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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我出來是為找一個人。
我說,我出來也是為找一個人。
我之前確實記不清我此行的目的,但剛才小雨的話提醒了我。我離開我愛的妻子和孩子,離開我完美的家庭和事業,而在這霧中不知疲倦地前行,目的其實是和小雨一樣的,要找一個很重要的人。為此我可能得推遲回家的計劃,繼續尋人。
她說,你要找誰呢。
我說,我不能告訴你,為了保護他。
小雨沉默了,在旁邊呆呆地跟著我,沒有遠去的意思。
老實說,我也不忍甩掉她,那么大的霧,這女孩神智又不正常,但現在有一個更嚴峻的問題放在我面前,那就是饑餓。
到底迷路了多久,又走了多久。我掰著手指頭去數,感覺是一兩年了,但我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似乎是幾小時,這讓我很困惑。我把這種錯覺歸因于我太餓了,以至于我對時間概念模糊了,就像每天起床前朦朧的十分鐘總是比王總講話的五分鐘要快得多。
據說精神病人的直覺比常人更準,人一旦沒有理智、恢復了原始獸性后,五感似乎更為靈敏。我剛對小雨說我肚子餓,她就準確地把我拉進了一家面館,我大吃一驚。
面館師傅耳朵不太好,我說要碗面,他給我來了碗粥,還是很苦的那種,無力爭執,餓得眼冒金心的我囫圇吞棗倒了下去。我看了看面館師傅,白色工作服,白帽子,還有一個違和的白口罩,大霧迷蒙中師傅似乎并沒有他沒有太多臉色。吃完后我才發現師傅并沒有給小雨端上什么,她就愣愣地看著我吃。
我說,師傅,你給她也來一碗吧。
小雨說她不餓。
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我問師傅,請問我們現在在哪里啊。
他說,一個安全的地方。
我說,我要去找個人,我不知道他在哪兒。
他說,大家都固守在自己的生活線路上,避免遠行。好好地待著吧,干嘛到處亂跑亂闖,留在自己最安全的地方多好。
我說,人總要活得有點目標,墨守成規人生也太碌碌無為了。
小雨插嘴說,你找到那人后怎么辦呢。
我說,帶他回家,帶他去安全的地方。
小雨說,他現在很危險嗎。
我說,是的,很多人在找他,要是他被別人發現了就慘了。
填飽了肚子,味道卻不敢恭維,阿祿的廚藝都比這個好。麗麗在家從不做飯,他們家一直是阿祿操勞家務。麗麗經常晚歸,深更半夜才回來,這讓做了一桌飯等妻子回來吃的阿祿很是苦惱。
我說,你要跟麗麗說,食物只有在做完后一小時內吃掉才最美味。
阿祿說,我說了,從那之后她每次晚上回來都是讓人開車送回來的,可快了。
阿祿的廚藝不可能滿足麗麗的,我記得麗麗自己就是個家務能手,做菜一流。高中時總會嘴饞幾下。聽膩了阿祿天天嚷著好餓好饞的嘮叨,麗麗把阿祿偷偷帶進了女生宿舍。阿祿帶著十八禁的幻想蹦跶過去,直到看見那個被譽為寢室十大違禁物品之首的電熱鍋,他才明白過來別人只是來招待自己吃飯的。阿祿心態好,馬上把對性和愛的期待轉為對食物的期待,那個下午,阿祿目瞪口呆地看著馬尾女孩用那個簡單的電熱鍋做出香噴噴的香辣肉骨煲,然后不客氣地把女孩半個月伙食費買來的排骨吃光了,麗麗只是在一旁咯咯笑著看他吃。
兩人被開違紀單的時候,阿祿做了他青年時代最令我吃驚的一件事,在宿管阿姨和輔導員的面前,他抓住了麗麗的手說,我們在一起吧。
那次喝醉酒講到這事,阿祿點上一根煙,眼神迷離,似是懷念,似是唏噓,然后深深吐出一口煙,與大霧融合在一起。
我說,你嘆啥氣,那么好的女孩都做了你的老婆,你還嘆氣。
阿祿說,童話里都是騙人的,故事結局都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在一起,卻沒有寫之后的事情,不是不說,是不能說,說了就不是童話。你要知道年邁糊涂的國王和兇狠毒辣的皇后年輕時也是王子和公主。
我說,你是想說麗麗以后會變成整天照鏡子問誰最美的老太婆,還是想說憑你小子的基因以后能生出白雪公主。
阿祿搖了搖頭,目光看向遠處,手上的煙灰掉了下來也沒發覺。他說,人都是會變的,現實是可怕的。
我沒弄懂他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他就醉倒在他家寂寞的床上了,那晚家里照顧他的女人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匆匆趕來的妹妹。
4
結婚之后麗麗就把烹飪上的熱情完全轉移到了珠寶首飾上了,這對阿祿的賺錢能力產生了巨大壓力,不過王總是個貼心的人,隔三差五給麗麗送去戒指耳環什么的,把女人逗樂得笑不攏嘴。對于自己的獎金以這種迂回的方式滿足了妻子的需求,阿祿頗感欣慰。
我和小雨的旅程總是我在前她在后,生怕她撞到什么。但有時她卻會徑直走到我前面,有意地帶著我走,似乎在繞過障礙物。意外來到了一個車站,我欣喜若狂,試圖從旁邊的站牌上尋找線索,那車牌密密麻麻布滿寫著各種職稱和薪水,沒有一個是我心屬的目的地。我問一旁等車的人,我該乘什么車。
那人說,專門的人有專門的車,專門的車只為專門的人停,你有足夠的身份,就可以去到足夠遠的地方。
我說,沒有身份的人就寸步難行嗎。
他說,你可以選擇走著去,不過你到的時候別人已經喝著香檳了。
那人飛快地翻上了剛停下的車,響起刺耳的馬達聲,我只能憑聲音知道他離開了。
手機沒電了,我連時間都無法確定,雖然說這種大霧的環境下,時間其實并沒有太多意義。小雨告訴我,現在是白天。但我從霧中背后所覆蓋著的濃濃的巨大黑影看,似乎黑夜更符合現在的特征。在霧所籠罩的地方,黑夜也不會顯得很可怕,同樣是看不見,同樣是辨不清方向,白天黑夜并沒有太多區別。從光亮上還是判斷得出的,白天是看得見的迷路,晚上是看不見的迷路,這種情況下大灰狼找不到小紅帽,只會碰巧進了七個小矮人的家,看見白雪公主在洗澡。
我突然想起來,火似乎能驅霧。這個說法我不知道有沒有科學依據,但從生活中的幾次經驗上來看,似乎有些道理。還是在小學,阿祿借著自己妹妹過生日邀請同學來家里做客,真正的目標馬尾女孩卻沒來,他可愛的妹妹吹滅蠟燭的一剎那,火光后面阿祿的臉落寞得很清楚。和麗麗的海灘旅行,阿祿在傍晚的篝火堆旁邊他跪下求婚時,我記得那時候火影映亮了天空,驅散了霧,麗麗那時候欣喜和激動的表情似乎不是霧里看花的錯覺。又有一次上班時,我點煙問阿祿借火,從跳躍的火光后,新來的上司王總從我們身邊走過去,留下了一個笑容,阿祿手顫了下,火滅了,霧升起,視線就看不太清了。
所以在我的腦海里,火光掩映下,世界才清晰,如果能一把火點燃世界,這個霧也就不會再有困擾,當然我沒這個膽量,相信阿祿也沒這個膽量,以前的阿祿可能有這個膽量,他最愛做瘋狂的事情。人一直在變,過去的自己卻沒有完全舍棄,而是留下了一個元件放在深處保存下來,需要的時候雙擊一下就點開復原了。
我停下了腳步,轉過來對著小雨,她也立在了我的面前,一臉古怪。我試圖用足夠清楚的話語跟她解釋下目前的情景,我說,小雨,本來我是準備回家的,但我現在想起來我得做一件重要的事,不能再帶著你了,我不能讓別人看到他。
小雨茫然地發著呆,許久開口說,你要到他那里去嗎。
我說,是的,我必須趕在別人之前把他找到,不然他會有危險。
小雨說,什么危險。
我說,生命危險。
小雨不說話,只是拉近了我們間的距離,抬頭凝神看著我。在如此近的距離下,我終于透過霧第一次清楚看見她的樣貌,干凈,簡單,還帶著一股熟悉的味道。
把這么個女孩拋下,自己獨自離開似乎有些殘忍,但為了我最重要的朋友,我可能別無選擇。人有時候要比自己想的要殘忍多了,這種殘忍在行為上指向別人,在意義上卻指向自己,所以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自虐傾向,因為受虐所帶來的快感要比想象中美好得多。
那棟樓被燒得火光冉冉,燒得天空都紅了,霧完全失去了它遮掩的功效。麗麗一直跟阿祿埋怨,要搬到更好的大房子里,阿祿很虔誠地發誓,一定努力賺錢滿足妻子的愿望。只可惜他賺錢速度還是慢了點,麗麗沒有搬進新房子的可能了。事實上麗麗在著火的時候正躺在床上睡覺,根本沒機會逃脫,包括那個睡在她身邊的男人。她很愛睡覺,他也很愛睡覺,兩人喜歡一起睡,上帝慷慨地讓他們永眠了。
樓燒得歡,路人,小店的營業員,曬太陽的老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對著樓指指點點,評頭論足,你一言我一句,好不熱鬧。不知是誰分了包瓜子,圍觀的人嗑著瓜子,看戲的興頭更足了。某戶人家因為煤氣泄漏,一陣巨響,爆炸產生的火浪從窗口爆出,調動起了人們的興致,大家嘴巴撮成一個O形,發出了愉快的歡叫,好像在看好萊塢特效。
我在人群之中找到了阿祿,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家在火中化為灰燼。
我說,麗麗在里面嗎。
他說,我可是確認過后再點火的。
我說,你怎么那么早就回到家了。
他說,今天沒有加班,沒有迷路,很容易地就回到家了,趕上促銷我買了排骨,準備給麗麗燉湯,家里的爐子火一直不旺,今天這火倒是能把骨頭燒透。
我說,現在麗麗的骨頭可能也被燒透了。
他說,沒穿衣服的人燒起來更快。
我和他在人群中間,和所有的人一樣抬頭仰望,看著這場火把樓蹂躪得咯吱咯吱作響,從泛黑的煙中不時閃出火星子。霧完全被這火貫穿了一片天地,這世界再也沒有像此刻般看得那么清楚了,輪廓分明,棱角清晰,只是我和阿祿抬頭看得脖子酸。
他給我點了根煙,然后在我都沒有注意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不見了,留下我一個人傻乎乎地繼續看,看到最后我自己都納悶,我在看什么,直到我想起自己不抽煙,煙味已把我嗆壞了。大樓火已經滅了,只剩下焦黑的外壁,裊裊的黑煙,嘖嘖唏噓離去的路人,全都被大霧環合、裝進了肚子。冷風吹過,我一陣寒噤,已經是冬天了。
我很確定,阿祿躲起來了,他躲在這霧的某個角落里,在霧最濃最厚最看不清的那個地方,把自己縮成一只螞蟻隱藏起來。我必須把阿祿找回來,趕在別人之前,找到他,把他藏起來,不然別人會把他當作罪犯抓走的。
我對小雨說,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你已經知道了,就請幫我保密,我要去找我的朋友,他只剩我一個朋友了啊。
小雨咬著嘴唇,臉上的肌肉顫抖著,她終于忍不住,撲通跪倒在地,一把拽住我的手,肆無忌憚地哭著,喊聲驚醒了我:
“哥,你還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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