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拾穗

　　烏魯木齊的雪如梔子花瓣孱弱。每朵，漂浮，墜落，正中麥穗的眉心。這一枚雪化成了一顆棕色的痣，痣被冬風一吹，又暈開了那么一灣婆娑的胎記。深深烙在扁平的額頭上。

　　外婆想要一個男孩的愿望又一次破滅。

　　【1】

　　我從她的子宮里掙脫之時，冬天的烏魯木齊飄了第一場雪。她緊緊懷抱著我，而我始終緊閉著眼睛，她說我的睫毛很長很密。

　　【一】

　　麥穗是我的媽媽，外婆在烏魯木齊的耕地上收割時臨盆，媽媽就這樣如同一汆肉丸跌落在了廣闊無垠的金黃色碗底。剛出生的麥穗因為是女孩又額頭上拇指肚一般大的胎記著實讓外婆絕望，她嘴上不說，心里還是埋怨自己沒有享福的命。

　　月子里，外婆和麥穗照了張相片，外婆經常拿著照片發呆嘆氣。灰色的情緒一直到冬天收完最后一茬春作才要翻土準備冬眠。冗原之上，外婆望著麥垛上嬉鬧的大女兒，又撫摸了一下包裹里仍在熟睡的麥穗，站起了身。那天下午外婆走了好遠的路，跨過南山一直走向那片最明澈的湖泊，湖面已經封凍，冰面映射出多云的蒼穹如同外婆臉上的表情。

　　麥穗被擱置在一戶人家燒火做飯的煤爐邊上，這約是外婆唯一能找到的溫暖之地，麥穗在包裹里輕柔地沉眠，像是沒有炸裂的一顆豌豆，等待張眼看這個世界。因為是早產還有些脹氣，麥穗的呼吸聲被輕易揉碎，跌進了大草原喧雜的凜風之中。外婆離開時，緊張卻未流淚，她疾走卻蹣跚，害怕被人窺見似的，終于身影消失在山頭，如風箏驟然斷了線。

　　麥穗醒來的時候，臉上鋪滿塵灰，山頭這邊的一家人看見麥穗如在泥土中挖掘出了一塊寶玉，他們將麥穗擦拭干凈又換了包裹，喜笑顏開。因為夫妻沒有兒女，索性打算把麥穗就當做自己的孩子養。這家人和外婆只隔兩個山頭，卻若置身兩個國度，彼此互不打攪。

　　山頭這邊，外婆喘息的氣剛出口便凝成了白霧，她幫大女兒擦拭眼鏡，然后攜著一家人歸程。大女兒伶俐，問外婆小妹去了哪里，外婆脫口說送去了姑姑家。外婆說話的時候有些顫抖，勁風一來，眼眶里的淚珠就像豆腐花似的被攪了出來。外婆并未同外公商量好這一切，當外公知曉女兒被外婆親手丟棄，和外婆爭吵了一夜，那晚大女兒被反鎖在屋子里被碗筷摔落的聲音嚇出了眼淚。爭吵過后，外婆接連幾日又去尋找麥穗，從清晨尋覓到黃昏終究沒能找到女兒。然而一切烽火燃盡之后，水面歸復風平浪靜，一家三口仍是齊整的四雙碗筷，麥穗的誕生和消失都湮沒在了一家人平凡沉默的日常生活中。

　　麥穗消失的那晚，外婆在烏魯木齊那顆遲到的月亮下哭了很久，她深諳一個拮據的家庭無法承擔的沉重。外婆灑上皂角敲打著衣服，一盆子衣服晾干后甚至都有一股眼淚的味道。淚水在生活面前或許只是調劑心情的一味輔料，境況依舊拮據，天氣依舊少雨，作物依舊低產。沒有人過問麥穗的下落，只是外婆會在每晚的睡夢里呼喚她的名字，可就連這最虛弱的思念呻吟也都被藏匿在了身邊丈夫的雷鳴鼾聲里。

　　外婆每年會在麥穗的生日那天去田地里安靜坐著，對山頭那邊的方向自言自語。她有時候會出現幻想，就在天地相接的那條細縫中，突然出現一個奔跑著的小女孩，外婆起身與女孩相向而擁。就在這得不到答案的虛像中，田地里下起了暴雨，這是南山腳下的土地，見雨就豐，外婆卻興奮不起來。雨水淋濕外婆的頭發和衣服，黃昏外婆踩著濕噠噠的布鞋回家，按時為一家子準備晚飯，為丈夫泡一杯新鮮溫乎的奶茶。

　　這種含著悔意的懷念成了外婆生命中除了祭拜穆斯林之外另一項最重要的儀式，微弱的禱告一念之間被嘟囔了十幾年。

　　【2】

　　十八歲的生日，她帶著我和外婆回到了故土，我嗅這里的空氣，有淡淡的麥香，外婆說我的世界里只有純凈的香味與美妙的幻想，她緊摟著外婆和我，說這是如此幸福美好的一件事情。

　　【二】

　　而彼時在兩個山頭之隔山麓地帶的麥穗已經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有深邃的眼眸如同喀納斯湖般清冽透明，眉毛中央的胎記被厚實的頭發給遮擋住了。麥穗看著水面投射出的自己，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剝離丑陋，怯弱和畏葸瞬時被深深丟進了這深遠的湖水里。

　　頭發是阿爸給剪得，用得是剪牛毛的那把利剪。現在頭發上有牛毛那粗糙的氣味，麥穗討厭這味道就脫了衣服鉆進湖水里，她一盤長發黑的發亮，像道水簾子吸走天地的純凈和光芒。

　　而就在此時麥穗轉身的一刻遇到了梔子，梔子追逐著一只羊，喘著粗氣。本以為是男生的麥穗游到岸邊趕快把衣服穿好，可等到梔子用鞭子趕著羊從遠處折回時，麥穗這才看清梔子的樣貌。這是麥穗第一次遇見梔子，一個皮膚黝黑、眼窩深陷的女孩，眉毛的粗細程度和自己是那么的相似。梔子把羊拴在木樁上走近麥穗，梔子笑起來嘴巴像月牙，露出四顆潔白的牙齒，她盯著麥穗的眼睛說，以后不要在這里洗澡，水里有蛇。梔子對麥穗說，剛才自己的羊就是在湖邊喝水的時候被水蛇咬到，才發瘋似地跑走。聽完梔子的話，麥穗害怕地下意識向后退了一步，挽起的褲腳下，小腿突然傳來一陣鉆心的痛，麥穗一回頭，看見草叢里一條細細長長的蛇鉆進了湖水里。

　　“該死，又讓它跑了。”學過幾招捕蛇術的梔子對于自己晚了一步就能抓到蛇感到非常遺憾，梔子用力擠出麥穗小腿傷口處有毒液的血，然后扯了自己身上的一塊布條為麥穗包扎。“走吧，去我家，我阿爸那里有祛蛇毒的草藥，很管用的。”梔子攙扶起坐在地上的麥穗，并未等待對方的回答，便充當拐杖似的把麥穗帶去了自己家。

　　翻越兩個山頭，羊在兩個女孩的后面邊吃草邊行走，小腿的血染紅了布帶的一小片。一路上，麥穗的痛苦在同梔子的閑聊中減輕了不少，身旁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女孩身上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來到梔子家，梔子的爸爸為麥穗涂了藥做了包扎，然后麥穗又被熱情的梔子留下來吃晚飯。飯桌上，梔子點名要麥穗嘗嘗自己媽媽做的奶茶，“和平常人家不同，我媽的奶茶更醇厚。”溫文爾雅的麥穗低頭細細品嘗奶茶的一瞬間，梔子媽看見了麥穗眉心處那塊被隱秘很深的胎記。

　　一瞬間，像是被刺激性的電流席卷了全身，時隔十幾年，那個包含了太多含義的符號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梔子媽媽肯定那就是自己的女兒。和小時候干癟丑陋的樣子截然不同，現在的麥穗更像一只文靜的天鵝。她想立刻拿出照片與麥穗相認，但又怕因此而讓本來安穩的生活陷入尷尬和急促。與此同時，梔子媽心中像是打翻了陳年舊事的玻璃瓶，欣喜之余又不知該如何面對。

　　這種興奮和無措，像是別離十多年的故人，姍姍來遲。

　　愉快的晚飯一直吃到月亮懸空，梔子媽媽再一次邀請麥穗今晚就住在自己家，明早趁著光亮再趕回去。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道路，有些猶豫的麥穗在一家人的好客之情下決定留下來。

　　梔子媽媽一直壓制著自己的情緒，終于在烏魯木齊的星星都睡著了，偷偷走進麥穗的房間，她輕輕剝開麥穗頭上的黑發，再次看清楚那塊仿佛永遠不會忘記形狀的胎記。怎么會讓我在懺悔中再次找回你，梔子媽媽對著腦海中的穆斯林閉上眼祈禱。當所有如同洪水猛獸的情感一瀉而出，梔子媽媽為了躲避眼淚卻只好輕輕掩上了房門默默離開。

　　翌晨，梔子就起床送麥穗回家，梔子媽媽仔細盯著麥穗的背影，突然想起昨晚麥穗說自己愛吃豆子。梔子媽在家門口目送梔子返程，然后趕忙走回屋開始剝豆子。一顆一顆，她的動作極為細膩緩慢，像一個賬房在清算收支余額。梔子媽從那時開始像是變了一個人，每天都會把放羊的范圍擴大至向西兩個山頭，時不時會向梔子打聽麥穗的消息，或者讓梔子時常帶著好吃的糕點去看望麥穗。而阿媽的行為無疑讓梔子有些嫉妒甚至懷疑。

　　梔子十八歲的時候，媽媽為梔子辦了一個成年禮，宰了家里那只老母羊，麥穗自然被梔子邀請來在家中做客。十八歲的鐘點敲響，媽媽為梔子在外面放了一串煙花，而外婆的秘密也就是在這次被梔子發現的。

　　梔子在家里那瓶藏了很久的葡萄酒的盒子里發現了一張老照片，照片上媽媽抱著一個小嬰兒，嬰兒的眉心中央有一顆特別顯眼的胎記，那張照片被梔子揣在兜里，拿著酒瓶走出房間。那日，媽媽竟然豪爽地批準女兒們喝酒。整個家庭被幸福和睦的氣氛圍繞，窗外的星辰變成一道絲綢繞住了平原處一盞溫暖的家燈。

　　【3】

　　她包容我的任性和紈绔，黑暗里她是光明，拉我的手予我指引。

　　她說她是我的雙眸，代我觀賞、品嘗世界。

　　【三】

　　烏魯木齊的又一個秋天，麥穗和梔子一起踏上了離鄉的道路。復讀后的梔子與麥穗很幸運地考上了同一所大學。臨行之時，梔子媽媽意味深長地叮囑一定要像照顧妹妹一樣好好對待麥穗。大學像一個神秘的伊甸園吸引著麥穗和梔子，可是就在兩個女孩還沉浸在這樣美好的生活之時，世界卻給她們開了一個玩笑。

　　那一天，烏魯木齊的大地開始拼命地搖動，所有人像是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攪拌機里，死亡之神拿著一根棍子瘋狂地攪拌，天地之間仿佛一瞬失去了界限，融成了囫圇的一個足球，被顛來顛去。五點三級地震，得知這個消息時，麥穗和梔子瘋狂地向家里打電話，在網絡上搜索傷者名單。

　　麥穗的爸媽在第一時間向麥穗打了電話告知平安，而梔子的爸媽卻遲遲沒有得到消息，這讓梔子焦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深夜的校園里，還呆在電話亭里的梔子守著電話，站在一旁的麥穗安靜地陪伴在梔子的身旁。

　　“再試一次吧，說不定就能打通了。”麥穗輕輕拍了一下梔子的肩膀，投以堅定的眼神。

　　梔子打開錢包，拿出電話卡再次插入公用電話機，可是一不小心卻帶出了那張黑白照片，麥穗彎下腰撿起了那張飄落在自己面前的照片，一個眉心也長著胎記的女孩映入眼簾。不由自主地，麥穗聯想到了自己，她簡單地認為“只是長得很像而已”就把照片還給了梔子。就在這時，電話突然響了，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是梔子的爸爸，電話里梔子的爸爸告訴梔子家人一切都還好，就是小腿受了傷，現在已經沒有問題了。梔子想跟媽媽講幾句話，卻被爸爸拒絕了，但得知媽媽還活著的消息總歸也讓女孩心安。

　　事實上，電話的另一頭，躺在重癥監護室里的梔子媽媽命懸一線。

　　地震發生的時候，本已經進入安全地帶的梔子媽又一次冒著生命危險重返家中只為了找到那張合影。可是就在無數遍搜尋后依舊未果，梔子媽卻早已經被掉落的磚瓦堵住了去路，突然一個橫梁從高空墜落，重重砸中了她的身體。

　　不放心的梔子仍舊訂了飛機票于第二日飛回了烏魯木齊，當她看見媽媽躺在重鎮監護室里昏迷的時候，一下子跪在地上哭了起來，她的手里緊緊攥著那張照片，梔子怨恨自己，她覺得如果不是自己帶走了照片，媽媽也不會是現在這個艱難的樣子。醫生說，如果三天之內醒不過來，就有可能成為植物人。

　　滿臉淚水的梔子拿起手機撥下了一個號碼。

　　【4】

　　她曾吻過我的雙眼，她說她的知足就是我的陪伴。

　　我不愿見她變老。

　　【四】

　　凌晨一點半的飛機場，麥穗下了飛機見到在大廳接機的梔子。

　　梔子遞給麥穗一塊面包先墊墊肚子，坐在大廳的兩個人面對面啃著面包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面對面喝奶茶。這時，外面不討巧地下起了雨。

　　“本來想到醫院再告訴你的，我想還是就現在吧。”梔子對著麥穗說道，“你有想見過你的親生母親嗎？”梔子說出這句無疑戰勝了無數個自己，她知道真相終有一天要被不知情的人發現。

　　麥穗一臉疑惑，“我的親生母親早就去世了呀。”

　　梔子突然伸手捧住麥穗的臉頰，說著“麥穗答應我，安靜地聽完”，然后深深注視著對方。“你的親生母親就是我阿媽……也就是說你是我的親妹妹。”說完梔子再次從錢包里拿出那張照片遞給了坐在對面的麥穗，“這個小女孩應該是你吧，原諒我曾經趁你睡著的時候偷偷看過你的額頭。”

　　愣在一旁的麥穗一時間頭腦空白，她看著梔子的臉不言不語，呆滯片刻后她突然站起身拉起梔子的手沖出了機場大廳。奔跑之時，麥穗甚至還在想自己是不是真正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個消息如同原子彈爆炸一樣讓她的生活頃刻崩塌。

　　重癥監護室里，被淋成落湯雞的麥穗手緊緊握著梔子媽的手，時而親吻。

　　“阿媽曾經說她的第二個孩子被送去了姑姑家，你相信將近二十年來從來沒有回過一次家的孩子是被送去了親戚家嗎？后來我發現了這張照片。那晚我趕回烏魯木齊后，在病房外面嚴肅地問爸爸，他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你就是那個被媽媽‘遺落’的孩子。”麥穗的腦袋里又一次浮想起那晚在機場大廳，梔子對自己說的話，“拋棄”被“遺落”代替，麥穗不知道這算不算是梔子對自己的一種慰藉。

　　之后的三天，梔子媽并沒有醒來，而后麥穗申請了休學在醫院陪伴自己的親生母親。麥穗每天幫外婆洗臉，穿衣，讀報紙，做一切零散的活動。可是就在所有人失去希望，認為外婆再也醒不來的時候，麥穗和梔子依舊每日守候在外婆身旁。

　　我媽經常對我說一句話，時間是所有苦痛的見證者，但同時又是療傷者。

　　麥穗清楚地記得那是第二年秋天的一個早晨，她的額頭突然被人輕輕點了兩下，睡夢中麥穗猛然醒來，一抬眼皮就看見了眼鏡微睜的親生媽媽。

　　這無疑是一個讓所有人高興的消息，梔子媽終于從漫長的睡夢中醒了過來。

　　“阿媽，你終于醒了。”麥穗將這句話在外婆的耳畔輕輕地念道，語氣雖然堅定但仍然能察覺氣息的顫抖，麥穗勇敢地忘記過去邁出了一步。然后她看見了外婆眼角滑出的眼淚。后來，外婆雖然恢復了一些意識，但還是患上半身不遂，她選擇出院在家里休養。

　　每日的陪伴似乎是想要填補那些年的空白，外婆和外公終于也在麥穗的守護下漸漸釋懷。

　　時間如梭，麥穗和梔子都要嫁作人婦。兩個姐妹的婚禮上，蒼老暗黃的外婆激動地鼓掌，沒有人知道她為了能做到這兩個在常人眼里看起來非常簡單的動作要忍受多大的痛楚。一家人在婚禮結束后照了第一張完整的全家福，而這次麥穗把頭發別到了后面，露出了那顆胎記。

　　她說她想讓媽媽永遠記得她的樣子，老照片總要換新的。

　　再后來直到我出生，外婆就常常念叨真主對她的懲罰已經終了，換來了可愛的孫子，但她要用她余額不足的生命繼續贖罪。于是她每天誦經朝圣，虔誠得格外純明。

　　外婆說她要感謝真主，讓她重拾了那把她丟落的麥穗，并且她要好好珍藏。

　　【End】

　　講到這里，有些疲憊的外婆沖我做了一個鬼臉，媽媽把外婆推進了里屋做按摩，整個房間又陷入了沉寂的黑暗。

　　沒錯，我看不見，只能通過聲音判斷出周遭的一切，就比如剛才我是聽到了外婆的故事和外婆做鬼臉時伴隨著發出的嘟囔聲。不過幸運的是，我的媽媽麥穗并沒有因為我是先天性盲障而拋棄我，相反是更加地愛我擁抱我。

　　三代人彼此深愛。或許這才是真主最永恒地懲罰，或者說是，告誡。

　　而現在，這個故事終于要結束了，我突然想喝一杯媽媽做得奶茶了，這手藝是外婆親自教予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