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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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曉得幾點了。阿梅想。

　　手機早就沒電了，她也懶得去充電看時間。阿梅房間里的冷氣機葉片喀拉喀拉地響著，感覺像是被堵住了。冷氣開了有一段時間，可是房間里仍然暖烘烘的，可能是快沒氟了。窗外像是起風了，老舊的窗子被風吹得砰砰直響。阿梅想起來自己從警局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天邊有一團黑云，估計著不久可能會有一場雨。下一場雨也好，這么熱的天，無論是人還是物都感覺焦躁。一場雨落下來，會讓一切都冷靜些。阿梅躺在床上，從窗子里面看過去，能看到對面公寓里的情況。兩幢公寓只是隔了一條巷子而已，卻感覺住在樓里的人們根本就是生活在兩個世界。阿梅一個人的時候，常常這樣躺在床上去窺視對樓的情況。她?？吹揭粋€面貌和藹的女人，應該是單身媽媽，每天下班回來的都會給她的小孩做上滿滿一桌的飯菜。小孩總是一臉興奮，纏在女人的身邊又笑又鬧。阿梅看著他們吃飯的樣子，似乎都能聞見從對樓飄來的香味。對面房間里的光線是橘色的，一看上去就暖烘烘的，讓阿梅覺得心都快要融化了。這種感覺和小時候那種模糊的記憶相似，也許是躺在搖籃里，搖晃著搖晃著就睡著了。

　　同樣是女人，不曉得美鳳為什么會是這樣。和對樓的女人一比，阿梅會覺得美鳳的人生就是個諷刺。

　　阿梅的記憶里美鳳沒有對自己這樣溫柔過。她似乎總是很忙，年輕的時候忙著罵人、打牌還有逛街，到了現在年紀大了不常出門，也沒有幾個朋友了，就整天忙著電視購物。阿梅小的時候學校開家長見面會，美鳳一次也沒去過，老師給美鳳打電話的時候她就會講，老師，我很忙的啦，對不起哦，我們家阿梅拜托你多照顧。從那以后阿梅就覺得那個剛從師范出來的女老師看自己的眼神都會不一樣，目光里充滿了同情和可憐。阿梅看不到美鳳，有點想她，但又不是很想見到她。她有點害怕美鳳。因為不知道為什么，美鳳看到自己總會很大火，待不了幾分鐘就會開罵，罵她掃帚星，都是因為她自己的運氣才會全部散掉。阿梅不明白，既然美鳳這么討厭自己，干嘛要把自己生下來。她想著想著就開始哭，美鳳聽見了就會一個瓶子朝著她扔過來，哭什么哭，哭喪啊，你媽又還沒有死！阿梅又趕緊把哭聲縮了回去，她怕再哭的話，美鳳的聲音會把房頂掀掉，就不敢哭了。于是，她只能跑去角落里躲起來，縮在那里祈禱有個人能快點把美鳳帶走，最好是美鳳能自己消失掉再也不要回來。阿梅誰也不敢告訴，她真的在心里面詛咒眼前這個被叫做媽媽的女人能夠死掉，無論是什么方式，只要她死掉就好。她死掉的話，可能收留中心會把自己帶走，這樣，她還有機會到一個一直都沒有小孩的的家庭里面去過幸福的生活。什么叫幸福？阿梅從來就沒有嘗過。幸福是不是也有味道？可能是布丁那種滑溜溜又香甜的滋味吧。阿梅記得有一次美鳳從外面回來，看見躲在門后面的阿梅，從手里的塑膠袋里掏了掏，拿出一個布丁丟到她身上。阿梅把布丁當做寶貝似地看了半天，最終小心翼翼地揭開布丁的塑膠蓋子，用配備的小勺子一點一點地把布丁舀到嘴里，甜滋滋、滑溜溜的，她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品嘗，布丁就順著她的舌頭滋溜一下直接滑到她的喉嚨里去了。阿梅一下子就愛上了那種細膩又甜蜜的味道，也許這就是她想象中的關于愛的、或者是幸福的感覺。

　　不過只有那一次而已。

　　房門外面電視機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阿梅豎起耳朵去聽，很快發現電視機的聲音逐漸消失了。接著，美鳳的鞋子趿拉趿拉地拖過地面響了一陣，也消失了。美鳳出門了。阿梅覺得松了一口氣。只要美鳳在身邊，阿梅就覺得好像暴雨即將壓境，周圍的氣壓全部變得低下來，讓人覺得胸悶。只要阿梅看到美鳳，就會覺得心里面悶悶的，憋著一口氣堵在那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她們可能生來就是一對冤家，注定是要相互討債，除了這個之外阿梅真的找不出合適的解釋來安慰自己。

　　阿梅覺得有點餓了，打開房門去找東西吃?？蛷d里美鳳吃過的那些外賣盒子還是扔在那里，她也懶得去收，反正客廳屬于美鳳，她自己看不下去了也會去收，自己何必要管。阿梅一腳踢開盒子走到廚房里拿泡面，用水泡開以后就拿到電視前開始吃。泡面很熱，再加上客廳里很熱的環境，即使阿梅在房間里吹得稍微涼了些，也馬上被悶出了一身汗。不過這種熱和之前的熱不一樣，感覺就像是洗**，人在那個環境里面全身上下的毛孔全部都張開，很通透，不似之前站在外面暴曬一樣出一身黏膩的汗水。這樣出一身汗，待會再去沖涼，是再暢快不過的事了。

　　面吃到一半，窗子噼噼啪啪的響起來，開始下雨了。阿梅順著聲音看了一眼，發現窗子一片全部被雨水打得花掉了，水直往下灌。是場潲雨?；钤撁励P這個時候出去，下雨了，在外面不曉得會怎樣。阿梅想著，有點幸災樂禍。反正她也會找地方躲，不用自己去管。她就跟蟑螂一樣，還有誰能比她強悍。說來這也算是美鳳的一種本事，要不然她當年都沒工作，怎么還能能力把阿梅養活大。即便如此，阿梅也不想美鳳這樣像鼻涕一樣地黏著自己，她自己的生活已經夠焦慮了，再加上一個美鳳，這種感覺就好像火上澆油。

　　其實就算美鳳像鼻涕一樣粘著阿梅，阿梅也大可不必完全顧著她，可以一個人一走了之，何況她和美鳳也沒有什么感情。可是阿梅還是像個烈女一樣一直守著美鳳，連她自己也不曉得為什么。阿梅總結起來覺得自己就是犯賤，覺得所有煩惱都是自找的。想到這些她就覺得真正命衰的那個是自己，不僅生下來不曉得親爸是誰，還要養住這樣一個人事不懂的媽，有夠倒霉。不過美鳳倒是很認得清形勢，阿梅罵她什么她從頭到尾全部收納進去，時不時還裝可憐討好她，讓阿梅常常感到氣癟。從年輕到現在，美鳳整個人的個性好像轉過來，突然變得特別能忍。換做以前的美鳳，一定會直接爆炸。阿梅不是不記得美鳳當年指著自己大罵的樣子?？墒敲励P越這樣，阿梅越想去挑戰她的極限，于是她罵美鳳的狐朋狗友，罵美鳳整天亂買東西，不爽的時候故意把東西摔很響給她聽。她想看一看，美鳳會不會有一天知難而退然后自己走掉。誰知道，美鳳每一次都把阿梅所有的怒氣怨氣吸收起來，第二天又擺出一張無辜的臉問阿梅今天吃什么。阿梅不曉得美鳳是存心還是無意，但這種態度總是能夠挑起她的一股火，讓她的血壓蹭地一下躥上來，直接沖到頭頂，把整個大腦燒的一團火熱。于是她就再也忍不住，對著美鳳就破口大罵起來。

　　阿梅覺得自己在無形中，變得越來越像年輕時候的美鳳。

　　她想到這個，覺得很喪氣。她怎么可以變成美鳳。阿梅年輕長得又好，而且有學歷，以后大好的前途可以掙，哪里像美鳳，整天懶散得一灘泥漿。如果是走在街上，阿梅都會裝作不認識她。她真的不想認識她，如果可以的話，阿梅真的想洗白血液里和美鳳的關系。她覺得血液里的東西有一些可能是無法改變的，那是在還未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決定好，阿梅生為美鳳的女，就算她再想怎么撇干凈和美鳳的關系，但是在骨髓里和美鳳里同樣的味道永遠擺脫不掉。她遲早會成為美鳳，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這才是她最痛苦的。

　　雨越下越大了。偶爾會有一兩道閃電劃破天空映在阿梅的窗子上，很刺眼，讓她感覺一陣心悸。美鳳不曉得現在在哪里，她這么想著又厭惡起自己來，關我什么事！她愛怎樣就怎樣啦！阿梅拉過毛巾被捂住了頭，把閃電、雨聲都隔離在外，以便自己能夠快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