是一聽就知道她的笑聲里什么東西也沒有，只是單純在笑而已。阿永不曉得是不是自己多心，他總覺得今天張小甜的笑容看起來似乎多了一層含義。應該怎么形容呢，對了，秦老師前幾天教了一個詞語，用在這里形容剛合適，意味深長。張小甜笑得意味深長。她似乎在笑，似乎又沒笑，她究竟是要怎樣啦？阿永狠狠地甩甩頭，想要把張小甜那種古怪的笑容從自己的腦子里甩出去，可是這一舉被秦老師看到，卻遇到了秦老師更古怪的目光：“劉一永，你是不是真的不舒服呀？要不然老師先帶你去保健室吧？”

　　“秦老師，我沒有不舒服。”

　　“真的沒有嗎？”

　　“沒有，沒有。”阿永趕緊答。

　　秦老師用怪異的目光注視著阿永，握住他的手微微松了松。阿永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沉甸甸的，有些悲傷。就連秦老師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自己的周圍有這么多的妖怪呀，阿遠、張小甜、李慧慧，大家都是一樣。阿奶老了，看不透她們的真面目，可秦老師應該是火眼金睛的不是嗎？為什么也被她們蒙蔽了呢？阿永有些失望。她不僅被她們蒙蔽了，而且似乎和她們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去了。如果真的是這樣，阿永自己該怎么辦呢。

　　路越來越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