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里母親擔心地差點哭出來:“你早點聯(lián)系家里啊,你大姐剛沒,你要是再出事,我一個人怎么活啊!”我一時說不出話,對著手機那一頭賠著不是。家里年過得很平淡,因為大姐剛?cè)ィH戚們也都只能安慰母親,年夜飯吃得很凝重。我反復(fù)保證明天修好車早點趕路回去她才放下心來舍得掛電話。
老三和阿飛都避著外面的冷風(fēng)跑到便利店里面去了,里面開暖氣。我進去還了手機,謝了阿飛,提醒老三他車還沒上鎖。老三擺擺手:“這時辰哪個癟三閑得蛋疼來這里偷車啊。”阿飛從倉庫里搬來了臺小小舊舊的電視,我們?nèi)齻€人圍著電視團團轉(zhuǎn),鼓搗了半天調(diào)到了央視的春節(jié)晚會。老三哈哈大笑:“過年還是得看這個啊。”阿飛也瞇著笑。有了電視看,氣氛好多了,我也暫時壓下了本籠罩腦袋的些許情緒。老三始終不安分,總像個小孩子樣撒嬌,又吵著肚子餓要吃的,我也意識到自己沒吃晚飯。阿飛聳聳肩,說去庫存那里看看有沒有賣剩下的便當,我不想和醉鬼獨處,去幫阿飛找吃的。
阿飛倒很放心地把我領(lǐng)進庫存房,自顧自找起來,我問他幾歲了,他告訴我20。他話不多,為了套近乎我說:“今天還被留下來加班,不能和家人團聚吃年夜飯,你老板也太惡劣了,自己倒走了。”阿飛搖搖頭:“今天本不必值班,我和老板申請的,他好心讓我留在這里。”我吃一驚。
阿飛從另一個方面很理解老三的現(xiàn)狀,組合家庭是很復(fù)雜的。
阿飛很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不太一樣,他白天總是在家里睡覺,留母親操持家務(wù),晚上總不在家。有時候年幼的他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父親沒睡在床上,就問一旁的母親爸爸去哪兒了,母親發(fā)著呆沒理他,只是一臉的擔憂和不安。但清晨或者更晚點,早上的時候,父親就回來了。有時神采奕奕,有時一臉陰郁,有時還臉上有傷,但他總是能帶回來很多錢。阿飛跑過去抱住父親的膝蓋:“爸爸,你哪里那么多錢啊?”“我去做生意了啊。”年幼的阿飛從小明白了,晚上工作的人賺的錢更多。阿飛還發(fā)現(xiàn)父親特別喜歡把香煙盒里的錫紙扯下來,上面撒一些白粉末,錫紙下面拿著打火機燒,上面拿著根吸管在吸。阿飛剛想靠近,被母親一把拉開,阿飛回過頭,吸完之后父親一臉滿足地靠倒在床上,瞇著眼睛假寐,表情迷離。阿飛扯著母親的衣角問爸爸在干嗎,母親沒回答,他抬頭發(fā)現(xiàn)女人在哭。
在阿飛五歲生日那天,父親臨近中午才回來,回來的時候臉色很難看,身后還跟著另外兩個男人。父親收拾了衣服棉被就要走,母親嚎啕大哭:“你要我怎么把孩子一個人拉扯大?”三個男人走了,阿飛呆呆問母親:“爸爸不陪我過生日了嗎?”母親轉(zhuǎn)過頭去:“爸爸出差了,只剩下我們兩個了。”
在阿飛的幼時記憶中父親總是出差,短則三個月半年,長則三四年。家里總是只有兩個人,自己和母親,母親很忙,一大早做完飯菜囑咐阿飛自己吃,她就去上班了,很晚才回來。阿飛在家里一個人呆著,不敢出門,家里也沒有什么玩的,DVD機、音響什么的都沒了,幾個陌生人給了母親一點錢,就大搖大擺拿走了。母親說家里東西少了,房子再住那么大就浪費了,于是就搬家去了個更小的屋子。
阿飛是那個時候開始討厭吃荷包蛋的。母親每天早上會燒點咸菜和兩個荷包蛋,她自己帶點咸菜和飯去上班了,留下兩個荷包蛋給阿飛中午和晚飯各一個,過著飯吃。阿飛成功地在六歲的時候?qū)W會了用微波爐。一個月后阿飛哭著跟母親說自己不想再吃荷包蛋了,他想吃肉。母親抱了抱孩子,沒說話。
那之后母親不太去上班了,隔三差五領(lǐng)回來個陌生的叔叔,每次都不同模樣,但相同的是母親會給阿飛五塊錢,讓他出去玩。阿飛跑到門口突然想起來,今天來的那個叔叔要比上次那個胖一點。回到家,叔叔走了,阿飛如愿吃到了肉。
等到阿飛慢慢長大了,他開始明白小時候發(fā)生的事情了。有一天他鼓起勇氣對“出差”回來的父親講:“你放過我和媽媽吧。”男人怔在那里,看著阿飛,阿飛也看著他,他轉(zhuǎn)身走了。初二那年,他父親被車撞死了,他包里面有一封遺書。阿飛跟我說:“最能檢驗人生價值的一個人的葬禮了。”他父親的大禮就三個人參加,阿飛母親,趕著回家做作業(yè)的阿飛,還有哭著祈求阿飛母親減少賠償?shù)恼厥滤緳C。
第二年阿飛有了個新的父親,一個四十多歲還沒結(jié)婚的男人,看上去很老實,對母子倆挺好。原以為生活能進入正軌了,直到三人第一次過年。
“那次我父親,新的那個,帶我和我媽一起去見我新的爺爺奶奶,還有其他新的親戚,好不熱鬧,竟然在酒店訂了六七桌,好大的排場。”阿飛發(fā)現(xiàn)了,其實母子倆才是新的,所有人都在互相寒暄和敬酒,燈光下,餐桌上,大聲說笑著,熟絡(luò)得不行,母子倆完全沒有加入話題的機會,只是自顧自的吃著東西,沒人理睬。然后在年夜飯的最高潮,鄰桌的一個大嗓門中年男人吼了句:“怎么讓這種人來,我就要罵罵!”當時很吵,聽不太清,也不知道在吵什么。阿飛的母親機敏地感覺到了,問丈夫:“是不是在說我們。”男人低下頭喝著酒:“想多了,吃飯吧。”母親抿了抿嘴,也低下了頭。阿飛感到了母親在底下狠狠抓住了自己的手。事后阿飛知道了那個大嗓門的男人是自己新的父親的弟弟,也就是他新的叔叔。
“怪不得別人,如果不是我和我媽,我爺爺那幾處房產(chǎn)大部分都可以分給我二叔。”阿飛終于在角落找到了幾份便當,抹了抹上面的灰。微波爐加熱著幾盒便當,我呆呆看著里面的泛黃的光線,微波爐嗶一下響,我一下子回過神。阿飛從里面小心翼翼拿出食物,對我說他感覺很對不起母親,今年只能留母親一個人去吃那該死的年夜飯了,他自己逃了。
我和阿飛拿著便當回到前臺,老三已經(jīng)抱著電視機在打呼嚕了,我們倆笑罵著把他叫醒。我們?nèi)齻€人一邊往嘴里填著明顯已經(jīng)過期的飯菜,一邊對著電視里的春晚指指點點。
“這女娃娃還在轉(zhuǎn)啊。”
“趙本山什么時候上?我就指望他樂了。”
“你有多久沒看春晚了,他早就不上了。”
吃完飯已經(jīng)十點多了,我拾起阿飛給的毯子,做好了在這里過夜的打算。阿飛跟我說休息里有沙發(fā),橫過來睡可以睡兩個人,老三嚷嚷說自己可以睡車里。但誰也沒動,我們仨就堵在電視小小屏幕前,看著其實沒什么意思的節(jié)目,沒有誰去睡覺。突然電視圖像花了一下,一下子黑成一片,只留下屏幕中央一條白線,還發(fā)出不明的鳴聲,阿飛皺著眉頭敲了半天,無奈地宣布:“壞掉了。”
唯一的消遣沒了,大家都有點喪氣,但也沒了說話聊天的氣力。老三罵罵咧咧起了身,跑去車里拿來一臺半導(dǎo)體收音機。他得意洋洋地故意把收音機在我和阿飛面前晃了晃,開始小心翼翼地調(diào)試聲音,我和阿飛在一旁哂笑不止,目光卻也盯在那小機器上。
這種半導(dǎo)體收音機我也曾有過,或者說我也做出來過。機械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難,尤其是小時候愛鼓搗電器的我。小到鬧鐘,大到我家的第一臺黑白電視機我都拆過,當然裝上去就沒拆得那么簡單了,那時父親還在,他拿起掃把打我的時候姐姐都會撲到掃帚上,哭著求父親住手。姐姐的溺愛助長了我的不良風(fēng)氣,因此當我花了一年攢的錢到處買了零件成功組裝起一部能夠收聽的半導(dǎo)體時,我毫不猶豫地送給了要去大城市讀大學(xué)的姐姐。后來姐姐叫我去她大學(xué)玩的時候,我看見她的舍友都在鼓搗筆記本電腦,而她卻在聽我那時不時會短路的半導(dǎo)體。
后來姐姐畢業(yè)了,在城市里定居了下來,后來我被姐姐接了過去,她托關(guān)系幫我找了工作,后來父親走了,我和姐姐把母親也接了過來。姐姐對我說:“媽年紀大了,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姐姐對母親說:“我們倆還是大孩子,自己照顧不了自己,還是要媽你來操心我們才行。”
去年我們家三人回老家過年,碰到好多親戚,一個個對著姐姐大呼小叫:“都出落成那么俊俏的姑娘啦。”對我也嘖嘖贊嘆:“沒想到小調(diào)皮鬼也能長成這人模狗樣。”吃年夜飯時母親和七大姑八大嬸扯皮開去,打開話匣子就收不攏了。姐姐悄悄帶著我溜了出來。我們跑到小時候一起踩過泥巴的莊稼地里,那地里有一塊很大的石頭,小時候每逢夏天姐姐都會用幫母親做家務(wù)得來的零花錢買一個很大的西瓜,我倆坐在石頭上吃西瓜。姐姐吃西瓜很是優(yōu)雅,一點點吮下來,然后理了瓜子,一下子嘟嘟嘟地吐了出來,吐得老遠。我是左右開弓,這邊啃一口,那邊咬一口,然后吐瓜子時把果肉和口水一起吐了出來,姐姐在一旁笑得捧腹。那年除夕天已黑透底,我和姐姐又坐在石頭上,手上的西瓜變?yōu)榱藙偛沛?zhèn)上買的零食。我說:“姐,石頭變小了。”姐姐說:“不,是你長大了。”
我們仨離開老家要回城里時姐姐一直盯著鎮(zhèn)外的老柳樹看。姐姐說她每次離開老家時都會看那柳樹很久,就像看一個揮手告別的老朋友,她對老家所有的印象都在這柳樹上了。我也回過頭去看,那老柳樹已經(jīng)不挺拔了,但是很大,枝條很多但大都破敗,在冬天只剩下枝干,有些蕭瑟。我跟姐姐說:“冬天有啥看頭,過一陣子夏天樹長得密時再回來看。”姐姐認真地點頭。
姐姐在夏天被查出了病,到了十月的時候已經(jīng)不能下床了。我說:“鎮(zhèn)里的醫(yī)院不行,城市里總能看好,城市里不行去國外的城市,總看得好的。”姐姐笑笑說:“總有全世界的醫(yī)院都看不好的病的。”姐姐最后的日子沒有選擇住院,而是住回了我們在城市的家里,她說醫(yī)院里到處是白的太晦氣,還是家里自在。我知道她其實更想回老家,但一來體力不支,二來她不忍麻煩我和母親陪她回去。我跟小區(qū)物業(yè)溝通了下,征得同意在我家窗戶正對的樓下土里埋了些柳樹的種子,澆了水,還施了肥。我跟姐姐說,來年春天一定能長成柳樹。姐姐大笑起來:“哪有人十月份還中樹的啊,況且柳樹哪有長那么快的,哈哈。”我說:“哪有,你看我不是長得很快嘛,我小時候一直比你矮,你看你看,現(xiàn)在我都那么高了。”“那是小時候爸媽和我都照顧你,有好吃的都給你吃。”“所以說啊,只要努力施肥,柳樹很快長大的。”姐姐微笑著點頭。
耳邊突然傳來一首非常好聽的歌打斷了我的回憶,我問著什么歌。阿飛說:“一個唱歌節(jié)目中的歌,鄧紫棋唱的。”老三又問鄧紫棋是誰,阿飛就懶得解釋了。我閉上眼睛去聽歌,聽那個嬌小的女生用她的嗓音在嘶吼:
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誰明白生命已變?yōu)楹挝铮渴欠裾覀€借口繼續(xù)茍活,或是展翅高飛保持憤怒?我該如何存在——
在我們沒注意的情況下,廣播里主持人宣布了零點的到來,收音機里一片歡呼,我們這邊三人面面相覷,死一樣寧靜,然后撲哧下笑出聲。我去看便利店外的高速公路,順著沒有盡頭的路,仿佛可以看見遠方城市的歡呼,在上空燃燒煙花,爆竹聲震透夜空。我看到一群生命在狂歡,我看到一群生命在哭喊,我看到夜里發(fā)黑的天空,我看到天空中泛出的一絲星光,我看到電視劇里假得可以的喜劇,我看到現(xiàn)實中真得可怕的悲劇,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我回過頭,扯出笑容對那兩個陌生人說:“新年快樂!”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凍得要死,阿飛告訴我老三已經(jīng)加好油走了。我心里怪罪他不告而別,但又想,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昨晚吃了很多東西,阿飛卻沒接受我的錢,反而打發(fā)我走:“修車的來了,快去吧,我要算賬了。”我在門口無聲地揮了揮手。
我騎著姐姐去年,不,前年給我買的二手機車上路了。車子還是開得很掙扎,但我對它充滿信心,對自己也充滿信心。路還那么長,今天又是新的一天,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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