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應答的通話
兔小漕
一
梅雨季折騰得歡,這南方雨季時到處濕漉漉的,人就感覺像是活在一團漿糊里,黏黏糊糊,纏著人不得動彈,邁不動往前的步子,向后又不能全身而退,讓人心生倦感。
手機特別設置的鈴聲響起,我一個激靈彈了起來,拿起一看,一如既往不認識的號碼。我小心翼翼地接通,那頭傳來個陌生的聲音:“您好,請問是夢恒嘛?”一陣涼意略過后背我慌亂喊著“不是,打錯了”,趕緊掛斷,手機幾乎是被我丟到了桌上,我無力癱倒在椅子上,抹了抹額頭,手上全是汗。
這已經是今天的第四次,連續打來的第三周了。
那些打來的人我都不認識,但是卻會每天打過來找一個叫夢恒的人。開始幾次我以為是別人廣告公司打來推銷的什么的,但聽口氣不像。打來電話的男女老少皆有,奇怪的是每次都要來找夢恒這個人。我思前想后,并沒有在我不大的交際圈子里發現有這個人的樣子,更別提連他是男是女,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了。
尹碩說:“會不會是你手機號碼之前的主人叫孟恒,估計他的信息留給別人了。”
他這個說法的確能說通,但奇怪的是我號碼用了幾年了啊,為什么最近才發生這種事情呢。他看我仍是苦惱的模樣,一把把我攬入懷里,摸著我的腦袋說:“乖,別胡思亂想啦。”
我嚶嚀了一聲,往他胸口上蹭了蹭,男友身上熟悉的襯衫淡淡味道讓我心神稍許平靜,勉強讓惱人電話帶來的困擾消散。
不知怎么的,這電話接二連三地打來,弄得我恍恍惚惚的。手機一響就會下意識地害怕,莫名地緊張。我不免哀怨地想,自己不會神經衰弱了吧。
二
我拿起鏡子照,鏡子中女孩的臉色明顯不好,皮膚也變得暗黃,沉沉的眼袋下面黑眼圈很明顯。失眠對于天生愛美的女人來說是一大夢魘之一,其嚴重程度可能僅次于腰上出現救生圈和長不大的胸了。但我又無法克服這個夢魘,如果手機不響起的話。
陌生來電越來越肆無忌憚了,竟然開始占據我晚上的睡眠時間。在寧靜得連蚊子嗡嗡聲都清晰可聞的深夜里,鈴聲的突然想起簡直如同晴天霹靂般響亮,我驟然從夢里被拖回到現實世界,猛地睜開眼睛,我連忙按下接通鍵,耳朵貼向手機:“喂,誰啊?”
“您好,請問夢恒在嗎,我找他。”
那頭的聲音平靜極了,在深夜寂靜的空氣中浮現出一種糾纏不清的可怖感,一瞬間恐怖片中的各種橋段在我腦海里飛快閃過,嚇得我把手機扔在了被子上,那聲音卻幽幽地沒有停止的意思:“喂,請問夢恒在嗎?”我鼓足莫大勇氣顫巍巍地伸出手指按下了掛斷鍵,寧靜的夜晚重新回來,我松下一口氣。
在手機屏幕微弱熒光的掩映下我四處探看,室友們依舊睡得很沉,沒有被吵醒的樣子,我舒了口氣。
我看著這寢室全景,這以往我不能再熟悉的地方現在卻全部被黑暗籠罩,望不盡,看不透。目光又回到了手機上,上面顯示凌晨兩點。我像揪著一只死老鼠一樣把它丟到了床腳的角落,又一頭扎進被窩里,拿枕頭蓋住我的腦袋。
我已經不想再聽見這鈴聲了。
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雖然不大,但空氣中卻總伴著超市的空氣,如同一股摸不著又躲不掉的寒氣一般一個不留神滲入人的五臟六腑。尹碩的傘給我支起了一片白色的天空,這天空總是往我這邊傾斜。雨下得大的時候,他的手會繞來摟住我的肩膀,無限縮短兩人的肌膚距離。
尹碩聽了我的敘述,一臉愁云慘淡,凝重得很。他拿過我的手機翻看,說:“這肯定是惡作劇了,沒有任何推銷員會在凌晨兩點打來電話,任何不帶惡意的親友也不會在這時擾人清夢。”
他手指飛快撥動著,然后在下一刻眉頭的皺紋鎖得更緊了:“你通話記錄刪除過嗎?”
我搖頭。
他把屏幕反過來給我看,那上面的通話記錄都是帶有姓名的,沒有一個陌生來電,而昨天凌晨也沒有來電信息。
我吃了一驚,拿過手機自己來回翻看,卻依舊如此。
“不可能啊,我根本沒刪過,記錄怎么會消失了?”
尹碩攬住我的腰,輕輕拍著背,撫慰道:“算了,可能是有些惡意軟件可以隱藏來電信息呢,既然是有人故意惡作劇,那這種隱藏身份的手段存在也不奇怪吧,你以后睡覺的時候關機就好了。”
男友的這句話點醒了我,也徹底讓我被不斷打來的電話吞噬進黑暗之中。
“我晚上從不開機,睡前一直關掉的。昨天也是。”
我的目光和同樣驚愕的他的眼神對上了,無聲言語中我倆都看出了對方眼中深深的詫異,甚至是恐懼。
三
尹碩那天一直陪著我,直到入夜了才送我回宿舍。我知道他的意思,如果再來電話他希望能陪在我身邊,無論發生什么,有他在我會安心很多。但他陪了我整整一個白天,騷擾電話竟然沒有來,要知道昨天的這個時候我已經接到三四通了。真不知我今天是該慶幸還是遺憾。
那天我確認了三遍手機關機了,并拔出了電池板,全部放到了書桌上,這才爬上床安心睡覺。
凌晨兩點,鈴聲再次響起,手機竟然莫名其妙出現在我的床邊。我歇斯底里地怒吼起來,希望通過吼叫壓制住自己內心的恐懼,我想都沒想按了掛斷鍵,直接把手機扔下了床,聽見它在地上被摔得粉碎的聲響。然后把腦袋狠狠鉆進枕頭下面。
求求你,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回答我的卻是窗外的綿綿雨聲,在死靜的夜晚發出詭異的聲響,如同一根細針,雖然勁不大,卻不停地戳著我的心眼。
早晨我醒來下床,發現手機和電池板都在桌上,也沒有摔壞的樣子。我不可置信地問室友琳琳:“你幫我撿起來的嗎?”
琳琳一臉茫然:“我沒有啊,你手機不一直在桌子上嗎?”
我愕然,但旋即又立刻安慰自己,估計是別的室友幫我撿起來的。我說:“昨晚我大聲嚷嚷著吵醒你們了吧,對不起呢。”
“有嗎?我睡得很死,沒聽見誒。”
我恍然,估計昨天晚上是一場噩夢,一定是我最近接到電話太多了,所以產生幻覺了。
琳琳奇怪地看著我:“你沒事吧,看你最近精神不太好的樣子,出什么事啦。”
我無力地把最近收到電話騷擾的事跟她講了一遍,她也相當訝異:“天哪,我都沒注意到,沒想到你竟然碰到了這么可怕的事,竟然連續在半夜里打電話找一個不認識的人?”
我不免大吐苦水,委屈地說:“是啊,那個叫夢恒的人我根本不認識啊。”
“夢恒?”琳琳頓了下,仿佛不相信一般又確認了一遍,“他們找的那個人叫夢恒?”
“嗯。”我頷首,抬頭卻看見琳琳的表情僵在那邊,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滿了古怪,“怎么了琳琳,你認識那個人嗎?”
“沒呢,我就覺得很好聽而已。”琳琳背起包走出門,“我還有課,先去了哈。”
四
劉佳是這學期轉來我們學校交流的外校生,為人開朗,和我很投緣,很快成了好朋友。那天她約我期末考試后一起吃飯。
“學期結束我就要滾回我的破學校啦,作為好姐妹吃頓散伙飯唄。”
“瞧你說的,以后還可以經常聯系的,放心,飯我一定會去吃的。”
劉佳盯著我左看右看,像是打量一件物品,然后問我是不是發生什么事了。
“你怎么知道?”
“我覺得是個人都能看出你的不正常,怎么了,快跟姐姐說說。”
像是找到一個傾述對象了一樣,我把騷擾電話的事情說了一遍。說道重點時我甚至加大了音量來表示自己受罪的痛苦。劉佳凝思了會兒,問我:“你手機移動的吧?”見我點點頭,她又說,“我父親是移動公司內部相關行業工作的,我拜托他幫你查查給你打來電話的都是什么人。”
我大喜,如果能通過這種專業技術找到那些人,那么事情就透明化了,說不定能順藤摸瓜找到背后的惡作劇者。我抱著劉佳又親又咬,難得地笑出聲。
而我自己也開始調查,我很好奇這個夢恒究竟是誰,是誰有人惡意作弄我嗎,或者說他們純粹是打來找號碼之前的主人?這名字可能是唯一的線索了。
可是通話記錄消失,關機能打通,放在床下桌子的手機到床上來了……我一陣哆嗦,被自己嚇得一身冷汗,整個人仿佛被電過了一遍,衣服被汗和飄過的雨水交渾浸濕后黏在皮膚上,加重了我的焦躁不安。
我跟朋友和同學說起這事,希望能找到線索。起初他們挺熱衷,但當我說起夢恒這人的時候,他們都安靜了下來,有意無意地躲開我的眼神,然后突然想起有事走開了,有幾個還勸我別多想,說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感覺他們都怪怪的,而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尹碩的態度。如果說先前他還是替我出主意、幫我的話,這次他的態度就很奇怪了。
“乖啦老婆大人,別去想這個了,他們肯定都是推銷服務的、賣保險之類的,肯定是你手機號碼之前的那個用戶,現在登記個信息然后被賣給廣告公司的事情多了去了,很正常的嘛。對了,暑假和我一起去海南旅游怎么樣?有空回我老家見見父母,明年我們就要畢業了,總得準備下結婚的事吧,哈哈。”
我被他說得糊里糊涂,話題扯得遠了,我不解地說:“這些先不忙,你不覺得這次的騷擾電話很奇怪嗎,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在背后作祟。”
“想多了啦,你最近太累了,有錯覺了。你聽我說,海南旅游很有意思的。”尹碩還在旁邊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我都找不到時機插嘴。就在我們四目相對的一剎那,我卻看到了他眼神里難以掩藏的悲愴,這個正在試圖逗我開心的男人,仿佛下一秒就會哭出來。雖然他沒說,但整個表情都仿佛在勸告我:別再去追查了。這個表情我似乎看到很多次,琳琳,那些被我問過的朋友臉上也是這個表情。
“乖,老婆,不管怎么樣我都會在你身邊的。”
若是平時聽到我會很感動,但此刻這句話卻顯得突兀,莫名其妙。手機短信聲響起了。我一看,10086的,它提醒我手機欠費了。
我的手機早就停機了,別人根本打不進來。
五
手機響了,那頭還沒說,我搶先說:“這里沒有夢恒,你們是誰?”
“不,有的,你覺得不會忘記他的,這輩子你都會因為找不到他而愧疚。”
我抬頭,烏云灰蒙蒙的,遮住了天空的色彩,一陣一陣的雨撲面灑來,夾雜著手機傳來的忙音聲。雨,能夠沖洗人間的罪惡,或許也能留下污濁的痕跡。
夢恒,對于這個名字我既陌生又熟悉,說它陌生是因為我根本那人長相的絲毫印象,說熟悉是因為有一種逐漸強烈的感覺,每當我念到這個名字都會涌起一股復雜的感情沖動,害怕,愧疚,擔憂,彷徨,但我卻無法對這種感情的由來名狀。一個月來我輕了十多斤,倒是讓我提早超指標完成了夏天的減肥任務。
劉佳的飯局請了很多同學,大家又唱又笑,開心得很,我幾次想問她調查的事卻沒有機會,她似乎也有意無意地回避和我講話。直到飯局結束她要走了我才和她說上話。她沒有回答我任何問題,只是給了我一份禮物,然后給了我一個突然的擁抱,在我耳邊輕聲說了句“自己多保重,大家都會幫你的”,然后就離開了,留下了不明所以的我。
劉佳給我的禮物里面有一份信:
“抱歉沒能直接跟你說,我本該直接告訴你,但我不能,有些事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爸幫我查了,你的手機早就停機了,最近一個月并沒有接通任何電話。我本想趕快告訴你,但琳琳卻突然制止了我,并給我講了個故事:
‘我有個好朋友,她哪里都好,聰明,漂亮,為人友善,大家都喜歡和她來往,她是那種半夜里會爬起來跑到生病的朋友宿舍里照顧對方一晚上,甚至會為了同學家里人去世而抱著一起哭的女孩。但就是這么一個好姑娘卻沒有好報。她戀愛了,和一個我們都看得出只是想和女孩玩玩,貪戀她身體的男人。第一次戀愛的她完全投入了進去,省下錢給男友買衣服,翹課陪他玩,晚歸,甚至不回宿舍。
我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那個男人拋棄了女孩,在發現她懷孕了之后。女孩失戀后痛不欲生,精神狀況很不好。幾個好朋友勸她振作,并去做墮胎手術,但她死活不肯,說那畢竟是一個生命,是自己的孩子,而且雖然戀愛失敗了,但這個生命畢竟是當初自己情感付出的證明,她堅持要生下來。孩子終究沒有保住,女孩體質不好,不久流產了。
那之后她的精神狀況一直不太好。畢竟這些事情對她來說太沉重了,她才不到20歲啊!戀愛失敗的心痛,突然懷孕的不知所措,扼殺孩子生命的愧疚和事情曝光后的輿論壓力,都快要把她壓垮了,她實在承擔不起。有一陣子她甚至有點恍惚、失憶的狀況,大家都很擔心她。后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她才逐漸好轉,也被一個值得信賴的男孩子追求了。我們這才放下心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約定好,這件事情以后再也不提,不想再讓女孩想起這件事情。但最近她情緒起了波瀾,開始出現回想過去的舉動。她的現任男友是個好人,為她奔波調查,我不得已告訴了他真相,他毅然選擇了留下陪伴她。現在你也調查這件事了,我只好跟你說了,只是希望你能出于善意多維護女孩剩下的尊嚴,讓她安心地生活,有些事就讓它留在過去,別再糾結了。’
我問她女孩的名字,她不肯說,我又問混賬前男友的名字,她說叫趙恒,夢恒的恒。
琳琳說得對,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決定和行為負責任,但年輕人曾經走過的錯路就讓它去吧,原諒寬恕他們吧。
祝你好運,我的好姐妹。”
看完信我呆在原地,往昔的回憶如同洪水般一下子涌入我的腦袋,仿佛要爆炸。
“我們以后結婚有了孩子,叫他夢恒吧,男女都可以,好不好嘛~!”
手機關機也會打過來電話,琳琳的有口難開,還有尹碩說愛我時眼神的酸楚和凄涼——他背負了多少沉重在說這句話呀。還有那個忘不掉的名字,每每聽到都會令我一陣心絞痛,我漸漸從這種痛感中分辨出了罪惡和愧疚的味道,這味道即使在這雨天也不會被沖刷消散,只是固執地纏著我呆在原地。
我看向了劉佳送我的禮物上的一行字:給我最好的姐妹葉曉夢。
我叫葉曉夢,夢恒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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