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門（3）

　　5

　　第二天早上阿梅是被熱醒的。晚上睡覺的時候阿梅沒有拉上窗簾，第二天太陽出來就正好照在她的臉上。一場雨過后，太陽好像變得更強了些，整個天都是一片刺眼的光。人抬起頭去看一眼天空，再低下頭來的時候，眼睛里只會感覺有充血的痛感。阿梅被熱醒之后彈簧一樣跳起來心里大叫一聲不好，她到處摸手機，一看時間，果然要遲到了。阿梅趕緊胡亂找了衣服套上準備出門。臨走的時候她特意看了一眼，美鳳沒有回來。阿梅心里冷笑一聲，五十幾了還真是會玩，居然學人家搞通宵。她沒有時間考慮太多，匆匆鎖了門出去。

　　昨天下了雨，天氣卻一點也沒有變涼爽。阿梅好不容易趕上去公司的車，天氣熱又加上心急，阿梅漚得全身都是汗。陽光晃在她的眼睛里，讓她覺得血壓沖上來，腦子都快充血了。明晃晃的光亮照得阿梅眼前一片空白，熱浪也一波接一波地侵襲過來，整個人都快要暈了。阿梅只覺得她眼前有好多五顏六色的斑點不停地落下來，像是病毒一樣，她使勁晃一下腦袋，結果腦子嘭一下就膨脹起來了。還好，在阿梅沒有完全被熱暈之前車子到了站。阿梅趕緊從車上跳下來，三步并作兩步沖進公司大廳。

　　她氣喘吁吁地沖上樓，這個時候歐巴桑們已經紛紛到齊，用目光齊齊注視著阿梅從她們面前走過，和往常一樣帶著帶著假笑。如果在平常，阿梅也一定用目光一一瞪回去，可是今天阿梅沒有空管這么多。都要遲到了啦誰還有空管她們那些面具臉。阿梅閃過歐巴桑們閃進辦公室，抬頭一看時鐘還有五分鐘，馬上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都是齊美鳳啦，要不是她，自己昨天怎么會睡不好今天又怎么會起晚。

　　老板似乎今天也遲了，往常這個時候，他早就坐在辦公室里和不知道誰打著曖昧電話。他的表情扭在一起，一副口水都快流下來的樣子，阿梅想這肯定是他真的小蜜。歐巴桑們如果知道的話一定會傻眼吧，真的小蜜沒有抓住，整天卻對著阿梅在這里唧唧歪歪。真是沒大腦。

　　阿梅坐下來，打開冷氣想要涼快一下，但不曉得冷氣機哪里出了問題，按了好久也沒反應?？赡苁菦]電池，阿梅想著，給遙控器換了新電池，冷氣機還是安安靜靜地保持著原樣。房間的門關著，整個房間就變成了一個蒸籠一樣。阿梅在里面待得又熱又急，把遙控器往桌子上一摔，結果遙控器落到地上，背后的電池后蓋都被摔得掉下來?？窟?，你也來欺負我是吧。阿梅看著外面的歐巴桑們很悠閑地吹著冷氣講著話，心里老不爽，但又沒有什么辦法，只好從眾多的文件里隨手抽了一份就拿來扇涼。她坐的這間辦公室四面都沒窗，只有一個門還可以通風。冷氣機一壞掉，阿梅覺得自己坐的地方就變成了蒸籠。她呼呼地拿著那些文件快快地扇著，可是扇出來的風也是熱的，讓阿梅憋了一頭汗。人家說心靜自然涼，阿梅覺得說這話的人簡直是胡扯，讓他來試試看，這種情況下哪里還有心思要去鎮定。阿梅熱得不行，趕快去把辦公室的門打開，讓外面的中央空調吹進來點，不然的話接下去真的會熟掉。

　　這個溫度下，阿梅也不想喝咖啡了，熱水沖咖啡只會讓人感覺更加熱。好不容易等溫度漸漸降下來點，阿梅才有心思坐到電腦前面來做事。不過經過了剛才那一場熱，她總覺得覺得心里有點不安定。冷氣機昨天還好好的，但是今天莫名其妙的就壞掉，阿梅總覺得不是個好兆頭。但是想想又能有什么事情會發生，那不過是臺冷氣機，可能只是因為時間太久了出點問題，自己干嘛要想這么多?？墒遣恢罏槭裁?，一想到這個，阿梅的心突突地狂跳起來，一直也沒有辦法安定。這感覺像貓爪一樣一直撓著阿梅的心，她坐不住了，拿了杯子，想去茶水間接杯水靜一靜。

　　外面的冷氣開得好大，阿梅真想直接把辦公桌搬到這里來。但是這群歐巴桑整天都在外面說別人的私事，嘴巴好像上了弦一樣停不住。阿梅更想不通，老板為什么會請這么多歐巴桑來這里工作，他倒是不怕在這群老婦女里面變成婦女主席。阿梅快快地從她們身邊走過去到達茶水間，到了茶水間才猛吸了一口氣，她們身上不曉得為什么都散發著一種膏藥或者藥酒的味道，不過好像這才是她們這個年紀的女人應該有的味道一樣，誰像美鳳，整天擦很重的香水，又不知道是從哪里買的，總之感覺很劣質，阿梅遠遠都聞得見那種很刺鼻的香精味。

　　阿梅倒了一大杯水，快快喝了下去，好爽。她迫不及待地又倒了一杯很快灌下去，這才滿足了。阿梅把水杯重新倒滿，慢悠悠地走出茶水間，晃進辦公室。水的快感讓阿梅一早的焦慮一掃耳光，阿梅拿著水杯晃悠著進了辦公室，老板也還沒有來。不來也好，阿梅打開電腦看了幾個八卦新聞，覺得沒有什么可看的，干脆就點電影來看，反正老板也不在。誰曉得電影沒看了幾分鐘，那個令人心悸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嗚咦——嗚咦——

　　阿梅神經突突地跳了起來，她覺得緊張，是美鳳！早知道就不設這樣的鈴聲了?，F在她一聽這個聲音就會神經過敏，覺得催命的要來了。那個聲音在她的腦子里攪啊攪，神經被它向四周撕扯著，快要裂開了。阿梅實在受不了這聲音，趕緊把電話掛給斷掉了。但是很快電話又響起來，聲音一波接著一波，似乎比之前的鈴聲更加強烈。阿梅再掛斷，電話再響起來。兩個人就好像博弈一樣，不停地掛斷、重撥，掛斷、重撥，阿梅懷疑美鳳是不是開始有了強迫癥，一定要等她把電話接起來才算甘心。

　　終于，阿梅還是斗不過美鳳，在電話的尖叫聲里面把電話接起來喊道，齊美鳳，你昨天晚上不回來，一大早的又發什么神經??！

　　電話那頭愣了一愣，傳過來一個低沉的男聲，你是齊美鳳的家人嗎？

　　阿梅也愣住了，但是很快就反應過來，趕緊在這邊講，不好意思喔，齊美鳳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了什么事情？

　　哦，不是的，齊美鳳昨天被車撞了，肇事人逃逸了。傷得很重，你們快點到醫院來吧。

　　阿梅手里拿著的電話，啪地一聲就掉到了地上。

　　6

　　即使時間過了很久，阿梅還是會做同樣的一個夢。

　　她在夢里聽見有滴水的聲音，就順著水的聲音走過去。誰曉得越走氣氛就越詭異。阿梅覺得不對頭，于是俯下身子摸了摸積在地面上的水，黏黏的，帶著一股腥味。她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血。阿梅被嚇了一跳，猛地一抬起頭就看見美鳳站在不遠的地方，身體正滴滴答答地往外淌著血。齊美鳳你流血了耶，你知不知道，我在叫你耶齊美鳳，你有沒有聽見啊有沒有……

　　阿梅一直叫著美鳳卻沒有回頭，她帶著一身是血的身體往前走了，現在走得倒是很爽快，也不想想當初是怎么像鼻涕一樣粘著阿梅的。阿梅在她的背后喊呀喊，怎么也喊不出聲，胸口憋悶著一口氣，始終發不出來。阿梅用盡了全身力氣，用力地大喊一聲，結果她自己啊地一聲從床上坐起來，驚醒了。

　　天已經開始有些微微的發白了。不曉得現在是幾點了。月亮還沒有落下去，微朦的月光透過玻璃透進來照在阿梅臥室的地板上，白晃晃的，有點冷。阿梅打了寒顫，決定起身去喝杯水。離美鳳出事一個多月了，她一直都在做同一個夢，她也不曉得是為什么，可能是上天用這樣的方式懲罰她，要她一直照顧美鳳到死。

　　阿梅喝了一口水，好涼，從喉管一直涼到胃里面。這種感覺好像是胃里面落進了一塊有棱角的冰，把她軟軟的胃壁割得刺痛。冷水讓阿梅打了個激靈，她一下子清醒了。阿梅再也沒有睡意，估計再過幾個小時就會天亮。阿梅想想干脆看一看電視把時間熬過去好了。直到這個時候，阿梅才猛然想起來，好像從美鳳出事以后，電視就再也沒有開過。以前美鳳總是坐在沙發上翹著一只腳看電視，常常一手抱著電話一手抱著外賣的零食，回頭看見阿梅回來了就會軟塌塌地問一句，阿梅你回來了啊，今天吃什么。阿梅真的不想看見她，她每天亂刷卡讓阿梅不停還債還要惹事生非，阿梅在心里不止一次暗暗詛咒過讓美鳳出門的時候被車撞飛，這一次她真的如愿了。

　　阿梅坐到沙發前面，發了一下呆，總覺得沙發上面還有美鳳身上常噴的那種劣質而且刺鼻的香水味道。阿梅呀，今天吃什么。她連忙抬起頭來看，結果房間里仍然只是她一個人。阿梅有點想哭。齊美鳳，看來你真的是和我有仇，不然的話怎么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報復我。美鳳在家的時候總是抱著電話不停電視購物，刷干凈阿梅的卡，現在好了，她倒是沒有機會刷卡了。美鳳倒下去，安安靜靜地躺在醫院里，身上插滿管子，每天都有各種儀器監控著她滴滴答答地在響，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醒過來。阿梅每次看到美鳳這個樣子，心里都會往下沉一沉，她寧愿美鳳醒過來繼續刷她的卡刷到爆，也不愿意她死賴著躺在這個地方。齊美鳳，你聽見沒有，你快點醒呀！阿梅想著想著，就哭起來。

　　她突然害怕自己會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人一旦變得孤單，就像站在黑暗的房間里面，怎么喊都沒有人應聲。阿梅小時候常做這樣的夢，夢見美鳳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怎么喊美鳳都不回頭。阿梅覺得好害怕，她沒有爸爸，這回連這個她叫做阿媽的人也不要她了，她是個沒有人要的小孩。阿媽阿媽你不要阿梅了嗎，美鳳還是沒有回頭。她越走越遠，一直到被黑暗吞沒掉。阿梅再一哭就會被驚醒。她醒過來總是很害怕，偷偷從床上爬下來去看美鳳還在不在。每次阿梅看到美鳳穿著一個短褲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聞見整個房間里飄滿了濃重的泡面醬包的味道，就會覺得很安心。美鳳還在，她沒有走?？墒乾F在不一樣了。美鳳不會再坐在客廳里。她躺在醫院，看上去氣若游絲，感覺隨時都會被鬼神帶走。阿梅穿著防菌服坐在美鳳身邊，看著她熟睡的面容好像嬰孩。她以前從來沒有仔細看過美鳳，甚至有時候都記不起來美鳳的樣子?，F在她倒是能夠仔細看她了，不過沒想到是這樣的方式。

　　阿梅看了看時鐘，五點半了。等一會還要去醫院看一看美鳳。她走到浴室去洗臉，才發現洗臉池的管子壞掉了，放水的時候總是有水噴出來，濺到阿梅的腳上，感覺很惡心。估計用膠帶粘一下的話還能再撐一段時間，反正現在也沒心情去管。不過以前好像沒遇到過這種事。這是一幢老屋，東西壞掉應該很平常，但是阿梅似乎從來沒有遇到過。阿梅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鼻子猛地酸了起來。是美鳳吧！美鳳也把這些東西收納起來，悄悄弄好，然后變回原來的樣子。阿梅一直都沒有發覺。

　　去醫院的路上，阿梅買了美鳳最喜歡的奶茶和蛋撻，即使美鳳不會醒，她還是每天都帶過去。清早的時候出租很少，阿梅只好坐公交。天還沒有完全亮，阿梅坐在車上，只有她和司機兩個人，晃晃悠悠地走著，感覺好像又快睡著。等到醫院的時候，阿梅已經又睡了一覺醒來。

　　護士小姐已經對阿梅很熟悉了，看到她也會很自然地打招呼，跟她講今天的情況也很好唷，你要加油。阿梅點點頭。阿梅穿好防菌服以后走進美鳳的房間，坐下來，拉住她的一只手。美鳳好像在動，又好像不動。她是活著的，儀器顯示她的心臟還是在跳，而且很正常，滴答滴答，血壓不高不低。但是現在看起來，美鳳和死了有什么區別，阿梅不曉得什么時候美鳳可以醒過來，可能美鳳一輩子也醒不過來，那時候阿梅要怎么辦。醫生跟阿梅講過，對這樣的病人，要經常跟她講話才有可能盡早地恢復意識，你是病人家屬，就要跟她多講一點話。阿梅聽了覺得很尷尬，反問醫生道，我講什么。醫生愣了一下，翻起眼睛眼睛來看了看她，好像聽到這樣的話很不可思議，你們是親人欸，當然是講親人之前該講的話啦。

　　阿梅心里面就焦慮起來，美鳳真是會給自己找麻煩，就連現在撞車昏迷，也還是要丟一堆事情給她。阿梅她自己平時和美鳳都不講幾句話，現在卻要她來喚醒美鳳，感覺真的好像諷刺。醫生還強調說，你們要說一些有共同回憶性的東西，你別以為他們什么都聽不見唷其實他們都能聽見只是不能動，等到能動的時候就完全清醒過來了。阿梅覺得那個醫生真是雞婆，但是礙于他是醫生只好使勁點頭。她一邊點頭一邊覺得自己真是慘，之前的那種抱怨又全部翻回來，自己為什么要被美鳳牽住，她都沒有認真照顧過自己。

　　房間里面好安靜，除了儀器的滴滴聲外阿梅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她有點緊張。她也不曉得自己為什么會緊張，可能因為是這樣面對美鳳的關系。欸齊美鳳，你怎么還不醒。你快點醒啦，你這樣會耽誤我很多時間誒。阿梅在這里念著，美鳳躺在床上，仍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在那里睡著，和往常的態度一模一樣，把什么東西都收納起來，但是做不做是另外一回事。她就連撞車了也不會變。阿梅想到這個心里就會一股恨。

　　她其實很想問一問美鳳有沒有愛過自己。阿梅有時候會想起小時候美鳳在不經意之間丟給她的那個布丁，還有這些天她才發現的那些細微的小節。阿梅給美鳳擦拭身體的時候才發現美鳳的肚子上有一條裂痕，好大一條，像個蜈蚣，很丑陋的趴在美鳳的肚子上。原來美鳳是剖腹。不曉得她是一開始就剖還是產不下來才選擇剖腹，估計是后者。美鳳哪有那么多錢。想到這里，阿梅的心里顫了顫。這樣看來可能就不用問了，應該是有愛過吧，不然的話打掉小孩多容易，何必生下來。

　　美鳳住院以后她開始慢慢地習慣做這些事，洗衣、擦身、做護理。之前她為了方便請過護工，但是發現那個護工一點都沒有用心去做事，只會在旁邊玩手機，后來就干脆辭了護工，自己多花一點時間來做。阿梅于是就沒有那么多時間去打扮，好像從那以后，辦公室的歐巴桑們也對她慢慢客氣起來。阿梅真的不曉得是該哭還是該笑。

　　阿梅看了看表，該上早班了。

　　她把奶茶和蛋撻放在她的房間里，講，齊美鳳，我把奶茶放在這里喔，你快點起來啦，不然你都喝不到。她希望美鳳能夠感覺得到。

　　走出醫院的時候陽光很耀眼地照在阿梅的眼睛里。一早上醫院就是滿滿的人流，每天看病的人都是這么多。有老人，有小孩，有兒女攙扶著父母。阿梅走到路邊招出租，想著下午下班給美鳳帶些什么，可是想到美鳳又吃不到，又覺得很喪氣。不然來想想美鳳醒來以后的生活吧。經過了這么一遭，估計美鳳和阿梅的關系應該會改善很多。阿梅想自己要不要改口把美鳳叫做阿媽，但是一想這樣叫多丟臉呀，想著想著又覺得腦子里混亂起來。上了車之后，出租里面司機放著早上的交通廣播，女主播的聲音甜甜的響起來，接下來我們放一首曲子，給觀眾朋友們帶來一天愉快的好心情。是最近在流行的一首新歌，女歌手剛出道不久，長得很甜，阿梅不太記得她的名字了。這種聲音讓阿梅想起布丁那種滑溜溜又甜蜜的味道。等美鳳醒過來，兩個人去吃布丁一定會很不錯。阿梅想著，嗤嗤地笑起來。她把車窗的小窗簾拉下來遮住陽光，然后把頭依靠在車玻璃上。出租車就在車潮中晃晃悠悠地繼續前進了。阿梅覺得，在這樣的顛簸睡意又上來了些。她的眼睛有些睜不開了。她好像看見自己變得越來越小，小到自己還是幼稚園的模樣，美鳳從床上站起來，向她走過來，拉住她的手。她們兩個人穿過一扇又一扇的門，舊的門關上，又有新的門打開，一直向遠方走去。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有個聲音告訴阿梅，打開最后一扇門，她們都會看院方有光。抱著這個溫暖的感覺，阿梅在晃悠悠的出租里，愉快地睡去了。

　　2013年7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