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書庫 > 外國文學 > 外國名著 >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書號:293)

第一十五章

  我們斷定,再有三個晚上,我們就會來到開羅。那是在伊利諾斯的南頭,俄亥俄河在此匯合,我們要到的地方正是這里。我們準備把木筏賣了,搭上輪船,沿著俄亥俄河往上走,到那些不買賣黑奴的自由洲去,這樣也就擺脫了是非之地啦。

  后來,在第二個夜晚,開始起了霧,我們便朝一處沙洲劃去,把木筏系好,因為在霧中行舟是不行的。不過,我坐在獨木小舟上,拉著一根纜繩,想把木筏拴在什么一個地方,卻無處可拴,除了一些小小的嫩枝。我把纜繩套在那凹岸旁邊的一顆小樹上。不過正好有一個急流,木筏猛地一沖,就把小樹連根拔了起來,而木筏也就往前漂去了。我見到迷霧正四面八方聚攏來,只感到心里既不舒服,又發慌,至少有半分鐘動彈不得。——抬頭一望,木筏已經無影無蹤。二十碼以外,就什么也望不清。我跳進了獨木小舟,跑到船尾,抄起槳來,使勁往后一退。可是它動也不動。我一慌張,忘了解開繩索啦。我立起身來,解開了獨木舟,可是我心慌意亂,兩只手抖抖的,弄得什么事也干不成。

  船一開動,我就順著沙洲,朝著木筏,拼命追去。情況還算順利,不過,沙洲還不到六十碼長,我剛竄過沙洲的末尾,眼看就一頭沖進了白茫茫一片濃濃的大霧之中了。我象個死人一般,連自己正在往哪一個方向漂行也一點兒辨不清了。

  我尋思,這樣一味地劃可不行。首先,我知道會撞在岸上、沙洲上或是別的什么東西上面。我必須得坐著不動,隨著它漂。可是啊,在這么一個關頭,偏偏要人家空有雙手不動彈,叫人如何安得下心。我喊了一聲,又仔細地聽。我聽到,從下游那邊,隱隱約約地從某處什么地方,遠遠傳來了微弱的喊聲。這下子,我的精神就上來了。我飛快地追趕它,一邊又屏住氣仔細地聽。等到下一回聽到那喊聲的時候,我這才明白了自己并非是正對著它朝前趕,而是偏到了右邊去了。等到再下一次,又偏到了左方——偏左也好,偏右也好,進展都不大,因為我正在團團地亂轉,一會兒這一邊,一會兒那一邊,一會兒又回過頭來,可木筏卻始終在朝著正前方走。

  我心里但愿那個傻瓜會想得到敲響洋鐵鍋這樣一個辦法,可是他從沒有敲過一聲。叫我最難受的,還是前后兩次喊聲間隙時聽不到一點兒聲音。啊,我一直在拼搏著,可猛聽得那喊聲又硬是轉到我的身后去了。這下子真是把我搞胡涂了。準是別的什么人的喊聲吧,要不然,那就是我的劃子轉過頭了。

  我把槳一扔,但聽得喊聲又起。還是在我身后,只是換了個地方。喊聲不停地傳來,又不停地更換地方,我呢,不停地答應。到后來,又轉到了我的前邊了。我知道,是水流把獨木船的船頭轉到了朝下游的方向,只要那是杰姆的喊聲,并非是別的木筏上的人叫喊聲,那我還是走對了。在沉沉迷霧中,我委實無法把聲音辨認清楚,因為在沉沉迷霧中,形體也好,聲音也好,都和原來的本色不一樣。

  喊聲繼續響著。大約一分鐘光景,我突然撞到一處陡峭的河岸上,但見岸上一簇簇黑黝黝、鬼影森森的大樹。河水把我一沖,沖到了左邊,河水飛箭似地往前直沖,在斷枝殘椏中一邊咆哮著,一邊夾著它們朝前猛沖。

  不一會兒,又只見白茫茫的一片,四周一派寂靜。我就靜靜地坐著,紋絲不動,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據我估計,心跳了一百下,我連一口氣也沒有吸。

  在那個時刻,我算是死了心了。我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那陡峭的河岸是一座小島。杰姆已經到了小島的另一邊了。這里可不是什么沙洲,十分鐘便能漂過的。這里有一般小島上那種大樹。小島可能有五、六英里長,半英里多寬。

  估計有十五分鐘時間,我一聲不響,豎起了耳朵聽。我當然是在漂著,我估計,一小時漂四五英里路,只是你并不覺得自己是在水上漂。不。你只覺得自己死了一般地躺在水面上。要是一眼瞥見一段枝椏滑過,也不會想到自己正飛快地往前走,而只是屏住了呼吸,心里想著,天啊,這段樹枝往前沖得有多快啊。要是你想知道,一個人,在深夜里,四下一片迷霧,此情此景,會有多凄冷,有多孤單,那你不妨也來試一試——那你就準會知道。

  隨后大概有半個鐘點光景,我時不時地喊幾聲,到后來,終于聽到遠處傳來了回答的聲音,我就使勁追蹤,可是不成。我推斷,我這里陷進了沙洲窩啦。因為在我的左右兩旁,我都隱隱約約瞥見了沙洲的景色。有的時候,只是在兩岸中間一條狹窄的水道上漂。有些是我看不見的。只是我知道自己是在那里,因為我聽到了掛在河岸水面上的枯樹殘枝之類的東西被流水撞擊時發出的聲音。沒有好久,我在陷進了沙洲窩里以后,連喊聲也聽不見了。我只是隔一會兒試著追蹤一下。因為實際情況比追蹤鬼火還要糟糕。聲音如此地東躲西閃,難以捉摸,地點又如此變得飛快,而且面廣量大,這些可真是聞所未聞的。

  有四五回,我非得用手利索地推開河岸,免得猛然撞上高出水面的小島。因此我斷定,我們那個木筏子一定也是時不時撞到了河岸上,不然的話,它會漂到老遠去,聽也聽不見了——木筏子與我的小舟比起來要漂得快一些。

  再后來,我仿佛又進到了大河寬闊的河面上了。不過,到處也聽不到一絲絲喊聲了。我猜想,會不會杰姆撞到了一塊礁石上,遭到了什么不測呢。我這時候也夠累的了,便在小舟上躺了下來,跟自己說,別再煩什么神了吧。我當然并非存心要睡覺,不過實在困得沒法了,所以我想就先打個瞌睡吧。

  不過大概不只是打了個瞌睡。我醒來時,只見星星亮晶晶,迷霧已經煙消云散,我架的小舟舟尾朝前,正飛快地沿著一處大的河灣往下游走。開頭,我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還以為自己正在做夢呢。等到過去的事慢慢想起來以后,依稀仿佛象是上星期發生的事。

  這里已是一片浩瀚的大河,兩岸參天的大樹濃濃密密,星光照處,仿佛是一堵堵結結實實的城墻。我朝下游遠處望去,只見水面上有一個黑點,我就朝它追去。一走近,原來只是捆在一起的幾根圓木。接著看到了另一個黑點,追上去,又是另一個黑點,這一回可是追得對了,正是我們自己的木筏子。

  我上去的時候,杰姆正坐在那里,腦袋往兩腿中間垂著,是睡著了,右胳膊還在掌舵的槳上耷拉著。另一柄槳已經震裂了,木筏子上到處是樹葉、枝椏和灰塵。這樣看來,他過去的那段時間也充滿了風險。

  我把小劃子系好,在木筏上杰姆跟前躺下,打起了呵欠。

  我伸出拳頭對杰姆捅了桶。我說:

  “喂,杰姆,我剛才睡著了么?你為什么沒有把我叫醒啊?”

  “天啊,難道是你么,赫克?你沒有死啊——你沒有煙(淹)死啊——你又活過來了么?這可是太好了,乖乖,難道會有這樣的霍(好)事?讓我好好看一看你,伙計啊,讓我墨墨(摸摸)你。是啊,你可沒有死,你回來了,活蹦活跳的。還是赫克那個老樣子,謝天謝地!”

  “你怎么啦,杰姆?你喝醉了么?”

  “喝醉?我喝醉了么?我難道還有時間喝酒么?”

  “好,那么為什么你說話說得沒頭沒腦?”

  “我又哪里說得沒頭沒腦?”

  “哪里?哈,你不是在說什么我回來了,如此等等一類的話,仿佛我真的走開過似的。”

  “赫克——赫克·芬,你看著我,你看著我,難道你沒有走開過?”

  “走開?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哪兒也沒有去啊。我能到哪里去啊?”

  “嗯,聽我說,老弟,該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兒吧,一定是的。我還是我么?,要不然,我又是誰呢?我是在這兒么?要不然,我又在哪里呢?這我倒要弄個一青(清)二粗(楚)。”

  “嗯,我看嘛,你是在這里,明明白白的。不過我看啊,杰姆,你可是個一腦袋漿糊的老傻瓜。”

  “我是么?難道我是么?你回答我這個問題。你有沒有坐著小劃子,牽著繩子,想把劃子拴在沙舟(洲)上?”

  “沒有,我沒有。什么沙洲?我沒有見到什么沙洲啊。”

  “你沒有見到過什么沙舟(洲)?聽我說——那根繩子不是拉松了么?木筏子不是在河上順著水嗚嗚地沖下來了么?不是把你和那只小舟給撂在大午(霧)之中么?”

  “什么大霧?”

  “連大午(霧)都——大午(霧)下了整整一個晚上。難道你不是喊了么?我不是喊了么?喊到后來,我們便被那些小島弄得暈頭轉向,我們一個迷了路,另一個也迷了路,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難道我沒有在那些小島上東撞西撞,吃足了苦頭,差一點兒給煙(淹)死?你說是不是這樣,老弟——是不是這樣?你回答我這個問題。”

  “哈,這可叫我太為難了,杰姆。我沒有見到什么大霧,沒有見到什么島嶼,沒有遇到什么麻煩,什么都沒有。我在這兒坐著,一整夜在跟你說話來著,只是在十分鐘前你才睡覺,我呢,大概也是這樣。在那個時間里,你不可能喝醉啊,這樣說來,你肯定是在做夢吧。”

  “真他媽的怪了,我怎么能十分中(鐘)里夢見這么多一大堆的事啊?”

  “啊,他媽的,你準定是做夢來著,因為根本沒有發生過其中任何一件事啊。”

  “不過赫克,對我來說,這一切是冥冥(明明)白白的——”

  “不管多么明明白白,也沒有用,根本沒有這回事啊。這我明白。我自始至終,一直在這里嘛。”

  杰姆有五分鐘之久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坐在那里,想啊想的。接下來,他說:

  “嗯,這么說來,我看我是做了夢了,赫克。不過啊,這可真是我平生一場極大極大的惡夢了。我平生也從沒有做過這么把我類(累)死的夢哩。”

  “哦,不錯,這可沒有什么,因為做夢有時候也確實會累人。不過嘛,這場夢啊,可真是無比美妙的夢哩——把夢的經過,一五一十全都對我說一說,杰姆。”

  這樣,杰姆就把全部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跟實際發生過的事說得一模一樣,只是加油加醋描畫了一番。他隨后說,他得“詳一詳”這個夢,因為這是上天降下來的一個警告啊。他說,那第一個沙洲指的是存心對我們做好事的人,可是,那流水指的是另一個人,此人存心要叫我們遇不到那個好人。喊聲呢,指的是一些警告,警告我們會有時候遇到些什么,要是我們不能對這些警告的含義弄個明白,那這些警告的喊聲非但不能幫我們逢兇化吉,反倒會叫我們遭殃。至于沙洲的數目有多少,指的是我們會有多少回跟愛惹事生非的家伙和各種各樣卑劣之徒吵架;不過只要我們管好自己本身的事,不去跟人家頂嘴,把事情弄僵,我們也能頂過去,平安無事;能沖出重重濃霧,漂到寬敞的大河之上,那就是到了解放了黑奴的自由州,從此無災無難啦。

  我上木筏的時候,起了云,天挺黑,這會兒倒是又開朗起來了。

  “哦,好啊,杰姆,這樣就把夢全都‘詳’得個清清楚楚了,”我說,“不過嘛,這些個事情又指的是什么呢?”

  我指的是木筏上的樹葉子和那些破破爛爛的東西,還有那支撞裂了的槳。這會兒,這些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杰姆看了一眼那一堆骯臟的東西,接著對我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那一堆骯臟的東西。做過了一場夢這樣的觀念,在他的腦子里印得太深了,擺脫不掉,一時間無法把發生過的事重新理出個頭路來。不過嘛,等到他把事情理清楚了,他便定神看著我,連一點兒笑容也沒有,說道:

  “這些個事情指的是什么嘛?我要對你說的。我使勁劃,使勁喊你,累得沒得命了。睡的時候,因為丟失了你,我心都率(碎)了,對自己,對木筏子,我也不放在心上了。一醒來,發現你可回來了,一切平安無事,我禁不住流出了眼淚,為了謝天謝地,我恨不得雙膝跪下,吻你的腳。可是啊,你心里想的只是怎樣編一個荒(謊)來糊弄老杰姆。那邊一堆殘枝敗葉是骯臟的東西。骯臟的東西也就是人家把臟東西往朋友的腦袋上道(倒),叫人家為他害少(臊)的人嘛。”

  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往窩棚走去,走了進去,一路之上,不則一聲。可是這就夠了。我只覺得自己那么卑鄙,簡直想伏下身來親他的腳,求他收回他剛才說的話。

  足足經過了十五分鐘,我才鼓足了勇氣,在一個黑奴面前低頭認錯——不過我總算認了錯,并且從此以后,對此從未后悔過。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卑鄙地作弄過他。我要是早知道他會那么難過,我也決不會干那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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