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賓浩斯的記憶曲線能否證明。
時光溫習了八年,記住又刪去,反反復復,你依然在我身邊。
【一】
這里是永椿路十八號,全市唯一可以燃放煙花爆竹的地點。
我媽說她要吃三鮮餡的餃子,我跑出來給她買。
大年三十的街道像是被鏤空了的樹干,只剩下干癟癟的外殼和零星幾個守著煙花爆竹攤位的小販。超市通體透亮,映襯出這個城市的大片荒涼。
生鮮速凍區鋪滿了各式各樣的餃子,一旁的蔬菜因為無人光顧看起來有些發焉。
還真是都跑回家過年了。
我推著車子在空蕩蕩的超市里逛,一旁的店員阿姨看著我發出近乎同情的眼光。
手機突然響了,是杜照。
“新年好啊,杜總。”我把電話夾在肩膀和臉頰之間,扒拉著尋找三鮮味的餃子。
“你在哪兒?”
“我啊,包餃子呢,一會看春晚。”最后一包三鮮餡的餃子被我千辛萬苦終于找了出來。
“在超市里包餃子?”
電話那頭的聲音剛落,就看見杜照推著購物車從蔬菜區朝自己走來。
“只吃三鮮餡的會膩,再來包素的才行。”一身西裝革履的杜照踩著一陣清脆的鞋跟敲擊地板聲,停在我身旁,他彎腰然后抓起一包素餡餃子丟進我的購物車里。
他看起來剛剛下班的樣子,購物車里裝得滿滿,蔬菜、肉類、調味品,還有衛生紙、洗發水。
“走吧,去我家吃?”
我告訴杜照我媽還在醫院里等著我。
“要吃餃子,也要有個地方下鍋不是嗎?”
就在我點頭時,安靜的氣氛被突然響徹天空的鞭炮爆竹聲撕碎,轟隆的聲音像一雙手揪住了你的耳朵,讓人頭皮發麻。
沒有已經布置好的一桌子豐盛菜肴,沒有無聊時可以打發時光的花鳥魚蟲,也沒有寂寞孤單時可以聊聊天的人,整個房間里只能感受到我倆呼吸的生機。
我看著杜照把剛剛買來的東西一一規整好后走回房間的身影,像是秋天大樹上最后一片綠色的葉子,一夜涼風后就會變黃枯萎的那種。
蕭瑟這個詞也不夠貼切。
“把餃子拿來。”杜照換掉西裝,換上高領的毛衣,趿拉著他的拖鞋走向廚房。
他把餃子倒進已經沸騰的鍋里。
“大年三十的單身鉆石男青年一個人悶家里煮餃子,這要那些迷你迷到不行的小姑娘們看到了還不得難過死。”我靠在冰箱的門上,盯著在熱水中打轉的餃子。
“那如果知道這個男人身旁還站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她們豈不是要難過到排隊去你家砸門啊。”杜照稍稍向鍋里加了一點鹽,然后轉過頭來跟我說這煮餃子加少許鹽餃子皮不容易破。
“少在這臭美了,不過我還是勸勸你,都三十出頭的人了,還不快趕緊找個女的結婚,挑來挑去最后等你變成一個半禿不禿、彎腰駝背的老頭,你就一個人守著這空蕩蕩的房子哭吧。”餃子煮好了,我拿來保溫桶,杜照把餃子盛好放進去,還簡單調了一點蘸料。
“也是啊,我這么大一個屋子天天空蕩蕩的的確需一個女主人。不過,我覺得你就挺合適。”
他大概是看見了我的白眼。
屋外的鞭炮聲連綿不斷,把孤單的心情一下子烘托成熱鬧的假象。
今年第一次見到杜照的時候是在公司的慶功宴上,因為我接手的項目組幫公司打贏了對手,所以被安排和高層一桌。那時候,杜照是第二年和我們公司合作的主要對象,所以整個酒桌就是所有人一個勁地在討好杜照,希望他能多砸點錢在我們公司新推出的一個看著沒有任何前景的新項目上。
輪到我了。
我站起身,拿起酒杯。走到杜照的身旁,說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奉承話。有著“女酒鬼”稱號的我被慫恿和杜照比酒量,最后喝到斷片的我一不小心就吐在了杜照懷里。
本以為會因此和這個項目說拜拜的我后來被通知作為這個項目的主要負責人,而且杜照又往這個項目里多投了幾十萬。
想起以往有點走神,杜照在我呆滯的目光前擺了擺手,“行啦,走,我開車給你送醫院去。”
大年三十的醫院靜得讓人害怕。干凈到能映出人影的地磚和墻壁之間的縫隙中散發出逼人的冷氣。
杜照跟我一起進了病房,我媽正睡著。
“就讓她多睡會吧。”我本想叫醒她,卻被杜照攔住。
我和杜照坐在床邊,看著我媽睡得正香。
“你高中那會,老來我們家蹭飯,我跟我媽說我煩死你了,我媽卻老是替你說話。”
高中的時候,作為對門的杜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我家蹭飯,可是我媽卻一點不煩,反倒歡迎。
“不過,估計現在她應該都忘記你的樣子了。”
話音落,我媽醒了。
我從保溫桶里拿出餃子盛好,遞到她面前。
“三鮮餡的,快吃吧,還是熱的。”忽然想起來她已經不會用筷子了,我便喂給她吃。
她的眼神突然飄到我身邊的杜照身上。
“阿姨,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杜照啊。”杜照雙手握著我媽,朝著她那張已經枯黃的面頰用力微笑,迎合著她空洞的眼神一直靜靜地坐在那里。我媽摸了摸眼前這個男人的臉頰,轉過頭問我這是不是你的男朋友。杜照倒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接著點頭,我無奈地瞥了他一眼,伺候我媽睡下。
“新藥已經用上了,明天記得去住院部繳費哦。”護士小姐進來幫我媽換了新的吊瓶,順便提醒道。
“好的。”我望了望懸在高處的輸液瓶,想著銀行卡里的數字,暗暗嘆了口氣。
“放心吧,會好起來的。哦對了,你餓不餓,給你去買點吃的。”杜照看到了我沮喪中帶著埋怨的表情,拍了拍我的肩膀。
杜照買了盒飯,我和他兩個人就在病房外頭對著頭吃了起來。
大年三十,沒有比這更可憐的了吧。我們時而抬頭互視笑笑,然后繼續埋頭扒飯。
“上周三我交給你的策劃案,你看了嗎?”我打開兩罐啤酒,傳給杜照一罐。
“看過了,不行,還要改。”
杜照的喉結上下移動,我聽見他吞咽的聲音。
“不過比你之前交給我的那些毫無商業價值的要好許多。”
在國外讀了三年MBA,畢業于倫敦商學院的杜照總是會拿著商人的眼光來審視一切事物的價值,所以當我聽到他形容我的策劃毫無商業價值的時候也并不驚訝,但心底也的確涼風嗖嗖的。
“做成我這一單,你應該升職成為你們部門的主管吧。”杜驍把飯盒里的一顆肉丸夾給了我。
“所以,你這是在幫我?”我把肉丸又回夾給他,然后說了句“很抱歉,我在減肥”。
“我這是在幫你堵住別人的嘴!還有,你都皮包骨頭了,還減什么肥啊。”
杜照的音量有些提高,空蕩的走廊里清楚地聽見回聲。他起身從錢包里拿出一張銀行卡給我。
我停止咀嚼,抬起頭注視著他。
【二】
自從我十八歲那年認識杜照開始,杜照向我表白過兩次。
他是我家的對門,時不時來我家蹭飯,從我媽的嘴里得知,杜照的爸媽都在美國工作,杜照一個人在國內,杜照媽又和我媽曾經是發小,所以也算是幫著照顧下只身一人的杜照。
盡管杜照并不是書呆子模樣,但各科成績卻始終占據著年級第一的位置。也就是我媽口中經常說的“平常不學習,隨便一考就第一”那種人。十八歲的杜照靠著一身痞氣和超級優秀的成績占據了幾乎全班女生每天茶余飯后的聊天內容。
杜照擁有優渥的家境,我卻跟著單親媽媽一個人過著拮據的生活。
杜照不缺朋友,喜歡他的人總是包裹著他,而我卻向來只是一個人像透明似的游離在人群中。
沒有特別出挑的容貌,沒有多余的才藝,就連學習成績都不敵他的我,被人喊作“千年老二”的我,也從沒有像他一樣在鎂光燈下向著全校的師生發表第一名演講。
所以從不敢想象有一天我可以變得像他一樣充滿迷人光芒的我竟然有一天收到了他的表白。
是在期末考試發榜的那天,年級第一是我,年級第二是杜照。
“我可是把你垂涎已久的第一讓給了你哦,答應我做我女朋友吧。”
杜照閃爍的眼神伴著他那兩條粗粗的眉毛一同躍動,放學后正在開鎖自行車的我彎著腰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因為沒有來得及扶穩車子,我的自行車成功帶動了一排車子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在了地上。
“緊張也不至于這樣吧,答應我?”杜照在我像個居委會大媽似的尷尬又吃力地扶起每一輛到底的自行車時又添油加醋地冒出這句話。
突然,一個脹鼓鼓的書包脫手。
完美的拋物線,正中杜照的腦袋。
清校鈴再次響起,我躲開周遭同學們嘈雜的議論聲一個人推著車子走出校門。
因為就在十分鐘之前,我在杜照的問句之后尷尬著。然后他的前女友突然在人群中拿起書包重重砸向了杜照。
“我和她早就分手了。”杜照追上我的車子,把我攔住。
“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我哪點配不上你?”我看見杜照的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你沒有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我淡淡回敬,可看著他突然失語的樣子,還是忍不住騎上車子落荒逃離。
本以為那晚杜照一定不會再來我家蹭飯,但當媽媽端上最后一鍋牡蠣湯的時候,那熟悉的敲門聲又傳來。
打開門,趕著飯點來的杜照沖我挑了一下眉毛。
“是杜照嗎?快進來,阿姨今天做了牡蠣湯。”餐廳里傳來媽媽的聲音,就算我現在想把杜照硬生生地擋在門外也無能為力。
飯桌上,杜照一副風平浪靜的模樣和下午完全判若兩人。
“阿姨,小漾這次拿了年級的第一,可真要好好感謝您每天這么豐盛的飯食呢。”我媽被杜照的甜言蜜語弄得像是掉進了糖罐。
“有些人真是厚顏無恥……”我把那碗杜照給我盛的湯推回去,“我怕喝了你盛的湯就再也考不了第一了!”
杜照一副撒嬌討好的樣子向著我媽,我媽卻說是我不懂事。
本以為遭到拒絕的杜照會將我從此歸位路人,沒想到之后更是絕不善罷甘休的樣子。
上課被老師叫去爬黑板做題,遇到不會的杜照會在身后悄悄告訴我答案。
我水杯的水涼了,他就立馬跑去飲水機前給我換成熱水。
在食堂找不到空著的位置吃飯,他每次都會實現幫我占好。
無知無覺,生活中細節之處開始長滿屬于他的溫暖花朵,仿佛短暫一秒就開出一個春天。
高三體育測試的時候因為跳遠扭傷了腳腕,沒法下路沒法騎車,但又不想耽誤上課,杜照主動想我媽請纓要自行車載我上下學。
我的拒絕被我媽硬生生畫了叉號,所以后來的一個月,杜照任勞任怨地每日騎車載我上下學,就連到教室五層樓的階梯也都是背著我一一走完。
十八歲的少女怎能不融化在這樣一個硬朗的脊背上。就在我身陷于他無法自拔之時,卻不知道我的生活也在慢慢開始變化。
——我變成了全校女生的公敵。
原因很簡單,被她們稱之為偶像男神的杜照的身旁突然出現了一個女生,而且是一個處處不如人的小透明式的女生,而恰巧男神又對這個女生千中溫柔時。自然這個女生會變成剩下同性團體的眾矢之的。
于是,我的作業本經常會出現教室的垃圾桶里,我的筆袋里會出現恐嚇性的字條和蒼蠅的死尸,就連我最好的閨蜜也開始疏遠我。
我原本平靜到云淡風輕毫無漣漪的生活一下子被杜照這個莫名其妙的人給掀起了一層有一層巨大的浪潮。
書本和課桌被人用修改液寫滿“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我終于無法忍受。
我只好選擇放手。
那是杜照第六十三次請我吃一塊五兩根的冰棍,也就表明從他向我表白可是已經過了六十三天。那晚他依舊載著我在夏夜暖熱的微風中回家,我沒有像往常一樣抓緊他的腰際。
路燈下,他停好車子。
我輕輕敲了他的后背。
“以后我們就變成陌生人吧。”我終于鼓足勇氣,跨過內心的糾結和不舍,“我配不上光芒萬丈的你,也希望我的生活不再因為你而變得失去安寧。”往常甜蜜的冰棍今天嘗起來卻異常酸楚。
“是因為桌子上修正液寫的字的緣故嗎?”
杜照一下道破了內心的軟肋,我假裝沉默。
“我會讓那些人閉嘴!我喜歡你是我的事,她們管不著!”
內心被這句話捂熱,但已經做出的決定不能更改。
……
“嘭”我把家門重重掩上,也把杜照的解釋和疑惑擋在了門外。他比我想象中表現得更加嚴重,就在我猜他是不是真的喜歡上我的時候,那張被涂改液涂滿的課桌再次刺激了我的神經。
我和杜照之間擁有無法逾越的鴻溝,但被人說成是“癩蛤蟆”的確心碎一樣的難過。
腦袋里回憶著一起坐在露臺上分享冰棍時的清涼和喜悅。但看到喜歡的人把溫暖寄送別人之時,鼻頭還是大片大片的酸楚沸騰。
都怪自己太差,所以不配你的喜歡。眼淚“啪嗒啪嗒”地砸在眼前的試卷上,將字跡模糊。
——我需要變得像他一樣優秀。
我把這變成了自己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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