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在班主任打電話催了三次以后,妤銘才支支吾吾地把繳費這件事告訴了媽媽。
毓珍在一旁端著針線籃打毛衣,妤銘望著她嫻熟的手法,穿針回針之間就不知不覺入了神。
“姨(廣東話中“姨”是媽媽的意思),你啥時候也教教我打毛衣。”妤銘邊說邊用手比劃著什么,毓珍便放下手中已經成形的一條袖子。妤銘五歲的時候,丈夫背著毓珍找了女人,一次丈夫靡醉著回家,說是要毓珍簽下離婚協議書,毓珍不肯,丈夫一拳頭打到毓珍的后腦勺上,從那毓珍就成了啞巴。因為會寫的字不多,毓珍在寂寞中學會了簡單的手語,妤銘便用這種方式跟媽媽交流。
妤銘和毓珍面對面坐著,妤銘用手語比劃出學校自主招生特訓班要繳費的事情,毓珍靜坐著,反饋給女兒無限的沉默,這種沉默是從毓珍的男人離開自己以后就茁壯成長起來的。毓珍有著重重的黑眼圈,又因為年輕的時候曾經點過眼線,整個人看起來都慘淡淡的。良久,毓珍抬起手比劃了一下,意思大概是叫妤銘再等一陣子。
妤銘心里的那塊石頭咣地落地,此時她多想如果爸爸還在這個家,大概自己也不會過得這么舉步維艱。那個負心的男人在妤銘的記憶里只停留了五年,可是心里的那種感覺,時間越長,積攢的越多,家里過得越拮據,生長的越旺盛。
上自招特訓課的時候,妤銘總是聽得格外認真,雖然因為與高中文化課梯度跨得較高,但妤銘總歸還是能理解的。自招教室的座次是按照每次測驗的成績排列的,也就是說成績越好,越可以坐到靠前的位置。妤銘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老師在講臺上飛快的講,妤銘就在下面不停的記錄,因為黑板不夠的原因,妤銘索性連水也不喝了,筆頭飛速的在筆記本上運動。每擦一次黑板,第一排就會落下厚厚的一層粉筆灰,第一排的其他人會在老師擦黑板的時候用書本拼命地扇走灰塵,會用濕巾把桌子上的灰塵擦拭N遍,但妤銘不會,她知道自己唯一要做的是就是一秒也不要浪費這么貴的培訓班里的時間。
“請大家翻到第265頁,找到四面體的運動曲線方程。”戴眼鏡,鬢角已經花白的教授抬了抬眼鏡,“妤銘,請你上來為大家演算一下第一定律方程。”妤銘并沒有來得及翻到那一頁,便匆匆地跑上了臺。但地下卻突然傳來一陣哄笑,妤銘在哄笑中聽到很尖銳的一聲“你看她的頭發,全是頭皮屑,真讓人反胃”,妤銘上臺之前忘記抖了抖自己的頭發,導致粉筆末依舊停留在上面。不過無所謂,妤銘不在乎這些。
站在幾百個人的目光之下,被人盯得有些發毛。怎么翻找,都沒有找到第265頁,教授在一旁不耐煩地用黑板擦敲打著桌面。所有人的目光焦灼之下,毛孔不斷擴大,汗液從發根順著劉海流淌下來,此時沉寂的氣氛像極了媽媽昨晚的沉默。教授大概是生了氣,一把奪過妤銘的書,“你這絕對是本盜版的,265到270全部都沒有,上次集體統一訂得都是正版書,你沒有訂嗎?”教授的話咄咄逼人,下面發出一陣有一陣的騷動。教授重新找了一位同學上來演算,妤銘轉過身背對著所有人的笑臉走回自己的座位。
妤銘知道,這些笑臉的含義沒那么簡單。
因為家里貧窮,所以沒有選擇和大家一起買教材,而是自己偷偷買了價格便宜一半的盜版書。
回家的時候,毓珍做好了飯,一份青椒土豆絲,兩根香腸,一碗米飯。毓珍看著一桌正在冒著熱氣的飯,露出了一些笑容,妤銘扔下書包,就坐到餐桌旁。吃飯能趕跑所有壞心情,這是毓珍告訴妤銘的。
“今天老師有催你嗎?”毓珍比了比手語,然后夾給妤銘一根香腸。
“嗯,我跟他說了再等三天,然后我又替他打掃了一下辦公室。”妤銘沒有用手語回答媽媽,然后把另一根香腸夾給了媽媽。
這樣兩個人一起吃飯的場景重復了十三年,毓珍有時候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口水缸,底座有大大小小的缺口,她用盡全身力氣去補齊它們,不讓生活最后一點平穩流失掉。這點平穩是唯一讓毓珍生存下去的稻草,她不允許有任何人來打破她和女兒這潭平靜的水面。
“今天,你哥哥托人捎信,他說今年過年要晚些回來,說是要替導師做個報告。你哥哥真是個努力的孩子,自己一個人在外地,替媽媽省了不少心,也幸虧有妤銘你,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我這一把老骨頭該扔給誰。”媽媽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半分鐘之久。
“我去做作業了。”妤銘放下碗筷,然后是“嘭”的關門聲。碗里面還剩了三分之一的米飯,毓珍拿過來倒進了自己的碗里。
II、
衫銘是毓珍的姐姐的兒子,因為妤銘小姨去世的早,又離了婚,就在衫銘四歲的時候托付給了毓珍。那時候妤銘才剛剛一歲。在這座三線城市的郊鎮,人們囿于傳統的風俗觀念之中,如同一群群井底之蛙,活在愚昧的安生里。毓珍因為自己生了個女兒,所以很樂意地接受了衫銘,從那時開始,衫銘便成了妤銘的哥哥。
衫銘考上大學的時候,妤銘看著媽媽將包得厚厚的紅包偷偷塞進衫銘的行李箱中,紅包里錢毓珍這幾年靠給社區當清潔工和領下崗救助一點一滴辛辛苦苦攢起來的,那陣子毓珍老是笑著的,像是托付完了終生。
然而對衫銘這種無聲無息的厭惡卻在成長的歲月里伴隨著妤銘漸漸圓潤的身形和尖銳的嗓音漸漸膨脹起來。所有人都無法阻礙這種重男輕女的觀念在每一個人的身體里植根盤繞,所以只好等待著成為一個個受害者或是受益者。
毓珍在衣柜的報紙下面摸索了好久,才掏出最后一張一百元。離月底還有兩個星期,這叫毓珍頭痛起來。坐在自己搭起來的床板上,突然看到廢舊報紙上的一則新聞,大概是講發生在市區馬路上的一起車禍,受害者因為車禍獲得肇事者的賠款三萬元。毓珍腦袋里不知道動了什么念想,她拿起報紙仔細端詳著,遇到不會的字就用筆一個一個圈起來。
妤銘放學回家吃飯的時候,毓珍在飯桌上拿出那份報紙給女兒看。毓珍用手語比劃著,意思讓女兒幫自己解釋一下上面不認識的字,妤銘看著媽媽用藍色圓珠筆一個個圈出來的圈,然后走到毓珍的耳邊,小聲清晰地解釋給她聽。
毓珍聽得耳朵發癢,她用手挽了下耳畔的頭發,腦袋里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
那天妤銘下午上學去后,毓珍一個人跑去了鎮上最寬的那條馬路。她腿腳不靈便,在馬路周圍跺了跺步子,又來回轉了幾圈,她四處張望著些什么,像是個陌生人一樣。她的雙眼突然停住了,直勾勾地盯著馬路中央飛馳的汽車。車子呼嘯而過的時候,揚起的沙子迷住了毓珍的眼睛,她用手揉搓雙眼,不知不覺竟揉下幾滴淚來。小鎮雖在南方,但卻有著南方含有的沙塵天氣,大風刮在臉頰上,生疼。
口袋里的手機震了震,毓珍清了清身上的塵土,拿出手機。毓珍等到了兒子今年發來的第三封短信,不過依舊是要生活費,毓珍看到衫銘這兩個字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小時候抱著衫銘去摘桑葚的事情。想起來還挺有趣,衫銘因為這一摔下巴頦給摔尖了,那時候的放下巴給摔成了尖下巴,越長大些,毓珍看著衫銘愈發英氣俊朗,歸根到底還要謝謝那一跤。
衫銘一年回家兩次,暑假因為幫導師做選題沒來得及回來。今年,毓珍讓妤銘給他發短信,說過年一定要趕回來。
毓珍想到這有些難過了,她控制不住步子,徑直向馬路中央走去。一步一步,沒有一絲畏懼和膽怯。
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妤銘看見了輔導自招的那個老教授,他背著一個斜挎包,穿著松松塌塌的襯衣。妤銘向前準備打招呼,卻突然被走廊一旁的同學叫住。
“最新一批的金考卷,所有自招的學生都要訂購,你確認一下。”妤銘又碰到了這種事,學校為了想盡辦法掙學生的錢,不過妤銘似乎逃避的技巧也很嫻熟了,“真不好意思,之前我已經買了一份了,所以這份就先不定了吧,不過名字我還是要確認一下,記得報人數的時候減掉我就可以了。”妤銘準備轉身背著一背的冷汗離開,剛走幾步卻又聽見了班主任辦公室里的談話。
妤銘沒有偷聽別人談話的習慣,但一個人聽見自己的名字從別人口中說出的時候,難免會駐足停下來探個究竟。
“楊教授,自招最終的推薦名額您定了嗎?”是班主任的聲音,妤銘將耳朵靠近了墻壁。
“拋去那四五個家長送過禮錢的,就剩下三個名額了。但上面又要學校的報送率,所以這三名決定去下周測試的前三名。”教授的聲音有些沙啞,不時地清嗓子。
交談的聲音卻突然小了,“那個叫岱妤銘的,我看就算了吧,就算她過了,她家肯定也沒有錢給她交高校自招費用。”
“不過,確實是個挺有天賦的孩子,沒辦法家里沒錢依舊會斷了路子。”妤銘的突然站起了身子,她心中有一股熾熱的欲望沖進辦公室和班主任當面對峙,但當她準備推開門的時候卻又停住了。
妤銘的腿有些抽搐,她扶著墻艱難地直立起來。她想要離開這里,以最快的速度。
IV、
衫銘在酒吧里狂歡的第四天,最后在爛醉中被哥們拖回了宿舍。
現在的他,頭發凌亂地躺在宿舍的床上,旁邊坐著她的女朋友。女朋友操著當地人的口音,長著雙水靈的大眼睛。衫銘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醒來的,他醒來后一把抱住女友的頭,然后強迫著她和自己接吻,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女友在掙扎,用力推開衫銘,可是女友越是想要掙脫,衫銘越發用力,最后在女朋友的一拳下,才松開了手。
然后,衫銘聽見了女友斷斷續續的抽噎聲。
衫銘會變成這樣的原因很簡單,他為導師辛辛苦苦做的選題,最后的報酬全部被導師一個人卷跑了,選題形成的過程中衫銘自己還費了不少的錢和力,導師向學校辭職的無聲無息,學校告訴衫銘這件事的時候也已經離導師消失過去了四天。于是當天晚上,衫銘一個人跑去了,酒吧。
“不就是點錢嗎!這么點困難就把你打倒了,那你還拿什么來保護我。”女友這招顯然在這種情況下沒了作用。
“我從小生活在貧窮當中,所以我視財如命,瞧不起我,那就走。”衫銘氣話逼到極點,女朋友捂著嘴跑出了宿舍。只是現在,衫銘有些醒了,眼睛有些痛,他想睡覺,然后抱起枕頭,一頭扎了進去。
毓珍的胳膊肘擦破了皮,她在路上從口袋里拿出點衛生紙,簡單的止了止血。但是,她是開心地,確切的說,她有些大難不死后的滿足感。她一路上一直用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口袋,生怕有什么東西會從里面掉出來一樣。回到家,她坐在床上,挽起褲腳,自己端詳著自己的兩條小腿,但還是發現了傷處,有三處淤青的地方,用手輕輕一碰,立馬發出透骨的疼。毓珍給自己上了藥,然后又洗了把臉。她這才從口袋里掏出那幾張百元大鈔,她用手指沾了沾口水,一張一張一遍又一遍地數,一共五張。加上家里的一百塊,一共六百,這樣就可以給衫銘打過去了,想著想著,毓珍忘記了傷口傳來的痛苦,她覺得這樣做很值。
就在毓珍準備出門去給兒子打錢的時候,聽見鑰匙開門聲,她慌張的將錢全部塞進枕頭底下。門開了,毓珍通過聽腳步聲判斷出是妤銘,但女兒卻一聲沒吭的徑直去了自己的房間,然后又聽見“嘭”的一聲,房門被重重地掩上。和那天吃完飯的時候一樣,那一聲掩門聲飽含了不滿與憤懣。
毓珍在門外聽見女兒在哭,她想要進去看看怎么回事,但發現女兒把門反鎖了。毓珍想要說話,卻又沒有辦法說話,她著急地跺腳,剛抬起腿,就又被那些傷處的痛苦抑制住。
毓珍一時間沒有辦法,但口袋里的手機突然一震,她便又回到房間里,從枕頭底下拿出那六百塊錢。
衫銘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就在今天早上五點十五分,衫銘一覺睡了一天一夜,女友準備了便當讓舍友送進來,里面有一張卡片,是分手信。
衫銘一覺醒來就發現這個世界顛倒了個,不過衫銘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果。所以他沒有流淚或是借酒消愁,他一個人默默地吃完那份便當,然后就收到了毓珍的匯款短信,毓珍的短信是讓銀行的工作人員幫忙發的,走出銀行的時候,毓珍連著說了好幾個謝謝。
衫銘回了一條短信,只有三個字“謝謝媽”。
說到底,長這么大,衫銘親口叫毓珍媽媽的次數很少,他一直覺得自己是被別人丟棄的一樣垃圾,他自己努力刻苦,好不容易考上了一個名牌大學,只為的是讓毓珍開心一點。
中午十二點四十五分,收到輔導員的短信,衫銘洗了個澡,像是蛻了層皮一樣的走出了宿舍。
V、
毓珍回到家的時候,妤銘一個人坐在窗臺前。毓珍踉踉蹌蹌地走到女兒面前,毓珍用手對著女兒慌張的比劃。
“媽,你說要是當初爸爸不離開我們,我們也不至于活成這個模樣是不是。”那期限為三天的學費最終還是沒有交上,學校已經不允許妤銘再跟著上課了。毓珍沒有示意,她轉身走出了房間。
生活多么像一出可笑的劇目,毓珍扮演者一個悲劇者,用無聲的沉默收納了所有的苦與不甘。
毓珍一晚上又是翻字典又是查拼音,在一張小小的白紙上寫了滿滿的一段字。寫罷她從櫥子里找了一身自己不大舍得穿的衣服和褲子,她記得那是她和丈夫結婚時,婆婆送給她的。
第二天一大早,環衛工人剛剛開始工作,馬路上的車輛還不算多,毓珍就把女兒拉到了馬路上。這次毓珍換了一個位置,她和女兒站在路邊很久很久,看著早晨的光線漸漸明朗,空氣格外新鮮。她突然拉住了女兒的手,然后又用手摸了摸女兒的臉頰,毓珍從兜里掏出那張準備了很久的字條,她把手放在妤銘的手心里,然后緊緊地攥緊了女兒的手。
毓珍上了癮,這種不勞而獲的代價讓毓珍上了癮,但這次她卻抱著十足的希望。
毓珍最后用手語對著妤銘說了些什么,大概是等我走過去你再打開那張字條。妤銘一頭霧水地看著媽媽走向馬路中央,然后她打開了那張字條。
毓珍逆著風而行,風有些溫柔,但還是流了淚。那一輛車向著毓珍孱弱的身影襲來,就在那一瞬間,這個世界仿佛都被尖叫吵醒了。
在輔導員的辦公室里,輔導員遞給了衫銘一疊錢。
“這是學校欠你的,理應還給你,導師那件事就忘掉他吧。”
衫銘覺得整個過程都像是做夢一般,自己行尸走肉地為了這么一點屁事買醉了四日,丟了女朋友。但是,一切都無法追回,衫銘說了聲謝謝,便如僵尸一般走出辦公室。
他現在唯一想到的人就是毓珍,他拿出手機打給母親,想讓她聽聽自己的聲音。
撥號,是漫長的忙音。
妤銘抱著毓珍的頭,暗紅的血液不斷從腦后面淌下來。
毓珍的腦袋里突然浮現了她們一家三個人的場景,她,妤銘,衫銘。她們圍坐在圓桌旁,她們笑著,因為好久沒見而格外想念彼此。毓珍又突然想起,自己手機忘了關掉定時,那時她怕忘記給衫銘匯錢而定的鬧鐘,現在終于可以消停了。
毓珍那張消瘦暗黃的臉脹滿了血色,她伴著微弱的呼吸聲聽見了妤銘的哭泣聲。
就允許自己這樣自私一次吧,這樣自己欺騙自己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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