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莫霍瓦街11號。
我騎著一輛跳蚤市場上淘來的自行車穿過一片銀裝素裹的樹林,我要趕在大太陽融化針葉樹上所有的積雪之前趕去赫爾斯基先生家。
照常,離人群還有半個小時。
莫斯科寒冷干燥的溫帶大陸性氣候讓從小生長在亞熱帶季風氣候區的我漸漸習慣一年中一半的日子都要穿上厚厚的衣服。有著“森林城市”之稱的莫斯科像是個妝容精致的少婦,大片哥特式建筑給人神秘感,但我卻著實無法將自己的生命浪費在和這個風情萬種的城市你儂我儂中。
我需要,努力維持生活。
赫爾斯基先生招募家庭中文教師是我在學校論壇看見的,他的家位于莫斯科大學的舊址附近。
今天是穆斯林做禱告的日子,我需要在裹著白色頭巾的人群在莫霍瓦街集中之前先一步穿過。
這日的赫爾斯基家并不像往日平靜,房間里傳來嚴厲地訓斥聲。
我懷著忐忑的心情推開門,看到赫爾斯基在教訓他的小兒子。
赫爾斯基先生的那撇小胡子有節奏地躍動,小兒子終于按捺不住與父親頂撞起來,赫爾斯基突然沖出房間。
年過五十的赫爾斯基先生老來得子,家里終于有一個男孩,自然倍加寵愛。
聽先生講他年輕的時候曾經在中國呆過一段時間,后來在中國東北開了一家木材加工的公司,為了讓兒子將來可以接管自己的事業,才請我擔任兒子的中文老師。
赫爾斯基先生拿了皮鞭,他禮貌地對我說今天就不上課了。
我用不是那么流利的俄語替小兒子向赫爾斯基先生求情。
可是沒用。
走出赫爾斯基先生家,穆斯林強大的隊伍已經聚攏在一起,仿佛能聽見他們虔誠的腳步聲似在昭告著什么。
今天算是白來一趟,上午十點,大太陽終于懸空,松針上的雪化了,把綠意洗得透亮。解鎖自行車時,我接到爸爸的電話。
“最近如何?”我在羅蒙諾索夫的雕像前停下腳步。
“還行。”電話那邊傳來一陣嘆息。
“眼睛還難受嗎?記得去醫院檢查。”
“對了,你給爸申請的那個球球號,密碼是什么來著,爸爸記性不好,又忘了。”
我爸他們那一代人好像都無法標準地發出“Q”這個音。
電話里傳來我爸趿拉著木拖鞋的聲音,“好了,你說我記。”
“密碼是我名字的拼音加我的生日,您記好了……”
我對著電話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說著,為了讓我爸聽清楚。
“好了好了,兒子,我記下了,以后我就用球球跟你聊,這國際長途太貴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掛下電話,學校喇叭里放了那首著名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學生們從哥特式的建筑里涌出來。
下課了。
出國前,我給我爸申請了他這輩子第一個QQ號,可是不會拼音,不會打字,就連鼠標都用不利索的他學起電腦來卻比小學生要吃力百倍。
他把申請好的號碼工工整整地抄寫在筆記本上,一筆一劃地像是我初中時候在寫入團申請書。
“點這里打開對話框,點這里就可以視頻聊天啦,記得要戴上耳機,對著這里,話筒說話,記住了嗎?”我坐在電腦前一步一步地教,他聚精會神地聽,時不時還做些筆記。
初中僅用幾個小時就諳熟的操作步驟,他卻硬是學了整整一天。
“要是你媽在,肯定比我學得快。”我爸擠了擠眉頭,發出一聲苦笑。
好像是從那一刻開始,我覺得自己教會他使用QQ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出國后,他每天都會在線上和我聊天,每次也總是千篇一律地問我“最近過得如何”“環境適應嗎?”“錢夠不夠花”之類的問題,強忍著不要表現出任何厭惡地表情,逼迫自己在對話框中敲入一個笑臉的表情,好像對于他們就是一劑證明“兒子很好,一切順利”最有效的定心藥。
但總歸有煩的時候,比如我今天被主教老師訓斥論文一塌糊涂,中午看著別人在吃著油滋滋的雞腿我為了不透支生活費只能吃素。生活好像因為少了些什么,而變得極易陷入消極,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我的眼睛開始頻繁地疼痛。
后來,索性隱身。
冬日的莫斯科,列寧山披上一件灰白的風衣,端莊優雅地給人一種安全感。
手機響,銀行發來的通知短信,今天是我爸固定給我打錢的日子。
從前并未覺得生活缺錢會多么不易,在我爸營造的巨大溫床里向來只是伸手張嘴。可當“獨在異鄉為異客”之時,孤單無助感被陌生的人種和語言無限放大。高昂的學費讓我不得不得在生活的其他方面縮減開支,盡量不去買新衣服,很少吃肉,拒絕看電影聽音樂會之類的娛樂活動。
好像之前擁有的生活突然被一場大雪覆蓋,只剩下了刺眼的白色。
只剩我一個人在白的可怕的世界里踽踽獨行。
這種痛覺在我來這個陌生的城市之前也曾占據過我不食五味的生活。
我爸年輕的時候也是像赫爾斯基先生靠木材加工發家,他也是四十多歲的時候才有了我,老來得子,他給我一切我想要的。
在這種柔軟的培養皿中生長,無風無雨日日晴朗,習慣了索取和享受。
三次高考,兩次復讀后依舊沒能考上大學,無奈之下,我爸只好托人把我弄出國。
命運總是在你自以為功德圓滿只欠東風的時候給你當頭一棒。
簽證辦下來的那一天,我爸的工場因為違規加工被吊銷了營業執照。隨之所有的經銷商都像討債似的堵在我們家門口。那一天像連續不斷的爆竹都丟進了我的耳朵里,爆裂的聲音震碎我原本平靜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一個秘密,這種窒息的感覺更是緊緊揪住我的衣領。
我爸破產后的一個星期,剛剛完成手術的我,并不知道他和討債的人在外面干了架,腦門縫了五針。就這樣,我倆在醫院一起耗了兩個月。
兩個月后,臨走在機場,我爸遞給我一包核桃仁。
“已經幫你砸好了,過去沒事就嚼兩個,對術后恢復有好處,還有別太想我們。”
我沒有回應他,周圍的嘈雜映襯出我倆之間的沉默。
“我知道你還在為那件事埋怨我,但為了你媽,好好照顧自己。”
那是我第一次打量這個男人。他滿臉的皺紋像極了我家那盆蝴蝶蘭的紋路,頭發也不知道何時有了那么多白色。
那天,從未察覺的衰老,竟這樣逼真地展現在我的面前,我無能為力的注目禮,亦無法阻攔時間在他臉上的杰作。
下午我去銀行取了我爸匯過來的生活費,高興的是人民幣和盧布之間的匯率又提高了。
沒有回公寓,而是直接去了莫霍瓦街的一家醫館。
從出國前一個月手術結束到現在,已經接近五個月。
眼睛第一次痛的時候是今年莫斯科的第一場雪,大學下了兩天兩夜。
“去開一些消炎藥,術后恢復的不是很好,有些發炎,不過也不要擔心,炎癥消退了就好。”醫生在醫藥單上簽字,我緊張的心稍稍平靜。
中年婦女醫生給我開了一些消炎藥,一下子花去了不少盧布。
“最好不要頻繁使用電腦,看電視,和之類的和電子產品接觸,平常出門也最好戴個墨鏡。”
我拒絕了醫生向我推薦的消毒墨鏡,因為我知道那又得花掉我不少的生活費。
走出來,莫霍瓦街上的店鋪今天就開始掛上了歲末處理的標識,不用多久,滿大街就會洋溢著圣誕節歡快的氛圍。
圣誕節,赫爾斯基先生本來想留我一起過圣誕節,他為兒子親自烹制了一只大火雞。我說自己還要去上課為理由婉言拒絕。
上次那件事情好像云過風清一般,我也不知道赫爾斯基先生究竟有沒有動粗教訓了兒子。只知道第二天他們又回歸了老樣子,赫爾斯基太太依舊安靜地在準備午餐,赫爾斯基在看報紙,我在教他們的小兒子一筆一劃地書寫中國漢字。
這樣的場景也曾經安詳平靜地在我的生活中無數次演繹,只是作為戲中人的我好像并沒有刻意珍存這種現在看來倍感溫暖的幸福。所以當看見這時,內心里突然沸騰起想要給已經快一個月沒有聯系的我爸打個電話。
“兒子,圣誕節快樂!”
電話那頭傳來這句祝福,我勉強笑笑。
莫霍瓦街的路邊面包店,我奢侈地點了一份糖霜面包和一杯熱可可。
“你在干嘛呢?有沒有和同學們一起慶祝啊。”我爸問我,我能聽見他期待的語氣。
“正在吃火雞。”
此時的我正把手機夾在臉和肩膀之間一邊喝著熱可可一邊推著車子。
“那你一定要多吃點,你太瘦了,莫斯科的大風雪一下子不把你卷跑了。”我爸見我沒有回應,他發出尷尬的喘息聲。
“對了,兒子,那個球球號好像被盜了,密碼不對。”
“要開動了,先不跟你說了。”
——嘀嘀嘀
電話斷線。
把手機塞進包里,因為沒有看見前面的障礙物,我一下子撞倒在地。
咖啡灑了,面包臟了,手機摔了。
是的,這就是我的第一個圣誕節。
其實找回密碼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但卻僅僅因為不愿意聽到對方的頻繁問候和關心而找出各種理由敷衍。
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后,出國前沒有和他說一句話,每天我倆之間像隔著一堵厚厚的墻壁各自生活。
直到如今,我對他的怨恨仍在作祟。
圣誕節后連續一周我都持續做著一個同樣的夢。
夢里是我媽死去時那空洞的眼神。
她好似看不清我,就像我曾經也看不清這個世界的景色一樣。
從一生下來,我就被檢查出來眼角膜有問題,因為我媽也有這樣的問題,所以我爸就一直怨恨他沒能給他生一個健康的孩子。伴隨著成長,左眼的視力一直在呈現著下降的趨勢,到我參加第三次高考的時候,我的左眼已經完全看不見。
那一刻,一場噩夢全顛覆了我的愿望。
高考后的一個星期,我過完十八歲生日,準備進行眼角膜移植手術。
像是蟬又可以在夏日里鳴叫,雪后初霽陽光重新照耀大地。
在我被推進手術室之前,我爸握緊我的手,對我說了聲“加油,我在外面等你。”
麻醉后,我夢見我媽沒有離開我,我考上了一所優秀的大學,我爸的公司沒有破產,我們一家人安靜地享受一個晚間的電視劇。
現在想想就和赫爾斯基先生家每個平凡的晚餐時間一樣。在生活里平凡到不起眼,可突然變得異常珍貴。
手術結束,我被推了出來。
我爸再次握緊我的手,我隱隱約約地聽見他說我是好樣的。
那句話現在每每讓我回憶起來都會鼻尖發酸。記憶像濃得揮散不去的清晨大霧,讓眼睛睜不開,又像是在逼問我那段措不及防的時月。
我十一歲那年我媽死于一場車禍。命運的噩耗就像夏日突如其來的一場暴雨,讓沒來得及帶傘的我淋成落湯雞。
那一段時間我好像患上了抑郁癥,左眼的實力也越來越弱,幾乎是只能靠著右眼看清楚外界。
我爸的事業也是在那一段時間一步步做大的,他每日忙碌,無暇顧這個家,每天我獨自生活在孤單中,而對于媽媽的死他也并沒有表現出來極大的悲慟。
我開始極度憎恨他的漠不關心,但好像這也不會收獲他的轉變。和他之間的交流也僅僅就是,他問我缺不缺零花錢。
他破產以后好像整個人像是抽干了水的海綿,變得柔軟起來,他開始關心我的生活。
可這卻無法泯滅我對他那種已經疏遠的距離感。
手術后,我發現了我媽簽字的器官捐獻自愿書。
我歇斯底里地質問著我爸為什么不告訴我這件事,我爸叼著煙坐在那里沉默不語。
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砸落在那張自愿書上,仿佛原本青翠廣闊的草原一瞬間被升騰而起的蘑菇云毀滅。
圣誕節摔了一跤把腳腕給扭傷了,要比往日早走半個小時,才能準時到達赫爾斯基先生家。
沿著莫霍瓦街走,一早便看到了許多穆斯林分散在街道的角落里。
很奇怪,難道做禱告的日期變了。
2011年一月的某個星期三,莫斯卡莫霍瓦街附近發生大規模穆斯林沖突。
街道被整齊的穆斯林隊伍堵住,當地的穆斯林因為當地的清真寺數量不夠無法滿足教徒的活動而醞釀了一場向政府抗議的活動。
新聞里迅速插播即時消息。
莫霍瓦街道被警力封鎖,遠處可以看見有煙升起。警報聲四起,一時間人心惶惶。
接到我爸打給我電話的時候,我正在赫爾斯基家上課。
“你還好嗎?我看新聞上說你那里發生了沖突。”
電話那頭我爸緊張不安的聲音。
“我沒事。”
“那就好,嚇死我了,就差給已經訂好飛莫斯科的機票付款了。那你這幾天就不要亂跑了,呆在學校里,有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啊。”
鼻尖強烈的酸楚。仿佛泡騰片墜落水中,透明的水中發出劇烈的響聲,白色一點點擴張就像我現在溫熱的脈搏。
電話掛斷后,赫爾斯基先生給我和他的小兒子拿了點心和水果。
“每次他在學校里闖了禍,都是我去給他收拾爛攤子,上次竟然偷家里的錢。他現在特別煩我,可是我卻愛他愛得要死。”赫爾斯基先生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對我講。
“我像他那么大的時候也這樣,不過您也不能用武力解決這些問題啊。”我笑笑。
“再過兩年,就要把他送去美國留學,現在就開始舍不得了。你說我怎么可能舍得打他。”
赫爾斯基撫摸了幾下小兒子的腦袋。
“爸,球球號我幫你找回來了,密碼不變,還是我的名字拼音加生日。”
“可算是找回來了,以后得弄個牢靠點的密碼,千萬不能再被別人盜了去。”
我聽見我爸高興的語氣,感覺有風吹拂著我的腦袋。溫熱從上傾瀉,有粗糲的手掌在撫摸。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個密碼,我為了排解對他的怨恨改了密碼,當聽到我爸因為號碼被盜時而驚慌失措忐忑不安的語氣,又在心底里咒罵自己真是個自私鬼。
太多太甜的關心問候被你當做了困擾的枷鎖。
太長太久的陪伴呵護被你當做了理應的臂膀。
可就算你做錯再多,他們依舊在那個地方,哪怕身形佝僂也不變愛你的眼神。
我在赫爾斯基先生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了我爸的模樣。
我沖著赫爾斯基先生笑,心里卻像是在哭。
兩天后,穆斯林的沖突事件終于平息,莫霍瓦街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和素日無異,做著好幾份兼職維持自己乏味的生活。不同的是,我開始堅持每天都和我爸媽聊上幾句。
“當當當”
桌面的右下角里傳來視頻通話的邀請。
“兒子,今天包了餃子,你最喜歡的三鮮餃子。”
屏幕中我爸把一盤熱氣騰騰的餃子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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