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門（1）

　　門

　　文/徐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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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一到六月，阿梅住的這個城市就陷入了高溫的火海。每天不到七點,天就全白了。太陽晃過樹頂曝曬在鳴蟬身上，把它們早早地叫醒，由它們的持續不斷的叫聲開始，撩撥起整個城市人一天焦慮的、節奏不停的生活。幾乎每天都是一樣，天空白剌剌，看不到半點云彩。太陽把高溫投到地上，地面把這溫度吸收了，又著急著把所有的溫度全部噴發出來，人走在這當中間，好似夾在三文治當中的火腿，兩頭都要受熱。

　　剛開始發布今夏高溫預警的時候，阿梅就已經在網路上買好了各種款式的T恤和超短褲超短裙，西瓜紅，寶石藍，玫瑰紫，各種各樣的顏色都有，就像是小孩子吃那種彩虹糖，還沒有張口就能感覺到一股甜滋滋的味道，況且價格也不貴，所以她一次買了很多。等到溫度微微露出上升的苗頭，阿梅就迫不及待地把彩虹穿到自己身上，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每天都穿這么一身亮麗的顏色，心情也會跟著變好。阿梅辦公室聚集了一群歐巴桑，成天除了嗑瓜子就是扎堆在一起講人家的私事，一個個搞得像怨婦，整個辦公室負能量超標。阿梅覺得和她們在一起待久了，自己肯定要提早步入更年期。這些衣服可以講就是因為這些歐巴桑買的，辟邪哦，用這種鮮艷的顏色好逼退她們身上的更年期霉味。嘛咪嘛咪哄。南無阿彌陀佛。阿梅一邊想一邊吃吃地笑起來。

　　結果那些歐巴?？匆姲⒚愤@樣穿，就把話題中心轉向她。等阿梅從她們身邊走過去之后，她們把頭就扭去一邊竊竊私語，阿梅曉得她們在說自己是妖精，夏天穿衣服這里也露那里也露，恨不得把兩只*都露出來給人看，天生一副下賤相。不過只要阿梅把目光轉向她們，她們就會立刻裝出很友好的樣子沖她著笑。阿梅看見她們這樣，恨不得走過去把她們僵硬的嘴角往上提一提，拜托喔，你們要假裝也要自然點。

　　這些歐巴桑們不喜歡她，阿梅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反正她也很習慣被別人不喜歡。她媽美鳳不就一樣。美鳳根本就沒有把生小孩放在自己的人生計劃里面，話講回來，她的整個人生都沒有什么計劃，日子渾渾噩噩的，想到什么就是什么，莫名其妙就被人搞大了肚子，想了半天也不確定孩子的爸爸是誰。阿梅的到來搞得美鳳措手不及，況且一個小孩生下來要吃奶要換尿布，她連自己都搞不掂更不用說阿梅了，于是她對阿梅的感情就只剩下討厭。后來有一個跑物流的老板居然看上美鳳，也不介意美鳳有小孩，愿意幫她養。只不過美鳳和他一起了之后還是沒改變，整個人就像一灘泥巴，該打牌打牌，該逛街逛街，家事卻一點也不沾手。物流老板從失望到絕望，最后忍受不了干脆也跑了。美鳳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阿梅，正是因為這個野種，她才沒有辦法抓住這個有錢人?，F在美鳳五十幾了，照樣都還會念，要不是自己當年命衰懷上阿梅，自己早就可以去和富家子弟享清福，哪里用在這種貧民窟里混吃等死。

　　阿梅從小沒有得到過美鳳的疼愛，反倒是那個印象里早就已經變得模糊的物流老板還像真正的阿爸一樣疼過自己，誰像美鳳，除了丟點錢給托育中心的阿嬤，基本上都見不到人。所以阿梅對美鳳也沒有什么感情，只要美鳳一這樣念，她也會張口罵回去，齊美風你做人有點良心，話不是長了嘴就可以隨便亂講的！

　　每次阿梅的話還沒有講完，房間的另一邊就響起很吵的電視購物的聲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電視里面充滿激情地推銷胸罩，U型罩杯，可以讓你的身材更有型！欸，阿梅欸，這個胸罩很好看，可以托胸，你要不要買，不然我幫你買怎樣？我看你除了整天上班也沒有別的事嘛，不做別的事又不交男朋友，都不曉得你在干什么。美鳳的聲音晃悠悠地從沙發里面飄出來，好像阿梅剛才講的話她什么也沒聽到。她最擅長裝傻充愣，每次都是一樣。不過阿梅真的不曉得美鳳怎么可以這么不要臉，五十好幾的人了，給人的感覺還是個十六七的細妹，根本就不懂事。阿梅有時候想，自己上輩子是不是欠美鳳，所以要用這輩子來還債。每每想到這個，阿梅都會覺得自己命衰。她覺得自己像媽美鳳像女，兩個人剛好顛倒過來。

　　至于辦公室里的歐巴桑們為什么不喜歡自己，阿梅覺得不用想也知道。她每天穿著花紅柳綠在她們面前招搖過市，歐巴桑們看見阿梅，被迫害癥就會齊齊發作，覺得她是一個潛在的二奶。這也很好理解，歐巴桑身上的雌激素一天一天都有在減少，甚至子宮也開始萎縮，而阿梅*房很挺也沒有下垂，整個人就像反義詞一樣揭著她們的傷疤，所以她們看到她，個個都會提高警惕。阿梅討厭那種眼光，但是也懶得去質問她們，好麻煩，反正遲早都會習慣。習慣了之后就會覺得沒什么，反正又不會掉塊肉。阿梅剛來的時候還有點戰戰兢兢，畢竟是新人，想到以后還要和這些歐巴桑們處好關系，于是一開始的時候，阿梅在這些老女人的注視中過得好似過街老鼠?？墒寝D念一想她又覺得憑什么，自己什么都沒做錯，干嘛搞得像是見不得人的一樣。這樣想開了之后，阿梅的態度就立刻轉過來，甚至也開始刻意和歐巴桑們交惡。既然知道沒有人會喜歡自己，也就直接擺明了態度和她們所有人為敵。

　　2

　　阿梅進到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把冷氣打開。她最受不得熱。一到夏天阿梅覺得自己就好像變成了甜棒冰，就算穿得再少，可是只要一遇熱，就會嘩嘩地往下滴水。如果有汗水黏在身上，阿梅就會覺得自己沒有洗干凈，這里碰一下那里碰一下，越碰身上越癢，感覺就像起疹一樣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舒服的。所以，一開始有入夏的征兆她就開始開冷氣。整個夏天，阿梅家里的冷氣機都在呼呼地運轉，電費也似打了催生素，蹭蹭蹭地直往上躥。阿梅才不管這么多，為了省幾塊錢把自己熱到半死，那才是真的蠢。不過這才是六月，連端午也還沒有過，氣溫就已經這么高，不知道到了七八月會怎樣。現在臭氧層年年都在破壞，氣溫不曉得是不是一年要比一年高。不過這都是科學家的事，就算要擔心也輪不到她。

　　老板還沒有來，趁著這個機會，阿梅用鑰匙打開了老板房間的門去偷拿他的速溶咖啡。那個速溶咖啡好像很高級，聽說是在國外買的，阿梅不曉得是真是假，反正上面印了一排外文，她看不懂。不過阿梅很喜歡那個味道，咖啡和奶精配合得剛剛好，而且入口的時候會感覺很順很滑，一口喝下去的時候就好像有一根絲帶落進喉管，不僅如此，那個咖啡還有一股很長的余香。沖著這個味道，阿梅總是喜歡趁著老板不在的時候去拿速溶咖啡，接著就在回味中度過一個滑溜溜又有余味的上午。

　　等阿梅拿了咖啡包去茶水間沖好水出來的時候，正好撞見老板晃晃悠悠地從門外進來。老板看起來和美鳳年紀差不多，是個禿頂，肚子也很大，估計是平常抽煙喝酒太多的緣故。他推開門，一眼就盯住阿梅的超短裙子坡跟鞋，眼睛隨即瞇成一條縫。阿梅能夠感覺到老板平日里呆滯的眼睛亮了亮，她在心里呸了一聲，裝作沒看見，埋頭繼續喝咖啡。結果老板挺著肚子向她靠過來，一邊還伸手趁機在阿梅的屁股上捏了一把，阿梅，你又偷我的咖啡了是不是？

　　噯喲，就喝一點點嘛，老板你不要這么小氣嘛。

　　阿梅沖老板做了個諂媚的笑容，再用肩膀撞了一下他作為回應。老板的眼睛瞇得更細了，整個圓圓的臉上就只剩下兩條線。阿梅一邊僵硬地繼續笑著一邊在心里罵，老不死，你作死啦，小心到時候報應到你女兒身上。

　　老板帶一臉油膩地靠近阿梅，頓時，有一股熱乎乎的煙臭混著胃炎飄出來的漚氣噴到阿梅臉上，就算辦公室里開了再大的冷氣，也沒有辦法吹散它。阿梅的胃立刻開始翻滾起來，好想吐，但是又不能吐，酸酸的味道在她的喉嚨里來回翻攪著，甚至帶動神經都開始跳著痛。老板趁機又摸了阿梅一把，感覺好像很得意，臉上的褶皺也全都笑成包子皮。不過還好，老板沒有停留多久，笑了幾聲之后便帶著一股中年男人特有的腐朽氣息閃入了辦公室。

　　等老板進了辦公室，阿梅胃里翻騰的那股味道才算停下來。不過每天都要經歷這么一次，久而久之，也是會習慣。剛開始阿梅覺得更惡心，老板的手陌生又油膩，硬要貼到自己身上來，阿梅每被碰一下都想要干嘔。她想辭職又不太舍得這份薪水，于是又咬牙做下來。經過這一遭阿梅總算明白為什么都把男人亂摸的手叫咸豬手，真的跟豬手一樣，抹在身上就好像生吞了一塊豬油，時時都想吐。后來日子久了阿梅連惡心的感覺也沒有，老板說什么她也直接應，有時候也會迎合他調戲嬉笑，老板一高興，說不定又發點獎金給她。這樣想來也就很容易理解那些歐巴桑為什么會在背地里罵她是**。阿梅作為秘書，總在老板面前晃，是個女人都會覺得那是一只狐貍，就算真沒味道別人也會幫你聞出一股*。不過這和她有什么關系。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雖然阿梅自己也是女人，但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們為什么總喜歡把責任歸咎于同類。拜托咧，老板那么賤都沒看她們哪個出來說幾句，那句話怎么講的，女人何苦難為女人。阿梅猜想，要是歐巴桑們看見剛才這一幕，不曉得又要生出多少事。果然，等阿梅斜著眼睛看出去的時候，一群老女人就在辦公室外面指指點點，一迎上阿梅的目光馬上就不自然地速速退散，假裝什么也沒有發生過?？吹竭@個頓時有一股火竄到阿梅頭頂，直沖進她的太陽穴，講什么講，有膽你們到我面前來講，不要在背后裝模作樣！

　　阿梅怒氣沖沖地把咖啡杯用力往桌上一放，咖啡濺出來一點，但她的怒氣并沒有散。阿梅煩躁地打開電腦來看，期待著能平靜一下，結果網路上全是亂七八糟的新聞，這里出交通事故又死了好多人，那里又檢驗出來有食品安全問題，再不然就是哪個明星夜晚私會情人當場被狗仔拍到。世界真是沒有一天能安寧，每天只要一開電腦，就會有無數亂哄哄的事情跳出來。阿梅看得得心煩意亂，即便這些都不關她事，卻總讓人感覺沒希望，就好像她和美鳳在一起拉鋸一樣的生活。拉過來又扯過去，然后僵在那里，不曉得什么時候才是盡頭。阿梅想到這里，情緒直接跌進了低谷。她的腦袋里有個聲音一直在嗡嗡地響著，像是進了一只蚊子在不停地振翅。阿梅趕緊喝了一大口咖啡，想平復下心緒，沒想到這一口喝得太猛，不僅燙到舌頭，還被熱氣嗆到，馬上被悶出了一身汗。她趕緊把冷氣機調低了些，可是仍然覺得熱。阿梅從文件里找出了一疊，對折起來扇著風，另一手搭在鼠標上，不自覺地用食指不停地按著左鍵，滴滴，滴滴滴，于是，網頁一個接著一個被彈開了。阿梅也不曉得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心里好似有無數個貓爪在撓，她只曉得自己心里亂哄哄的，讓她感覺不得停歇。

　　扇了一會風，咖啡的那股熱勁終于過去了點。要是再有個冰棒就好了，阿梅想著，臉上又露起笑容來。誰曉得，電話在這個時候突然響了起來?！皢柽住獑柽住?，鈴聲是特設的救護車聲，像催命一樣，一浪高過一浪，不用看阿梅也曉得電話是誰打的。還能有誰，不過就是美鳳。阿梅買手機回來之后就特地把美鳳的電話鈴聲設成救護車的叫聲，讓人一聽就感覺是要急火火地奔去救命。從設置好鈴聲的那天起，阿梅就祈禱美鳳不要打電話來，她打電話來能有什么好事，還不是真的就和那個鈴聲一樣，叫阿梅趕去救自己的命。就因為這樣阿梅才會覺得自己像媽美鳳像女，美鳳拉的屎要她阿梅跟在后面全部替她擦干凈。

　　電話的嗚咦聲還在響不停，手機上的光波也跟著鈴聲一起不停閃。美鳳在那邊還沒有死心。這聲音真是讓人頭痛，整個人聽了就會莫名焦慮，全身隨之也會燥熱起來。阿梅覺得好熱，干脆把空調開了最低。風呼呼地吹出來，感覺卻是熱的。阿梅看了看遙控器，確認沒有錯才又放下。汗水順著她的頭發流下來，黏嗒嗒地貼在兩鬢和劉海上，猛地一滴落進眼睛里，就一陣刺辣地疼痛。阿梅揉了揉眼睛，把手機反過來扣在桌子上不去看它，任憑它自己在響。手機嗚咦嗚咦地響了一陣，斷了，很快又繼續響起來，這種聲音讓本來就很焦慮的阿梅感覺更加焦躁，感覺像是在催債，把人逼到墻角了根本沒有退路。

　　阿梅抄起電話狠狠地按下接聽鍵，吼道，齊美鳳你一大早又搞什么！

　　電話那頭傳來美鳳討好的口氣，阿梅呀，你來東臺警局一趟好不好，你來接我啦，你聽我講噢……欸你不要生氣嘛，都是秀麗那個八婆，誰叫她那么三八，要不然我不會……

　　美鳳接下來在講什么，阿梅根本沒有聽進去。她的聲音隨著電流一起嗡嗡地傳過來，又和電流一起迅速消失掉。又是警局。一年到尾阿梅都不曉得要接到美鳳多少個救命電話，十個有八個都是讓她去接自己出警局。這個時候的美鳳就好像突然記起了阿梅是她的女，也不再念她是衰星，把架子放得好低，為的只是阿梅快一點把她接出去。過往的那些畫面在阿梅的腦袋里快快地閃過去，刺痛著她的神經。她只感覺美鳳好像是一個巨大的吹風火爐，把熱風全部都往自己吹過來。好熱，已經是最低溫度了，可阿梅還是覺得熱。阿梅摸了摸后背，衣服緊貼著皮膚，早就濡濕了。她伸手去拉，衣服肩帶似乎帶著很多水，又黏又長，像鼻涕，邋邋遢遢的，總是擤不干凈，和美鳳一樣。

　　齊美鳳，你自己搞出來的事情自己處理，不要扯上我！阿梅喊著，直接按掉了電話。電話一掛掉，阿梅感覺好像甩掉了一個包袱，頓時輕松了許多。冷氣機呼呼地往外吹著白霧，阿梅一頭汗迎上去，冷不丁打了個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