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門（2）

　　3

　　等阿梅想起來要去警局領美鳳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快下班了。這期間美鳳沒有再打電話來，可能是怕阿梅接起電話后會繼續罵她。老板很早就走了，歐巴桑們見狀也都開始消極做事，計劃要提早下班。阿梅坐在辦公室里，用眼角的余光看見她們又聚在一起講七講八，估計內容無非還是別人家的三長兩短，誰家的老公又搞了外遇，昨天晚上老婆大鬧了一場等等。歐巴桑們講得慷慨激昂的，看起來個個都很憤怒，阿梅在心里嘁了一聲，真的憤怒的話，怎么不去主持公道，跑來這里消費人家的事情，分明是幸災樂禍。阿梅不曉得她們到底有什么好講。不過這已經深入她們的骨髓成為她們身體的一部分，就好像每天要呼吸要吃飯，否則的話，一天都會過不安寧。

　　阿梅一點也不想提早下班，想想看，下了班回去，轉幾班公車辛苦回到家，人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美鳳就翹個腳在那邊喊，阿梅呀，今天吃什么。她自己倒是從來餓不著，家里面的客廳地板上，從來都是滿滿地堆著美鳳叫來的各種外賣盒子。每次阿梅一聽到她講這句話，就真的好想把那些盒子盒子全部按到美鳳臉上。齊美鳳，你在家里一天想吃東西了都會叫外賣，晚上都不會叫一點東西上來嗎！結果美鳳見阿梅動氣了也不起身，只是一臉堆笑地癱在沙發里，聲音仍是慢騰騰的，年輕妹仔怎么這么大火氣，阿梅你一定是肝火大，發火太多仔細以后肝會壞掉。我跟你講哦，街市口有家新開的劉樂仙涼茶，效果超好的，你去喝喝看。美鳳一這樣講，就算阿梅想吵架的話也被硬生生地堵回來。吵架好歹也是兩個人的事，另外一個人裝傻充愣不要臉，她一個人怎么罵得下去，沒意思。到了最后阿梅也還是得自己跑去叫外賣或者煮飯。美鳳又得逞了，一個人翹著腳窩在沙發里，開始抱著電話訂東西。

　　已經六點了。歐巴桑們都在陸陸續續收拾東西回家。阿梅坐在轉椅上一邊看著她們，一邊漫無目的地搖著，思慮到底要不要去領美鳳。好煩，每次都要面對這樣的問題。如果沒有美鳳的話就好了。阿梅私下里不曉得這樣想過多少次，是啊，沒有美鳳就好了。這樣的話她就不會有那么多的麻煩。她才二十幾歲，應該做的事情就是談戀愛逛街吃東西，結果她現在在干什么，好像每天都是在幫美鳳擦屁股。天底下哪里有一個媽會是這樣的，阿梅想不出來。她在電視劇里看到的阿媽形象個個都好溫柔，美鳳的話，不給你找麻煩就算給你面子了。

　　阿梅又看了一眼時鐘，如果再在這里捱下去，估計會打不到車吧。到時候美鳳肯定又在那里念個不停，與其聽她到時候跟念咒一樣在那里啰嗦個不停，還不如領她回來算了。阿梅這么想著，于是起身收了東西，鎖了門也離開了辦公室。

　　傍晚的陽光一點也沒有變柔和，反而變得更加毒。阿梅在路邊招出租，沒站多久又被騰出一聲汗。再加上這時候正好是出租交接班，好多空車不順路的話都不會停，阿梅在路邊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招到一輛。她一坐進去就讓司機把冷氣開到最低。冷氣順著出風口往外呼呼地往外吹，一波又一波的，阿梅聽著這個聲音才覺得自己身上的高溫往下降了一點點，心里的那種焦躁也慢慢平穩下來。

　　被堵了三個紅燈，又轉進了幾個巷子之后，阿梅才來到了美鳳電話里提到的東臺警局。阿梅最討厭來警局，就算是來領美鳳感覺也很差。她穿成這樣，每個人都會意味深長地注視自己，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現在誰不是要避免和警局扯上關系，只有美鳳，把警局當娘家一樣，每隔幾天必須來這里報到。阿梅家附近警局的一些年輕仔因為美鳳都和阿梅變得熟絡起來，每次在街上看到阿梅都會打招呼，偶爾也會請阿梅出來喝茶。阿梅雖然沒有什么朋友，但她也不想以這樣的方式去結識，感覺總是很怪。

　　阿梅問了半天找到前面的窗口，一個新來的小女警接待了她。小女警聽阿梅講來領人，手忙腳亂地開始翻記錄，又說要登記，結果也不曉得要先做哪件。阿梅干脆坐下來看她慢慢翻。傍晚了，警局里還是哇啦哇啦的，聲音好似一鍋煮開的渾水，咕嘟咕嘟地不停翻滾，一邊滾一邊往外冒著渾濁的臭氣。在這里，人人的嘴里都能噴火，只要他們一張開嘴，吹出來的氣肯定是熱的，就算警局開了再大的冷氣也抵不過這么多人一同放出的二氧化碳。小女警手很生，一邊翻著檔案一邊抬頭起來跟阿梅講不好意思，阿梅點點頭之后百無聊賴地繼續環視周圍。有一個女人坐在那邊哭訴，好像是被人搶了錢包，警察問她具體情況是怎樣，結果她講了半天也沒講清楚，卻只顧著在那里哭，好像要把自己全身的水都哭干一樣。現在真是亂套了，就連警局也像菜市。阿梅看著聽著，覺得頭昏腦脹起來。陽光從窗子照進來，落在警局里的不銹鋼欄桿上，反射出一股刺眼的光。阿梅的眼睛被閃了一下，半天睜不開。這時候小女警突然從檔案里面抬起頭來講，你是來接齊美鳳哦？她上午就已經走掉啦。

　　阿梅聽見這個，太陽穴的兩根神經突突地跳起來，美鳳這個三八，回去了也不曉得講一聲，害自己大熱的天還要繞遠路跑過來一趟。她從包包里掏出手機來按了美鳳的電話，電話那頭響起的聲音始終都是“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電話的提示音不緩不急，好像美鳳平時跟她說話時那種無所謂的態度一樣。阿梅覺得更加火大了，用盡了全身力量去按電話的按鈕，恨不得把那些按鈕全部按下去，搞什么啦，齊美鳳，快點聽電話呀！

　　按了很久，美鳳的電話一直也沒有人聽。阿梅惱火了，索性把電話甩回了包包里面。她覺得自己真是有病，其實她一早就該想到，美鳳在自己這里救不到命自然會打電話給別人，她怎么可能安心在這里待住。美鳳的電話沒人接，不曉得她又跑到哪里去野了。阿梅站在原地，不曉得是要繼續打電話還是應該先回家。有些進出的人從阿梅身邊經過，看見她的吊帶上衣超短裙，眼神就變得意味深長。看什么看，沒見過來警局哦，阿梅斜著眼睛狠狠瞪他們一眼回去。就因為這樣她才更加討厭美鳳，她只會不斷地給自己找麻煩，而且阿梅罵她，她也全部都應下來，不斷地說好啦好啦，可是到頭來又不會改，把一切都當做耳旁風。有時候阿梅真的很想把美鳳的腦子破開，看看他的腦子里到底裝了什么在想什么。

　　還是回家好了，美鳳這么大個人反正也不會丟。阿梅這么想著，扯了扯包包肩帶，走出了警局。天色已經晚了，氣溫終于開始往下降了些。阿梅衣服上的汗早就被冷氣吹干，結成一塊塊地粘在衣服上。阿梅總覺得背后不舒服，好像有什么東西在硌住自己的背，時不時要去扭一下肩膀。可是這樣一動又會招來路人很古怪的目光。這種注視讓阿梅心煩意亂，她看見巷口有幾輛停靠的摩托車，車主坐在上面抽煙講話。她曉得那是摩的，于是沖其中一個走過去。她想快點離開這個倒霉的地方。摩的老板讓阿梅坐上車，把車子架起來一腳用力壓住發動檔踩呀踩，踩呀踩，一直踩到他的身上發出一股餿酸的汗味，車子依然沒打著。汗水順著摩的老板的頭流下來，滴到他的眼睛里，害他不得不空出一只手去擦。阿梅看著他，覺得有一股熱蒸汽從他身上飄了過來，接著把自己團團罩住，蒸出一身汗。阿梅用手擦了擦，可是卻一滴汗也沒有。太陽已經落下去了，可是阿梅的頭頂還是籠罩著一股剛出浴室的熱騰騰的熏熱感。樹上的鳴蟬被天氣悶得停歇不下來，繼續狂叫喘氣，阿梅看著這樣天氣，覺得它越看越似辦公室里的那些邪惡的歐巴桑，又憋悶又意味深長，讓阿梅生出來一股無名火，恨不得給她們一巴掌讓她們直接當面就講。到底好了沒，你倒是快點呀！小姐呀，我已經很努力了好不好，你自己都有在看嘛。不想坐你出去換出租嘛。

　　阿梅看著長長的巷子，不曉得走出去還有多遠才能招到出租，于是只好從車上跳下來看著老板繼續在那里踩。西邊天空逐漸變得黑起來，好像是在積攢力量爆發一場大雷雨。空氣似乎也越變越稀薄了。阿梅站在下面，覺得胸悶，想喊卻又喊不出來。從早上美鳳打來電話之后阿梅就覺得一天都不順。她聽過一個講法，說這種感覺是一種氣，會聚集的。如果你一早晨開始就不開心，那么這種不開心就會把所有負能量都一起吸引過來聚在一起，搞不好的話就要倒霉一整天。阿梅覺得這種講法還真是準。美鳳一早來了電話之后她的心里就一直憋了一股氣，結果一天都在觸霉頭。阿梅抬頭望了一眼天，天上的云越積越厚了。鳴蟬在那頭起勁地叫著，一直撩撥著她的心，把她的汗水從額頭上落下來一直洇到眼睛里。阿梅被辣得直跳腳，心里一股火就竄起來燒到頭頂，叫什么叫啦！要下雨就快點呀！

　　4

　　等阿梅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家門口，鑰匙還未掏出來，隔著老遠就聽見從自己家里傳出來的熟悉的、充滿激情的電視購物推銷員的聲音。靠咧齊美鳳，原來她還真的在家！阿梅不用看也能想得到，美鳳肯定又是整個人窩在沙發里，眼睛忙不迭地盯住電視，然后快速記下商品名稱，按照電視上面提供的號碼打電話過去。想到這個阿梅就覺得窩火。她拿出鑰匙迅速扭開門，然后一腳把門踢開。果然，門一打開，阿梅就看見沙發周圍亂糟糟的外賣盒子撒了一地。美鳳在沙發里露出半個頭，嘴里嚼著炸雞一樣的東西咬得咯吱咯吱直響。美鳳聽見聲音連頭也沒有抬，一邊嚼著東西一邊含糊不清地打著招呼，阿梅你回來啦。

　　房間里沒有開冷氣，美鳳買回來的外賣被高溫一熏，在房間里形成一股暖烘烘的屏障，讓人有點反胃。阿梅本來就憋著一股氣，經過這股味道一催化，讓她感覺火氣更盛了。她一腳甩掉了鞋子，用腳把盒子踢開，以便讓自己能夠有地方可以站，然后直接把包甩到美鳳坐的沙發上，張口就喊起來，齊美鳳，你倒是會享受！叫我去接你，靠咧，打電話你又不接，耍人哦？

　　美鳳沒有起身，只是慢手慢腳地把包放到一邊，慢聲慢氣地講，阿梅你又這么大火，你自己說不要管嘛，我就找一個朋友去接我出來啰，反正又不可能在那里待一天嘛。

　　阿梅被美鳳的話噎住，氣得在一旁翻白眼。她怎么可以這樣，感覺好像都無所謂。美鳳對什么都無所謂，但是卻要連累這么多人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像傻瓜一樣地跑來跑去。難道就她天生就是來糟蹋自己的嗎？阿梅不曉得美鳳打了電話給誰，她認識的人沒有幾個。美鳳這種個性連阿梅都受不了她，還有幾個人能夠忍得了。除了和固定的牌友打牌之外，美鳳其余的時間都是宅在家里電視購物。日子一長，她的性格也就變得更加古怪，只要一出去就會和人家吵，鬧到警局，然后打電話給阿梅。今次無論美鳳打電話給誰，阿梅覺得不會有什么好人。物以類聚，美鳳的朋友能什么好人。阿梅見過美鳳的幾個牌友，一個叫阿英，一個叫慧秀，還有一個她讓別人叫她英文名字Stephanie。她們的年紀和美鳳差不了多少，五十幾歲了卻依然穿得很暴露，把自己的一副**袒露在外。或許她們覺得這沒有什么好遮掩。到了這個年紀，她們早就激素減少**下垂，可是兩只*卻堅強地往外挺著，好像兩只膨脹的氣球。誰也曉得，這樣的*暴露在外面，和那種寡婦的門口一樣，總是容易引起是非。阿梅每每看到她們，總是能夠特別明白那些歐巴桑看自己的眼神。

　　阿梅突然覺得好累。每天的日子好像都一樣，工作、回家然后和美鳳吵架，她真的想停一停，可是美鳳天生就有那種把人惹火的能力。阿梅每次看到美鳳一副什么都無所謂的表情，就會感覺自己被挑釁。美鳳她是故意的吧，用自己獨特的這種方式和阿梅打著消極戰。反正阿梅拿她沒辦法，只能干瞪眼。阿梅想到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辦法甩脫美鳳，就覺得很苦惱。她除了生下來自己之外根本就沒有給過自己什么，況且，就算她生下自己了又怎樣，她有沒有問過一聲自己是不是愿意被生下來？

　　阿梅懶得管了，直接繞過沙發去拎了包包往房間走。誰曉得這時美鳳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一把拽住阿梅，然后把一罐面霜遞到阿梅手里，用討好的口氣講道，阿梅你看，我還以為自己運氣有夠衰了，誰曉得回家就發現電視購物有大特價！你看，這個防曬乳，可以防輻射，你每天坐電腦前面，那么多輻射線都射在你臉上，人家不是講什么皮膚癌什么的，年輕人嘛就要會保養才好。

　　阿梅這個時候才發現，美鳳面前的桌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幾乎沒有位置可以放別的東西。不用講，這又是電視購物買來的了。可是才不到一天的時間，她怎么就能買得了這么多。美鳳就好像多腳蜈蚣一樣，什么東西都往家里拿。阿梅彎下腰，伸手從那些眾多的護膚品當中拿了一罐來看。美鳳以為阿梅也喜歡，頓時很興奮，于是又彎腰拿了好些，一罐一罐地給阿梅介紹。她的聲音嗡嗡的，在阿梅的耳邊一直叫著，吵死了。阿梅忍住胸中馬上要沖上來的一口氣，打斷她，齊美鳳，你總共買了多少。

　　美鳳愣住了，模樣有點尷尬，沒有買多少啦。

　　那到底是多少。

　　就買了四套，美鳳一邊小心地看著阿梅的臉一邊趕快補充，阿梅你聽我講，這個真的有優惠，一套300，買足1000減100……

　　齊美鳳，你有病吧！阿梅指著美鳳就罵起來，就算是優惠不是一樣還是要花錢買！我拜托你，你亂買東西也要有個限度！你都五十幾了，能不能像其他的媽一樣正常點！我也想過正常的生活，結果你每次都刷卡來買這么多東西，我的卡全部用來還債！你讓我喘口氣行不行！

　　美鳳的模樣很委屈，聲音也壓得低低的，我真的沒有買很多啦，你看，我這個月都比上個月買得少了……

　　她的話還沒有講完，阿梅把剛拿起的包包直接摔到美鳳的身上。她受不了了。這算什么？煉獄嗎？人家講要成為一個成功的人肯定要經過很多磨難，阿梅不想太成功，她只要平淡地過日子，不要像現在這樣受折磨就好。美鳳她算什么，以為自己生了阿梅，就可以用這樣的姿態來任意做一切事情嗎？

　　齊美鳳我告訴你，你搞搞清楚，你要是再買的話，我就和你斷絕關系！講老實話，我真的不想有你這個媽！

　　美鳳傻了眼，睜大了一雙眼睛看著她。她的眼睛亮閃閃的，像是想要哭。看什么，裝可憐我也不會給你繼續買。不過她這樣的神情阿梅看在眼里也會覺得很不爽，因為總覺得好像自己是在欺負她，就算有理也占不到上風。電視機還在哇啦哇啦地響著，阿梅也懶得去關，直接繞過美鳳去拎了包包往屋里面走。美鳳被落在后面，一直站在那里沒有動。阿梅往屋里走著，突然覺得美鳳有點可憐。是不是罵得有點太狠了？阿梅一邊走一邊琢磨著，結果美鳳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背后叫起來，阿梅呀，今天晚上吃什么？

　　阿梅心里剛才涌起的那點可憐被這句話驅散得一干二凈，她有什么好可憐，美鳳就是這樣的貨色！狗改不了吃屎！

　　愛吃什么吃什么，你滾遠一點就好！阿梅快快地走進房間里，嘭地一聲摔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