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開往春天的列車（3）

　　李青陽沒有答話，而是盛了一碗飯，推到寶麗的面前，繼續道，欸，你坐啊。他一邊自己夾菜吃著，一邊說，好好的一個姑娘，你做什么不得，為什么要**？

　　寶麗的心燒了起來。她聽出來了，這個男人根本就瞧不起自己。他和其他人一樣，認為她又惡心又骯臟。對，在寶麗的這個年紀，其他的女孩子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誰像她一樣，選擇了這種萬人唾棄的職業。不，這不是職業，它不配稱為職業。職業是光明正大的，可是她見不得光。從前張秀美說過一句話，哪個人的職業不是在賣，只不過賣的東西不一樣罷了。寶麗你又沒有偷雞摸狗，你為什么要瞧不起自己。她覺得張秀美的話似乎有道理。但是自己當初逃出家鄉的原因，不就因為自己的媽是個萬人唾棄的**嗎？她曾經發誓堅決不要和母親一樣，可是最終她還是走了進來，像是注定好的一樣。究竟為什么，寶麗自己也不曉得。

　　也許是因為錢。她在沒有錢的日子里過得太辛苦了。寶麗看著張秀美，常常覺得就算和她一樣也無所謂，好歹還能有錢。有了錢，就算是小江那樣的機關職員，還不是要點頭哈腰。她陳寶麗憑什么不能有錢。有錢了，她就可以把過去都洗干凈，重新開始，不管這個錢是通過什么渠道得來的，即便是她當初最唾棄的一件事。每個人都有重新開始的權利。

　　所以，這個叫李青陽的男人沒有資格消遣她。寶麗直接推開了碗，說，老板，你要是來消遣我，那就算了。我沒有時間奉陪。你慢吃，我走了。

　　李青陽一把拉住了寶麗，講，我沒得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和你聊天。

　　你莫講笑了老板，想和你聊天的人遍地都是，但是我沒得這個閑空。

　　李青陽嘆了口氣，說，我真的沒有什么惡意。這樣吧，我看今天也不適合繼續講了，我們還是下次再說。他講完站起來，沖門口走去。正要開門時，他又回過頭來留下一句，我只是覺得我們有點像。

　　覺得我們有點像？這恐怕是最土的搭訕方式了。再說，他有什么資格來說他們像？寶麗心里哼道。

　　從那以后，寶麗經常接到李青陽的電話。有時他發來短信，告訴寶麗他已經訂好了位置，希望和她一起吃飯。他說，我在XX餐廳等你，希望你賞光。一開始，寶麗直接刪掉李青陽的短信，但他仍然堅持著給她發。寶麗漸漸覺得拒絕的次數多了，有點過意不去，最終還是去了。李青陽安排的地方通常是陽光通透的小咖啡館，或者是靠著步行街的、窗外種滿植物的小餐廳。寶麗坐在這些地方吃飯時，會產生一種溫暖的錯覺。不知道外人是怎么看待他們的？也許在別人眼里，他們是一對情侶？寶麗沒有繼續想下去，她不想讓自己懷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期待。

　　李青陽倒是很失去，再也沒有提過寶麗身份的問題。他常常談起自己的生活，比如他的愛好，或者最近看了哪些電視劇。李青陽愛好旅游，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夠走遍全國。他對寶麗說，寶麗你曉得麗江嗎？麗江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在那個地方，你能夠感覺到春天的氣息。寶麗表面上應著，卻在心里嘲笑李青陽，還春天咧，和當下的文藝小青年沒有什么兩樣。這些人滿嘴上說著美好、溫暖，人卻是一副空皮囊。即便如此，寶麗仍然在網上搜索了麗江。她看到了各種旅人拍的與麗江有關的照片。其中有一張拍的是麗江的街巷。那一條巷道是陰暗的，四面被建筑物包圍得結結實實，但卻有一縷陽光從巷子的縫隙中穿梭而入，將整個巷道照亮了。寶麗看著這張照片，感覺自己心里有一片潮濕又陰冷的地方被化開，整個人也迅速溫暖起來。這一瞬間，寶麗突然想和李青陽一起到這個地方去。

　　但是現在，李青陽沒有通知寶麗，自己獨自一人去了麗江。寶麗有些失望。之前李青陽在說到旅行計劃的時候，總會征詢她的意見。這任憑是誰，也會覺得對方是在暗示自己一同前往。但是李青陽沒有。他是一個人去的，似乎無牽無掛。

　　難道在李青陽心里，他們的關系并不如寶麗所想的那么好？不過，如果她真的不重要，李青陽又為什么一再幫助她呢？他勸她去讀工商管理，勸她和自己一起做聲音。李青陽說，寶麗，你總不能一直做這個，還是來和我學做生意吧，你這么聰明，一定可以搞出一份自己的事業。他像操心自己的事情一樣為寶麗鋪路，讓她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其他的客戶對寶麗的成功也起了不少作用，但是，他們之間付出一分，就得有寶麗一分回報作為補償。只有李青陽從來向她提要求。

　　李青陽這樣的態度，讓寶麗好多個瞬間都產生了幻覺。李青陽對她，會有特殊的感情嗎？或者和李青陽一起，她陳寶麗就可以達成自己當初的愿望。從小到大，寶麗唯一的心愿就是要把母親烙在自己身上的印記洗掉。即使她做了小姐，她的想法也沒有改變過。她曉得，如果不是為了錢，她絕對不會走這一步。這是她出人頭地的唯一路途。即便如此，她也深刻痛恨著自己的決定。她像母親一樣迷上洗澡，迷上用藥草上下擦拭自己的身體，直到全身皮膚發紅、發干，變得滾燙。只有這樣，她才覺得自己重新活了一遍。現在有李青陽在身邊，她覺得自己終于可以卸掉過去的一切，像幼蟲破繭一樣得到新生。

　　可是，李青陽究竟是怎么想的，寶麗從來沒有問過。或許，是她沒有勇氣提問。寶麗自嘲地對自己講，別妄想別人對你有特殊感情了，他心里頭最多的，可能也只是同情而已。就像李青陽常講的，我們是同一類人。

　　5

　　下午與客戶約定的時間還未到，寶麗就提前進了會議室。她不斷地環視周圍的環境，以確保沒有不恰當的地方。寶麗仍然覺得緊張，即使秘書已將會議室收拾得十分妥當，她始終覺得有什么被遺漏了，但又想不起來。這么多年了，寶麗一直都渴望成功，這筆即將到來的交易會給她一個完整的證明。只要她成功了，她就不再是別人眼里頭那個只會靠著色相往上爬的女人；只要成功了，她也會有足夠的勇氣，把過往的一切忘得干干凈凈。

　　三點左右，對方公司的代表來了。寶麗接過名片的時候，看到對方的職務是總經理，便知道對方也很重視這次談判。不過，韓朝生這個名字，怎么看都覺得眼熟。她又盯著這男人看了幾眼，同樣覺得面熟。寶麗在腦子里來回回想，總覺得有一根線在心里頭被扯住了，但是又找不到線頭在哪。她沒有細想下去，只是趕緊請對方坐下，順帶遞給他自己的名片。韓朝生接過名片，恍然大悟地抬起頭。他盯著寶麗看了幾眼，哈哈地笑起來，喲，陳寶麗，你不認得我啦。

　　不好意思，你是？

　　韓朝生繼續笑道，看來真的是不認得我啦。我是你韓哥呀。你讀中專的時候我讀大專，我還和你好過咧！

　　寶麗聽到這些，腦子嘭地一下炸開了。原來是他！難怪他這么面熟。原來是他！就是這個男人，他不懷好意地把手伸到寶麗身上，在她跑遠之后，他還在她的身后憤憤地喊，你媽是**，你也一樣！

　　寶麗顫了一下，腦子里打了個激靈，有些站不住了，于是她趕快扶住了身后的椅子。寶麗的腦子也空白了。許多往事像放映電影一樣，在她腦海這塊幕布上一一閃過去，鏡頭清晰，顏色鮮艷：她在山路上沒命地奔跑，她抱著包裹跳上了列車，窗外的月光冰冷如同刀鋒。還有無數個夜晚，她在冷冷的燈光下僵硬地笑著，臉快要抽筋。她一邊咒罵自己重復著母親的老路，甚至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著做**的天賦；同時，她又深深地沉浸在這里，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夠為自己的自信找到充足的物質底氣。這深埋的一切，被眼前這個男人的一句“我是你韓哥”啊劃破了。寶麗粘好的心，這一刻又重新碎成了玻璃渣子，陽光照射下來，它們劍一般刺痛了她的眼睛，提醒著她，別蠢了，你以為你真的把自己洗白了嗎。

　　韓朝生向寶麗走過來，一把拉住她的手，一邊摸一邊笑，聽講你跑來外頭了，沒有想到會是在這里遇見你。既然都是老熟人，一起去喝個酒怎么樣？

　　寶麗觸電一般抽回手，說，韓先生，這筆生意我不想做了，你回去吧。

　　陳寶麗，你不要這么見外嘛。看在我們有過一段，我這邊多給你點優惠怎么樣？

　　我真的不想做了，你請回吧。

　　韓朝生有些惱了，說，你莫給臉不要臉哦，你不過就是個**，以為現在當了白領，以前的事就沒得發生過，別做夢了……

　　他還沒有說完，寶麗抄起一個水杯就向他扔過去，用盡了全身力量在喊，我不是**！我不是**！你給我滾！

　　韓朝生被水潑了一身，惱羞成怒。他撲上前來，給了寶麗一個耳光。寶麗重心不穩，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她的臉火辣辣地痛著，耳邊傳來嗡嗡的回聲。可是，這聲音很快就被韓朝生的話刺破了，陳寶麗，你記住，你媽是**，你也撒一樣。他說罷，惡狠狠地呸了一聲，拿起東西走出了會議室。

　　寶麗懵了，整個人如失魂一般。她覺得身體僵住了，但是，她還能感覺到兩行淚從自己的臉上落下，灼傷了她的皮膚。是苦的。這味道，有點像祖母當年煮的柚子葉洗澡水。可是就算她流再多眼淚，也不能如同祖母清洗家具一樣，將自己的血液、曾經下海的事實擦拭干凈。她已經那么努力、那樣小心地遮掩著這一切，沒想到韓朝生一出現，就嗅出這些過往的味道，并它們挖掘出來，提醒她，逼著她承認。

　　秘書小王聽見動靜，從外面跑了進來。她看見寶麗坐在地上，尖叫一聲沖過去，試圖把寶麗攙扶起來。可寶麗的身子像灌了鉛一樣，腿也是軟的，任憑小王怎么用力，她還是沒有辦法站起來。

　　陳總，你有沒有怎么樣？要不要打電話叫保安？

　　不用了。

　　真的不用？剛才那個人是不是對你做了什么？

　　真的不用了。

　　寶麗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秘書小王。她上個月剛來，二十出頭，是青春正盛的年紀。寶麗看見她，似乎就能聞見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陽光味兒。可是，她以后也會一樣，漸漸地變成寶麗們的一員，漸漸地長出霉斑，成為一個渾身細菌的怪物。這時候，寶麗突然想起了李青陽，想起了她曾經看到的關于麗江的照片。李青陽說，我正在轉車去麗江，這是一趟開往春天的列車。

　　她緩緩地站了起來。寶麗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溫暖了許多，也輕松了許多。她已經做好決定，等一會就回一個短信給李青陽，告訴他，她也即將前往那里。她仿佛又看到了離家前的那個夜晚，十幾歲的寶麗衣著單薄，在車廂的接口處向外看著。月亮落了下去，太陽漸漸地升起來，橙色、橘色、紅色、金色。陽光照耀在她的身上，溫暖了她的全身。鐵軌兩旁的田地里，一切都在逐漸發芽、生長，變成鮮嫩的綠色。它們連同這輛列車一起，一同向春天的中心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