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應該是朋友很少的那種,不怎么看見他和其他老師一起在同一個畫面出現。食堂里有教師區,他經常一個人打份飯在教室區的角落里一個人吃,手里拽著一份報紙。其實大部分老師還是會去學校外面吃飯,或者干脆自己帶飯,似乎在食堂里隔著一條道和學生們一起吃飯有點丟范。因此林先生幾乎是每天食堂必然找得到的常客。學生一個個跑過去,怪叫一聲“林先生”,林先生連忙吞下嘴里的飯,一邊回頭一邊喊“你好”,那學生早就跑得不見。我曾經問林先生,您平時不是喜歡看書嗎,怎么中午帶的是報紙。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要愛護書,食堂里的味道會沾染到書上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在他的菜上,免費的湯,加量的飯,還有一份白菜和一份土豆絲。
林先生不知不覺在學校也待了好幾年了,評職稱、加獎金這些事似乎和他沒什么關系,教的又是副科,沒班主任津貼,收入不算高。新出來的排課表上自己的課又少了,這當然意味著收入又少了。林先生本來倒也不介意這種事,但養活妹妹和母親的經濟壓力都在他肩上,妹妹讀高中花了不少錢,又復讀了一年,母親也要看病。林先生沒辦法,找到周曄,商量著自己的課能不能加點。周曄坐在辦公室靠椅上,吹著空調,修著手指甲,一臉為難地說,新來了兩個歷史老師,都要上課,總不能讓新來的待崗吧,而且錢都讓你賺了,別人也要說閑話。林先生語塞。
陳老師倒是好心,班中有個考歷史的同學要補課,陳老師私底下給林先生搭橋,讓他做家教,賺點補貼。林先生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行不行,有教學規定的,不能私下攬活,還是自己的學生,你這不是害我嗎。陳老師一臉尷尬。
有人勸他除了教書也搞搞教學活動,參加教師技能比賽之類的,評職稱加薪水。他又搖頭嘆氣,這豈是斯文人做的事,舍本逐末。他說多了,也就沒人幫他了。
做老師的幾年他總算把妹妹拉扯大了。小女孩第二次高考也沒成功,匆匆上了班,很快和外國的上司好上了。沒幾天那外國男帶著兩個金發小鬼來到林先生家,說要求婚。林先生才知道自己的妹妹要做這兩個外國小鬼的后媽了,而且要嫁到德國去。妹妹去了德國之后除了時不時地發些旅游和房屋裝修的照片回來,也不怎么和林先生聯系。林先生是不會玩手機的,所以那些微信上傳來的照片還是我幫他收的。照片上那個中國女人穿著外國人的衣服,格格不入,在草坪上和孩子嬉戲打鬧,下面還有一行字:追逐幸福的人。林先生看了好久,最終還是笑了,收進了抽屜。那之后他的妹妹就沒再回來過。
林先生一直是單身。陳老師說,剛進校的時候常有好心的同時該給他介紹對象。林先生起初是不好意思,后來倒也聽話的去赴約吃飯了。
坐畢,女孩問,你老家哪里,收入多少,家里多大,家人情況如何。林先生轉身就跑了。次日媒人問,你跑什么呀。林先生連連擺手,搞對象怎么弄得像調查戶口似的,太功利了,我不喜歡。媒人急了,相親本來就是跳過戀愛步驟的,不多了解下以后怎么結婚啊。林先生這才默然。
好說歹說去見了第二個女孩。林先生主動自曝:來自農村,月薪四千,租的房,家有老母要養。女孩拔腿就跑。次日媒人又大怒。林先生攤開手,我主動說也不行嗎。媒人怒道,你主動說,又說得那么差,你讓別人怎么想。
第三個女孩倒沒問這些,兩人順利地見了面吃了飯。但之后就沒了聯系。媒人問又怎么了。林先生說,妻子講究三從四德,這女孩既不貌美,也不見得有內涵,當不了賢妻良母。媒人說,就你這條件還那么多要求。林先生說,別人有要求我當然也要有。
據說陳老師是堅持到最后的媒人。她花盡心思苦苦尋找,終于給林先生找了個合適的。陳老師說,她從中撮合花的力氣不亞于帶了一屆畢業班。姑娘是書香門第的后人,頗有才氣,見林先生滿腹經綸,出口成章,倒也傾心得很,不介意他的條件差。她說,物質的東西從無到有容易,內在的東西沒有就是沒有。她去林先生家做客,林先生給別人倒了杯白開水就去照顧母親了,姑娘贊道,百善孝為先,有原則的人。兩人見面吃飯總是女方買單,她說,以后一輩子的事,現在多多少少一點錢不算什么。女孩生日,林先生把半年多前學校發的新年禮包當禮物送給姑娘,姑娘也不介意,禮輕情意重,重在心意。這下大家都安心了,張生總算遇上崔鶯鶯了。
林先生也頗為滿意這個女子,于是對她說,我媽有病。姑娘點點頭,我知道,以后一起照顧吧。林先生又說,病會傳染,或許還會遺傳。姑娘愣了愣,不知說什么。林先生再添一句,我的血可能有毛病。姑娘終于沉默了。過了幾天她婉轉地和林先生分手了。
陳老師大呼小叫地來找林先生,小林啊,你有病快說呀,要不要緊,去過醫院沒。林先生淡淡笑道,我沒病。陳老師怪道,那你干嘛說你有病,嚇跑別人姑娘。林先生說,結婚是一生的事情,總要考驗她一下吧,誰知道她那么經不住。陳老師氣得牙根發癢,在跟我復述的時候,差點爆粗口。
那之后就沒人給他介紹對象了,他自己除了上班就是家里看看書,自然也找不到對象,也就不了了之了。他對別人說,一個人也好,落得自在。但有次我在辦公室聽他講故事時,提醒他襯衫紐扣要掉了。他呆呆看著扣子,喃喃地說,家里有個女人就好了。
快高考的時候林先生不知從哪里找來了很多紅繩,像是編中國結的繩子,發給自己教的班級學生每人一條,讓大家系在腕上。也給了我一條。我不知道這有什么用,只看見那個班級的學生下課都在翻花繩玩。后來父親告訴我,這是一種習俗,紅繩能帶來好運和祈福。或許是因為高考那天我沒帶紅繩,所以我才會考得那么爛吧。
畢業后林先生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還是陳老師說的。那年秋天林先生的母親病重了,不能日常自理了,林先生請不起護理,住不起院,只好自己照顧。他請求讓他教高一,少排點課。結果課表出來,他要帶兩個畢業班。林先生氣呼呼去找周曄。周曄在辦公室看劇正舒服呢,被他打攪顯然心情不太好,說,課排得少你要說,排得多也要說,你當學校你自己開的啊。
林先生氣紅了臉,憋著說不出話,他是那種生氣時不會說話的人。
周曄又白了他一眼,還把自己當學校里的才子啊。說著又去看劇了。
林先生唯一一次發怒的結果,就是把水潑到了周曄的電腦上,既沒有給周曄造成任何生理創傷,還給她一個合理生氣的機會。
熬了一年,林先生辭了職。從此沒人知道他音訊了。
我又問了陳老師的近況。她告訴我現在高校提倡教師班子年輕化,來了很多新老師,老教師們基本退居二線了。自己明年也要退休了,當然,提前的那種。我這才發現她辦公桌旁邊的空地上放了張躺椅,她笑著告訴我,閑下來的午后在這里睡覺很舒服。我也陪著笑,但我記得過去陳老師是沒有閑下來的時候的。
離開學校的時候我注意到了學校的后門,黑色的欄桿上有些已經脫漆了,露出了銹跡斑斑。過去我們經常偷偷隔著柵欄鐵門向外買零食吃,被教導主任找到是要記過處分的那種,不過好此道的人還是絡繹不絕。當初總覺得這扇門像監獄的鐵柵欄,里面是監獄,外面是自由,大家都爭著往外跑。離開學校久了,我突然覺得我們當時里外弄反了。
這次回高中看老師的經歷是一個契機,那之后經由同學互相聯系,高中同學聚會也很快確定。看著以往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入座,我有點惘然。原來當初的那個人現在可以是這個樣子。怪只怪校服遮住了人一半的特點。朱濤絕對是其中最讓我側目的人,西裝革履進口皮鞋,從衣服武裝到牙齒,盡顯華貴,一點都看不出當初那個拽拽地問我抄作業的臭小子模樣。
他坐我旁邊,說話也方便。老同學敘敘舊,聯絡感情。他問我過得怎么樣。我說也就混口飯吃唄。他說過得不舒坦可以到他廠里來干,當個總監之類的。我當時也就當笑話聽,沒當回事。
結果兩個月后我因為頂撞總經理,工作做不下去了。我主動辭職,體面地被炒了魷魚。畢竟要養家糊口,四處找工作,卻發現我們現在的社會,缺資金,缺技術,缺地皮,甚至缺看門的狗,就是不缺人。死馬當活馬醫,我找到了朱濤。他二話不說領著我去了他的廠。他說,你先來看看情況,了解下大致工作,待遇你放心。我連忙客氣了幾句,你看著給就好。
廠里兜兜轉轉,他倒是給了我個閑職,錢不算多,但也不累,因為根本沒什么活兒干。我倒也不好拒絕。收發室的看門是個小老頭,倒挺客氣,進來時點頭哈腰喊著,朱總好,吃飯了嗎。然后又要把從老家帶來的土雞蛋分給朱濤。朱濤看也沒看,擺擺手打發了他。那個老漢皮膚黝黑,瘦骨嶙峋,整件工作服都撐不起來,活脫脫一個衣架子都不如。我瞅了他幾眼,感覺像是一個從泥里長出來的人。出來的時候他又客氣地站在門口,瞇著眼睛傻笑,我們走出好遠他還回首說慢走。
朱濤說,老同學了,這個差事不錯吧。我點點頭,卻不敢答。雖然工作輕松,但畢竟不是我想要的那種。我還是希望做自己的事業,能有發揮和前途的工作。但眼下生機都成了問題,實在又不好拒絕。
我看了看一旁,朱濤像一個高大的巨人一樣杵在我的身旁,遮住了所有能照到我的陽光,露出干凈的門牙沖我笑。就像一個善心人丟出兩個硬幣,嘴里念叨著,嘿,給你錢去吃晚飯。我想如果我有尾巴的話,我應該把它努力地翹起來搖啊搖,來顯示我的高興。
朱濤忽然低聲說,剛才那個看門大爺你看見沒,眼熟不。
我不應答,靜靜看著他。
他說,是林銳鋒啊,過去教我們歷史那二愣子,這不,沒了工作,窮得叮當響,我看他可憐,讓他在這兒做個閑職,他倒也快活。
我點點頭,卻不敢再回頭去看。我想他剛才沒認出我來,我最好也沒認出他來,這樣可以顧全他的面子,也能顧及的我的面子。此時此刻的我已經沒有任何閑暇的時間去聽他講故事了,他也再講不出動聽的故事了。
后來我還是沒接收朱濤的好意,沒去他的廠干活。林銳鋒的事情我也不再聽說,也不再打聽。時間久了也就淡忘了。后來同學會有人說他回老家了,有人說他得了肺病,興許死了。我不太清楚。我倒把他當做死了瞧,或許他早點死了好。只是想來覺得可惜,當初他辦公室里發苦的茶還蠻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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