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兔小漕
姐姐終究沒有熬過這個冬天,離除夕還有幾天的時候走了。母親說:“人要落葉歸根,死也要回家過年。”姐姐的骨灰盒和一眾親戚填滿了二舅不算大的面包車,實在坐不下了,我只好自己一個人回老家。二舅駛著那輛破舊的車載著我所有的親人搖搖晃晃上了路,我踩著去年姐姐給我買的二手機車一個人開上了國道。寒冬臘月我頂著西北風前進,打著寒顫,滿臉鼻涕和眼淚稀里嘩啦,我哭得像個傻逼一樣。
一路上機車開得很掙扎,踉踉蹌蹌,還總熄火,終于在天黑得差不多的時候罷工了。我看了下時間,今天是傳統意義上的大年三十,晚上五點半,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正坐在媽媽和姐姐中間,懶在暖暖的炕頭上被親戚勸著酒。
我推著車在路邊蠕動,一輛輛趕著回老家的車飛馳而過,留下刺耳的引擎聲。半小時后我來到了附近最近的服務區休息站。我走進一家很小的便利店,年輕的店員趴付款臺上打瞌睡,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我叫醒店員,問他附近有沒有修車的。他打著哈欠說:“大年夜的哪還有人做生意,前面倒有個維修點,不過干活的人明早才來。”我跑出便利店看,天已經黑了一片,除了這邊的招牌燈,只有遠處國道上的路燈還堅持著工作。幾乎所有店都關門了,而且這里還沒有旅店。
店員伸著懶腰出來告訴我,這里只是個小服務區,有維修點和旅店并且還營業的大休息站要再往前幾十公里。機車在陰暗的角落里倚靠著墻,遠處國道上行駛過的車輛也寥寥無幾,我想著母親他們應該已經到了老家,或是給姐姐張羅靈堂,或是坐炕上吃著年夜飯。我拿出手機,信號才一格,剛想撥號碼,它干脆沒電自動關機了。我終于大笑了起來,笑得前仰后翻。店員看白癡一樣瞥了我一眼,站一旁發呆。
引擎聲自遠及近傳來,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在門口停了下來,在我的注視下走出個矮矮胖胖的光頭,在夜晚朦朧的燈光下閃著亮光走了過來。光頭沒理店員店員,把目光放我身上:“去哪兒?前面小鎮五百塊。”我苦笑了下,雖然有點心動,但我口袋里加起來也才兩百。見我不說話,光頭又問:“便宜點吧,四百?三百?”我無奈地告訴他我的確想去,但我只有兩百。光頭罵了句臟話,又狠狠拍了自己腦袋一下,很是肉疼的模樣說:“上車吧,算我倒霉。”我和機車道別,鉆進了桑塔納,光頭拿著鑰匙發動引擎,汽車后面一遍又一遍響起轟鳴聲,又一次次地沒了動靜。大約五分鐘后,光頭頹然地轉過頭來告訴我:“沒油了。”
我和光頭蹲在便利店門口嘆氣,店員出來遞給我們兩罐熱咖啡。我道了聲謝謝,急忙掏錢,卻被店員搖頭制止了。光頭倒不客氣,說:“我哪喝這個啊,給我拿兩瓶啤酒。”店員也不生氣,換了啤酒給他,自己也開了瓶,坐在了便利店門前喝了起來。我說:“你不管店里生意了么?”光頭猛灌了口酒,操起大嗓門替店員回答了:“大年夜的都在家抱老婆孩子,誰會到這鬼地方折騰。”
從剛才的對話就聽出來了,光頭和店員是認識的。店員叫光頭老三,光頭叫店員阿飛。老三是個典型的北方漢子,說話直來直去,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現在沒有肉,就拿了包便利店里的花生米對付了。老三向阿飛反復確認:“也就是說明天維修點伙計來之前我是走不了了對吧?”阿飛點點頭,嘴角藏起一股壞笑。老三不死心:“那你怎么回去啊,這里應該還有車的吧?”阿飛說:“今晚我值班,明天老板來接我班,他明天借我車回去。”老三算是泄了氣,又灌了口酒。
我問老三怎么那么晚還不回家。這附近荒郊野外的,不像是有人住的模樣,他肯定不住附近。老三表情古怪,復雜地笑笑,將喝光的酒瓶胡亂丟在地上,發出咣當的響聲,對著阿飛喊:“你小子賊笑什么,還不給我拿酒去。”
剃了個光頭,老三看上去年紀不大,實際上也四十多歲了,近看,下巴上拉碴的胡子也開始泛白了。用他的話來說,他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老實莊稼人,光著膀子種地那種。但他家還屬于比較寬裕的那種,憑著上一代留下的資產,經營家里那幾畝田,然后在該結婚的年齡娶了一個讓鎮里人都艷羨的美女做老婆,老三一時風光無限。老三講到這里時我馬上能腦補出他摸著光光的腦袋得意而又猥瑣的笑容,手臂被一個姣好女子挽住。
這世界上所有的故事如果只聽到一半都是完美結局。周處改過自新成為忠臣,所以之后他被權臣陷害而戰死沙場的結局就不要講了,白雪公主和白馬王子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了一起,成為惡毒的皇后和昏庸的老國王應該是他們真正的結局吧,也不用講了。老三是個吃飽喝足在大晚上院子里扇著扇子傻笑的淳樸人,但他的妻子不是,日子過了三個年頭,妻子提出來要出去做點事。他的妻子確實不是簡單人,別人都想著從鄉鎮往城市跑,她直接想到往國外跑,憑著親戚的朋友的一個老外同事這么個遙遠的關系她找到了路子。然后她選擇了一個花好月圓的晚上和老三好好地魚水一番,在男人耳根子最軟的時候說出了想法。老三賣出去一塊地弄到錢把妻子送出國,看著飛機飛走,老三明白了兩個道理,一是女人比酒厲害多了,喝醉了只是不省人事,醉倒女人懷里那就百依百順都不可逆了,二是這世界上原來有一個叫阿根廷的國家,它離中國最遠。
阿飛似乎聽過老三的事,送來酒后走開了,進了店里瞎忙活著。我倒是很好奇之后的發展,用眼神示意老三繼續講下去,雖然我早忘了我一開始只是問他為什么大年夜不回家而已。
老三妻子出國了四年,期間除了寫來幾封信外,沒什么別的動靜。老三跑到鎮長家里借著電話打長途過去,他一邊算計著話費一邊在接通后著急詢問著妻子的狀況,電話這頭漢子噓長問短,電話那頭女人倒是不緊不慢,三言兩語接過話茬。老三其實是后悔讓妻子出國的,隨著時間過去,鄰里間總有些說閑話的人,什么婦人家的在外不回家總是不檢點的,老三一如既往哈哈一笑過去,心里卻過不去。而每次電話里妻子都能很理直氣壯地說:“沒弄出點名堂我怎么回來?”老三想說的話全部被堵了回去。
妻子寫信回家的周期已經從每月一次變為半年一次了,而上一次收到信還是過年的時候,期間她說機票太貴,也沒回來過年。在第五年那個最熱的夏天,老三把剩下的地都賣了出去,連帶著閑置的兩戶院子也押了錢,帶著索性和妻子一起奮斗的想法和所有攢的錢飛到了地球的另一頭。這輩子連鎮子都沒出過的老三花了一天時間摸索到了妻子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住所,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激動地用顫抖的手敲響了門。
我曾經在很多文學作品或者電影中讀到過類似的情節,但當身邊中發生這樣的故事時我還是頗為驚訝,以至于無法相信老三的話,雖然老三的原話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了”。如果拍成電影的話這里應該有一個對主人公的特寫鏡頭,一段心理的自白什么的,但老三只是抿了口酒就一筆帶過了。我不敢想象老三到底在門口看見屋里什么景象,那想必是最傷人的那種。
老三和妻子和平離婚了,但沒回國。算是憋了一口氣想闖出點名堂。“那一陣子比較苦,語言不通,也沒認識的人,身邊雖然有錢,但不做事也坐吃山空。”學會西班牙語,在唐人街打工,建立最簡單的關系網,還有走出離婚的陰影,老三用了兩年,他告訴我卻只用了四五句話。國外賺錢快那是國內人的簡單想法,里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卻想回去。但老三顧及面子,還是忍住了。他在第三年用身邊所有的錢辦了家超市,雇了幾個熟人做員工,一點點做得順利起來。
“我當時做的最大的時候可比這家便利店大多了。”老三不屑地指了指背后,正巧阿飛出來了,無聊地坐到我旁邊,丟給我們倆一人一條毯子。我才發現自己握著空罐子的手凍得發抖,畢竟是冬天,心理熬得住,身體受不了,我謝了下,把毯子狠狠裹在身上。老三得意地笑了:“你是南方人吧,那么怕冷,哈哈。”我說:“我是北方人,但一直呆南方,你別小瞧南方,那邊冷起來可凍死你。”老三歪嘴撇了撇,一臉不信的模樣。
老三的超市開得是挺好,但是不順利,因為那邊的治安遠超國人的想象范圍。老三夸張地用手比劃著,說:“那么近,就那么近,那槍就直挺挺頂著我腦袋,那黑鬼老橫了,我愣是沒怵,我說:‘你要錢拿走,老子不缺,命在這兒,你動哥一下試試?’你猜怎么著,他給我唬住了!”一直沒吭聲的阿飛插嘴說:“你別聽他瞎說,上次他喝醉了說漏了嘴,他明明當時尿褲子了。”
老三沒理他,繼續給我講那次超市被搶的事情。我感慨他運氣不好,遇到了搶劫的。他揚了揚眉毛,告訴我他開了三年超市被搶了四次。在我張大嘴巴不敢相信時,他又說:“這有啥奇怪的,那一陣子亂,我周邊那些店誰沒被動過。碰到自認倒霉,給錢就是了,一般也沒多大生命危險,不過有些黑鬼就比較壞了,看你的眼神好像隨時就要你命一樣。”
老三原本想再堅持下,雖然被一而再地洗劫,但還是挺過來了,直到碰到了98年的金融風暴。我說:“那玩意兒不是在亞洲嗎,香港受影響蠻大的我知道。”“影響可大了,南美也遭殃。”老三終究沒有扛過這一次,低價把超市轉讓了,灰溜溜地回到了國內。國外呆了五年,本想是一人去,兩人回,沒想到回來也是一個人。離婚后在阿根廷的日子老三零碎地從身邊聽到了些消息,再加上一個人孤獨過了五年,慢慢諒解前妻的行為。前妻好上的那個也不是本地人,也是個在那里打拼的內地人,國內也有妻兒,只身在外耐不住寂寞,兩人一起呆久了就順理成章了。
“后來兩人就一直一起了?”我問。老三搖搖頭:“沒,后來她找了個當地人嫁了。”
回來后老三的事情似乎被周圍人傳了個遍,成了鄰里茶余飯后的談資,當著面自然是熟絡著,張口閉口噓寒問暖。鄰家大爺看著老三光著,就把一帶孩子的寡婦介紹給了老三,老三也沒多考慮就接下了。他帶回國內的錢還沒有帶走時的一半多,但還是狠下心買了輛車,練開車,幫人跑跑路,運運貨賺點錢。寡婦的孩子眼看就要讀大學了,費錢,老三瞅著沒法,就干脆鉆了空子趕著春運跑來開黑車。“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過年了,我瞅著過年回家錢也沒賺夠,實在沒臉回去,再說這春節的拉車賺得多啊,我也不蒙你,今天本來想賺你500的,但其實平日里這點路也就一兩百的事情。”我聳了聳肩,毫不在意,反正沒讓他賺到。
一直沉默的阿飛說話了:“不錯了,你也重新有了家庭,有了孩子,雖然也是螟蛉之子。”他沖著阿飛又吼了一句“我兒子可比你好多了”,嘴里全是酒氣。老三在講完故事后已經有點醉醺醺了,我看了一眼,他腳下全是酒瓶子。我去看阿飛,他卻沒有反應。從阿飛的手表上我發現已經八點多了,立馬慌了,我必須要和家里聯系,今天看來是回不去了。我拜托阿飛幫我手機去充電,順便問他借手機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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