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林先生
兔小漕
我也是那種路過了才想起回高中看看的人。
這也沒辦法,走上了社會才知道生存的艱難,賺錢多么不易。于是也就沒了年少時感春懷秋的情懷了,因為實在沒有多余的時間可以浪費在這些事情上。有時候,回憶過往也是件很奢侈的事。
陳老師到底也上了年紀了,成了中年發福的婦女,但做老師畢竟為學生操碎心,一輩子的滄桑寫在臉上,總感覺有點疲態。看到我來了,老班主任還是來了精神,眼珠子像燈泡一樣噌地一亮,拉著我坐她身邊,又是給我倒水,又是給我糖果。在我想辯解自己已經不是吃糖果的年紀的時候,陳老師回過頭去有意無意地對著新來的年輕老師說,我過去的學生,過來看我來著。
語帶驕傲,可愛的人。
于是我那句“我順道來看看你”在即將說出口的0.1秒里迅速轉變成了“我特地來看看你”。并且音量不動聲色地上升了30%。
都說上了年紀的人喜歡追憶過往,這話一點沒錯。做老師的似乎記性都挺好,雖然已經畢業五六年了,陳老師還是能夠說出我們班幾個同學的名字,講起當時的幾件趣事。在我驚嘆老師記性好的時候她面露得意。
我放棄了坐十分鐘就走的打算,安安心心聽老教師說話。
說來悲哀,當初幾個關系鐵,號稱穿一條褲子的兄弟,畢業了之后竟然也就逐漸沒了聯系,通過陳老師這里我才了解了下他們的境況。其實有時候翻手機看到老同學的號碼,才發現沒了來往太久,到了按下撥號鍵都覺得尷尬的地步。
陳老師說,班級里當時那幾個成績不錯的孩子起初還來看她,后來也沒了音訊。估計過得不是很如意,也就不好意思來見老師了。倒是平時幾個調皮搗蛋還想著來探望下她。
老師說者無心,我卻聽了慚愧,這竟是我畢業后第一次回高中。然后我又不自覺地去想,自己屬于老師口中的哪一種學生。
讓我驚訝的是,朱濤倒是一直有看望老師。他我是記得的,特點鮮明,愛打架,成績差,跟每一個教訓他的老師唱反調作對,每每讓老師頭疼操心。小子似乎過得很不錯,生活滋潤,每次來看老師都會匯報下自己生活中的輝煌戰績。老師聽了很寬心,自己的學生成了人中龍鳳,做老師的也就滿足了,因此她一點沒聽出來朱濤話中的炫耀之意。
陳老師又告訴我老校長退休了,教語文的周曄做了新校長。我下意識地皺了眉頭。
周曄的出場是遭我們班恨的。升旗儀式后她把我們班單獨留在了操場訓了頓,嚴厲地指出我們在校長講話時發出聲音是可鄙、可恥、可惡的不敬行為,并將此舉的嚴重性上升到了叛黨叛國的高度。當時的班主任陳老師也被訓斥了,她還一個勁地朝這位比自己小十幾歲的語文老師道歉。后來我們才知道兩件事:這位周曄還有個行政職務,副校長;她是要教我們三年的語文老師。
周曄走路速度很快,上課鈴響了幾分鐘后,她嗖地一下出現在教室,走路生風,一身輕松。朱濤曾經說,她走路快是因為她上課什么也不帶,負重少的緣故,后排的同學對此表示點頭同意。
周曄似乎很重視學生的學習態度,具體的表現是她喜歡用一節課的一半時間用來告誡我們讀書的重要性,并且不惜噴著口水表示對如今學風日下的痛心疾首,可憐的第一排同學每次語文課下課都要去洗把臉。然后等她介紹了下課文內容和作者后下課鈴都會很及時的響起,她飄然而去,不帶走一絲云彩。
考試成績自是不理想的,周曄站在講臺中央,氣鼓鼓的。從那兒以后周曄有了理由將學習態度矯正教育從20分鐘擴展到了30分鐘。我依稀記得高中三年里我們班的語文一直任由天性發展的。
陳老師說,不怪周老師,她的工作重心在行政,語文不怎么帶。
語文不怎么帶的周老師因為當上副校長后學校的升學率上升了,而在她的工作履歷上填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加上她長袖善舞,弄出很多不知名堂的活動并冠以“素質教育”、“學生競爭力”等大氣字眼,我畢業后不久她順利坐上了校長的辦公室。
我腦海里想象了下,當初為了填補實在沒干貨可以上課的剩余時間,周曄經常給我們講歷史故事,并告訴我們這是在用文學典型來激勵我們奮發向上。而這位講故事蹩腳的語文老師現在已經是一校之長了,形象的反差足以讓我捧腹。
周曄的故事是沒有林先生講得好的。我這輩子還沒講過講故事比林先生有趣的。他引據摘典的能力和歷史知識的積累實在強于一般人,以至于我很長時間都認為他把除工作以外的時間都用來看書了。后來我的的確確在他的辦公桌上看見了堆得高高的書山,多得都侵犯到別的老師的辦公桌了,引得隔壁老師一陣白眼,林先生咳了下,說,多乎哉,不多也。
我那時是喜歡聽故事的。高中的學習壓力很大,學生在學校里唯一的娛樂活動就是下課時三五成群去上廁所,一群人三三兩兩地瀟灑而去,感覺上的是夜總會。我比別人多一種娛樂,就是午休時跑去林先生辦公室借著詢問歷史問題的機會聽他講故事。林先生總會一改平日的撲克臉,很有耐心地跟我講著,心情好的時候還會拿出他珍藏的茶葉,給我倒上一杯茶。我喝了一口,又苦又澀,完全嘗不出什么美味,卻也只得抬頭說好喝。林先生一臉“孺子可教”的表情表示滿意。不管怎樣,在那里打發掉高中最痛苦的復習備考時間,還是不錯的。
我問起了林先生的事情,陳老師卻告訴我他已經不在了,很久之前就不做了。
我聽了有些悵然,但想想依他的脾氣這樣倒也是必然。其實我算不上特別喜歡他,只是喜歡在他那里磨掉點青春時期一點無聊的時間,為什么和他那么親近我也不知道。
林先生是我們的歷史老師,不過他不喜歡別人叫他林老師,他向學生三令五申,叫我林先生。他還強調,先生不是見了男人就可以喊的那種稱謂,而是古代傳統意義上對有文化有地位的人的尊稱,比如魯迅先生,楊絳先生。說這話的時候林先生昂首挺胸,閉上眼睛試圖享受學生投來的敬仰目光,他不到一米七的身高卻仿佛自己是個巨人。他一定沒看見下面學生對著他挖鼻孔的樣子。
時間久了,大家都習慣叫他林先生了,但味道就變了。一個學生走廊上看見他,笑嘻嘻喊了句“林先生”,聲調陰陽頓挫不平,還帶有點港臺腔的口齒不清。林先生渾然不覺,一臉寬和地點點頭,很有宅心仁厚的長者風范。他并不知道在學生看來,“林先生”的稱呼和“周扒皮”的意味差不多,而且大家也逐漸淡忘了他的真名,就像沒多少人知道周扒皮的真名。
林先生是從山村里出來的,是他們那里方圓百里內出的唯一一個大學生,他考上了全國排前三的知名大學。
學生們驚呼,林先生竟然那么厲害?
講臺上的林先生嘆了口氣。高考畢竟太緊張,語文作文寫錯了體裁,最后時刻雖然彌補了,但也還是讓語文拖了后腿。結果他雖然進了自己向往的學校,但卻進了自己不向往的歷史系。
學生們又驚呼,這都能考上那所大學?
陳老師告訴我,林先生本科畢業后本想繼續深造讀研,但一方面經濟壓力太大,另一方面老家的母親和妹妹都需要照顧,他也想趕緊賺錢。按理說他學校的文憑也夠,但卻一直沒找到好工作。薪水、待遇很多都不能讓他滿意,好不容易在一家比較有影響力的報社謀了個編輯的差事,卻沒坐上多久就不干了。林先生忿忿不平,我是個高等大學生,研究的是歷史文化發展,怎么成天讓我打字、送文件、復印。這年代當然是不缺偽文人的,所以真文人林先生被一腳踢出了編輯社。到了第二年,林先生的老母親生了肺病,接來城里看病,把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花掉了。林先生急了,開始降低要求找工作了,結果也找不到。用人單位說,你又不是應屆畢業生,我們不收。
走投無路的林先生正好碰上了大學學姐周曄,后者給他在學校里找了份歷史老師的工作,林先生也權且做了起來。周曄得了個提攜后輩的名聲,林先生也解決了經濟上的燃眉之急。不過他似乎是不甘心做一個老師的,本想做個一兩年緩緩后再出書立作,做一個文化人。周曄自詡給了林先生好處,樂滋滋地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吹空調,等著林先生帶著大包小包的禮品上門來道謝。同一時間林先生在教室里給同學們講歷史故事,從春秋講到三國,從鴉片戰爭講到抗美援朝,講得是繪聲繪色、多姿多彩,就差沒再給他一塊驚堂木了。同學們抬起頭,這課還有點意思。
幾天后,周曄耐不住性子找到林先生,很是體貼地問,學校里生活習慣嗎,教學工作有困難嗎,需要什么幫助嗎,有空一起吃頓飯吧。林先生點頭,好的,就今晚吧。
晚上林先生把周曄拉倒一家沙縣小吃,點了兩份餛飩。周曄臉黑了,就吃這個呀。林先生有點不好意思,最近囊中羞澀,家里還有妹妹和母親。周曄本想作聲,卻看見林先生帶著一個大紅色的禮品袋,也就忍了。周曄說,最近過得怎么樣啊。林先生點點頭,還行,就是現在孩子有點散漫,不能靜下心來讀書。林先生以為周曄真的想了解他的工作生活,于是一股腦地把苦水吐了出來,一談就是一兩個小時,直到周曄把薺菜大餛飩的湯都喝得干干凈凈了,林老師還正在興頭上。周曄沉不住氣了,忍不住打斷,這個紅色的禮包是什么。林先生打開紅色禮品袋,掏出一疊練習冊和作業本,說,學生的作業,我帶回去批。周曄牙咬得咯吱響,你怎么會拿禮品袋裝作業本。林先生說,廢物利用嘛,而且也挺漂亮,不過你倒提醒我了,我得回去批作業了。林先生沒有看出自己學姐的臉色,吃完付了自己那碗餛飩的錢就走了。留下周曄一個人對著空碗大眼瞪小眼。
記憶中林先生不算是討學生喜歡的那種老師。他帶我那屆的第一節課,他進了教室,戴了副眼鏡,人矮矮的,表情肅穆,看見底下的學生很吵他也不作聲,靜靜地等。大家都不說話了,他開口了,你們中是團員的站起來。我們幾個你看我我看你,刷刷站起來一大半人。林先生整了整眼鏡,面有不快,其他人且不說,你們都是團員了,你們的先進性呢,表率性呢,一點榜樣作用也沒有,難道團員證只是看看的嗎。然后他訓了十分鐘。眾人感慨,周曄第二。
據說他的這個舉動每年都會來一次,已成為學長學姐們的談資。一些人心中他比周曄還可惡,比如朱濤。朱濤家里很有錢,有錢到他完全不必依靠讀書來規劃人生,但他還是每天來堅持讀書,大家都很感動于他這種傾心于教育道路的精神,雖然他每天在學校也就是玩玩手機,吃吃零食混日子。老師們都知道他的背景,也就不管他了。林先生不知道,或者是他知道的。他放學后揪住了想走的朱濤,開始給他講李白鐵杵磨成針的教化故事,給他講蘇軾發憤讀盡天下書的故事,給他講周恩來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故事。朱濤打了個哈欠,告訴林先生他不想聽故事,他想回家吃晚飯。
林先生說,別急,前面是引子,馬上就是重點了。然后他從歷史故事中得出結論,人不讀書無以立志,現在社會競爭那么激烈,淘汰率那么高,不讀書怎么生存。朱濤說,我爸會幫我安排好工作的,我不讀書還可以給同學們省一個名額,大家都很感謝我。林先生又說,人該確立自己的人生目標并為之奮斗,人的自我實現才是人生的最終目的。朱濤說,所以我該像你一樣好不容易讀了所不錯的大學,然后出來做個二愣子老師嗎。林先生氣得說不出話來,手指在半空晃了半天,朱濤笑笑走了。
我高二的時候他做了隔壁班的班主任,從此那個班成為了全校每天最晚放學回家的班。冬天放學時天已黑透了,我回頭看了下教學樓,還有個教室燈光通明,我看了下表,快七點了。那年當班主任的時光是林先生聲名鵲起的一年,當然,如果愿意的話我也可以用臭名昭著來形容。他有些地方偏執得可怕。他會讓每一個學生全部做完作業,然后讓他檢查過目完才放他回家。若是做錯了題他會立刻出三道同類型的題目讓學生再做。有時候還給學生布置些其他的任務,比如讀一些國學的著作,都是些對學生來說名字聽上去就很催眠的書,學生訴苦,老師,這對考試又沒用。林先生一本正經地說,對高考沒用,對人生有用。他對學生很嚴厲,有一次他不在的時候班級出了事,回來后他當眾把班長罵得哭了,批評她沒有擔負起應有的責任,實屬失職。
這個班長長得頗為好看,學校里不乏愛慕者,有一個別的班的男生看見自己暗戀的女孩被林先生如此訓斥得委屈,打抱不平,在他心智尚未成熟的思緒里加入了不少英雄救美的片段。他私下里寫了封彈劾信,例舉了林先生的“罪行”,悄悄地給林先生的班級同學簽名,集齊了名字后投到了校長信箱。
期末考試后的休業式上,林先生宣布不再擔任這個班的班主任。當時我正在玩手機琢磨什么時候能放寒假,旁邊人的喧嘩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頭看見正在宣布的林先生,他的表情依舊肅穆,看不清楚是失望還是難過,亦或者是憤慨。或許都有,或許都沒有,他只是和往日說故事的時候一樣,語氣平常地宣布著一件件不得了的事。
第二天隔壁班來了新交接的班主任,順便也帶來了期末考試成績,隔壁班排年級第一,這份功績應該可以算在新上任的老師身上了。
不當班主任的林先生倒也沒太難過,還是跟我們有說的說。一節課中的上半部分還是要教訓我們好好讀書,不要虛妄度日,這一段我們經常是趴著睡著聽的。課的下半部分講歷史事件時還是會給我們講故事,這些都是我們豎起耳朵聽的。林先生似乎并沒有受到彈劾的影響,只是他嚴肅的表情更長了,眉頭緊皺的疙瘩越來越大了。
我不太清楚林先生是愛國的,還是不愛國的。他會慷慨激昂地宣稱,一百年多年來中國人的崛起是多么的不易,是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何心血才得來如今生活。另一方面他也會對一些民生的話題提出批判,什么“群體暴力”啊,地價失控導致的城市化錯位啊,地區發展不平衡啊,每次說到這些大家都不怎么感興趣,打著哈欠,催促他多講點三國,多講點隋唐,然后林先生的臉就更加蒼白了。
我那時理科很差。越是不擅長的東西自然越是不感興趣,結果是成績更差,惡性循環。但我文科挺好,尤其是歷史。大概是高二之后吧,我習慣了每次午休去林先生辦公室消磨時光,那里有免費的茶水,有零食,還有個很不錯的說書人。
他問我是否喜歡歷史,我說我喜歡的。他又問我為什么,我說因為歷史考得高,擅長。他搖搖頭,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喜歡或不喜歡,都不要帶著功利的角度去看,興趣就該順由發展。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后喝了一口泛苦的茶。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