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嗎,我在給你講故事
七七,我又開始抽煙了,還是那種讓你一聞到味道就咳嗽不止的手卷煙。你現在拿手絹捂住鼻子也沒有用,我答應你,抽完這一根,就不抽了。
這煙草種子是我在網上郵購的,一個小小的袋子裝滿了細細的種子,像芝麻一樣。我在陽臺房東留下的舊浴缸里面放上從樓下舊花壇挖來的一袋一袋的土,每天為他們澆水,偶爾還用泡爛的黃豆水為他們增加養分,這就是你為什么有一陣子總說我身上臭烘烘的原因了。等到它們生長出大大的葉子,我就按照一本搖滾雜志的附錄里記載的方法曬干它們,用細細的鐵夾子把它們夾起來晾在窗外,這些寬大的葉子像干魚一樣在陽光下慢慢變的萎縮,干枯,但是滿滿的都是陽光的味道。我感覺所有的煙霧都是陽光在為我講它無人能聆聽的故事,我的故事你來聽,它的故事我來聽。
我一聞到這種味道,就想起我奶奶,她也抽卷煙,煙草是東北來的上等關東煙,她的手指上永遠戴著一個做針線活用的鐵扳指,戴著老花眼鏡坐在床上,她面前一個鋁盒子里面放滿了碼的整整齊齊的煙草,還有薄而透明的卷煙紙,等到她犯了煙癮的時候,就用手搓碎一些煙草碼在一張這樣的紙上,用舌頭舔一下邊緣,一捻,就成了一根煙了——而不是我這種卷煙器。咔嚓一下,機械化,現代化,沒人情味。我都忘記了自己多久沒有在奶奶的懷抱里享受一下陽光的味道了。自從我從家里逃出來以后,嗯。
從家里逃到這里,我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在街上走,從火車站穿過旅客和黑車司機,走南方大道B天橋穿過急匆匆的車流,走中山南路那些我羨慕的要命的奢侈品店——我的內衣口袋里的錢是可以買一兩件的,可是我沒法吃飯了。最后我走向了他為我租好的房子。
誠如上一次這樣走,因為我貪圖跳皮筋丟了要交學雜費的八十塊錢。因為我,班里錢被耽擱了。我的老師很生氣,她是個圓圓臉死了丈夫的中年女人,帶著一個上小學的孩子,她要被迫冒著生命危險(因為去年隔壁班的班主任就這樣被搶了包)拿著近萬塊錢回家過夜,可是她訓斥我,用染紅的指甲戳我,又有什么用呢。她只是更加讓天空黑的越來越深沉,尤其是一個初冬的,皮筋特別愛壞的九十年代的夜。她膽戰心驚而又氣哼哼的走了,留下我背著書包遠遠的跟在后面,學校內雪亮的白熾燈光穿過教學樓的玻璃,我在一條分外明亮的走廊里抱著大書包,看到每一個教室的鐵皮包木的門都被一把黑色的“鐵牛”鎖看守著,每個房間都裝了八十個小孩子的涂鴉、零食、破課本;粉筆、格尺、打斷的教鞭和一張黑板故作嚴肅卻無數次被涂花的臉。
差不多十年過去了,我們去她家里看她,她躺在床上微笑著,她的女兒為我們端茶倒水,圓圓臉可愛美麗像墻上照片里剛結婚的她。我臨走的時候看了一眼她臥室里不知道哪一年小學分房子發的組合櫥,上面也是一把現在市面上買不到的老式鐵牛鎖,和十年前我見到的一樣,只是小了一點。
我那時想拿粉筆,涂花它涂花它,讓它和破黑板一樣嚴肅不起來。
那個跳皮筋的清晨,也是讓人無法愉悅起來的。和我跳皮筋的女孩子叫做許青青,她讓我們叫她小青,可是她一點都不像《白蛇傳》里面的小青那么可愛,她的每一個細胞里面都充斥了優越感——沒錯,就是每個班級里都會有的那種家境殷實學習良好被寵到大的小公主,她們搶走我們的獎狀,工作,男人,不過許青青后來失蹤了,有的人說,她嫁給了一個渾身是毛的瑞典人,到北歐過著和東北差不多的日子去了;也有人說她嫁給了一個有錢的美國黑人,在加利福尼亞吃橘子曬陽光,她的皮膚那么白,她會曬黑么。
我也想不清楚,在上早自習以前的那短短的半個小時里,我為什么要和她和她的跟班一起跳皮筋;我也想不清楚我們是因為什么起了爭執的。是因為一種嶄新的跳法么?還是因為跳皮筋口訣的一個口誤?總之我們爭吵起來了,她蠻橫地——蠻橫的那么美——綁緊了她的發帶,挑釁的看看我,緊接著躍進了皮筋中,在兩個跟班的簇擁下輕盈的跳起來,我也裝備上了小女孩的倔強,脫下我的棉外套甩到花壇上,口里還吐著哈氣,和她一起跳起來。
“小皮球,翹腳踢,馬蘭開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我們越跳越快,皮筋也在一次次完美的跳躍中不斷升高,最后在我一個猛力的扯拉中,皮筋斷了。
許青青楞了一下,對我說:陳陽陽,皮筋壞了。
沒錯,皮筋壞了,東北冬季的天氣本來就不適合跳皮筋,尼龍的皮筋,一抻就壞,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不錯了。
她補充了一句:皮筋是我媽從美國帶回來的。
我喃喃的說:對不起,許青青,我不是故意的。
我穿上外套,一路小跑回了教室,美國的皮筋,那該多貴啊。那么遠,那么漂亮。
錢應該就是那時候丟的吧,一個我奶奶縫制的精美的小布袋,我本來想用它裝新橡皮的,所以我偷偷地從書包里把它拿出來放在外套里,快點交錢,我好留下它。但是它背叛了我,自己長了翅膀飛走了,嘩啦嘩啦。當時我怎么就不知道它是飛走的呢?讓我掘地三尺,耳邊響著許青青兩個跟班“還皮筋還皮筋”的叫囂,我的臉都紅了,凍的還是羞的?
在我等待班主任下班后憤怒的談話時,許青青背著她的書包經過:明天給我帶一個一模一樣的來,晚上我會給你家打電話“提醒提醒”你的。
從大鐵鎖和白熾燈的夾攻下,我走在橋上。這個小城市有五座橋,一二三四五號,一號橋日本人當年敗退的時候炸毀了,變成了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我現在多么想把自己也炸毀在這一天,讓我不用回家告訴父母錢丟了,也不用讓我在家里聽到一個午夜兇鈴一樣的電話告訴我明天一定要帶一根美國皮筋。天那么冷,天上也沒有星星月亮,我在那一晚抬頭看到了風的形狀,就像我在后來的夜晚在這個城市看到的車流一樣,忙碌的嘩啦啦,被兩種氣溫的空氣鞭笞著叫痛。
我從二號橋走到四號橋,又從中間的三號橋轉回去,不得不回家了,家里會著急的。連橋下十七中的高中生都下課了,穿著校服的大個子男生騎著自行車交談著從我身邊飛速掠過,遠處還有尖叫聲,我靠著上橋的橋頭堡路燈柱看,是七八個染著頭發年輕人在圍著猛踹一個穿著校服的男生,每當男生站起身,就有一個響亮的耳光讓他趴回到地上,還有一個人抱起男生的自行車往校門外的護欄上砸,瓦伊哇伊,警察叔叔來了,他們就逃走了,但是男生躺在那里,似乎已經站不起來了。
“小姑娘,幫幫忙好么”一個聲音。
一個滿臉都是哈氣結出來的冰珠的老人站在我面前,他身后是大橋上坡的一個裝滿了大箱子的三輪車——我們叫“倒騎驢”,還有一個不比挨打的男生大多少的男孩子,幾乎是用后背支撐著不讓三輪車向下滑動。老人看著我說:小姑娘,幫把手吧,街太滑了。
我緊緊小書包,站在前面猛力的拉,看上去很大很沉重的箱子山,原來并不沉重,但是那兩個人還是很難推上去,難道他們就是小說里的神仙么,掉一把斧子然后問你是金斧子銀斧子的那種神仙?還是別的什么?如果真的是神仙,我只想要他們把丟了的錢還給我,再給我一條被跳壞的的皮筋就好了……
但是他們只是道個謝以后就離開了。
我沿著三號橋走回家去,穿過中學街,辛明路,最后在三中家屬區停下來,慢慢的向四號樓走回去。我餓了,很餓很餓,肚子抽搐的痛著,一整晚我吃的都只是風,而不是糧食。
我推開樓道門,看到的是一幕奇怪的場面:一個高大的男人躺在地上,他的頭靠在墻上,長長的腿卻已經搭在了第三階臺階上,他很放松的躺在那里,棉風衣的帽兜蓋住了他的半張臉,讓他露出嘴和鼻子來,鼻子下面的胡子上面結了一些細小的水珠,鼻子紅紅的,像凍柿子。
我悄悄地過去,看看他,我聽到了均勻的呼嚕聲,小貓叫一樣。
原來他只是睡著了,我又扶不起來他,一會兒別人來了,也就有辦法了吧?我想。然后一路小跑的向六樓的家里跑去了。
當我臉上戴著紅紅的耳光印含著眼淚坐在桌前吃飯的時候,門響了。我媽去開門,看到是樓下的老女人,她無數次因為春天的房屋漏水到我家大吵大鬧,她面色赤紅,如同一個鮮艷的凍柿子——七七,我想吃凍柿子了,這里哪里有賣那種扁平帶核的柿子呢?
她欲言又止地站在門口對我媽說:大妹子啊……那個,我和你說個事兒,你別生氣啊。
我媽一臉疑惑的看著老女人:大姐你說吧,什么事兒啊?
老女人鬼鬼祟祟的說:我剛才上樓,看到一樓躺著一個人,長的特像你家老陳——老陳是不是沒回來呢?
我媽有點嚇到了,趕快穿上衣服準備和老女人下樓,這時候,我聽到了熟悉的大皮鞋的聲音,我爸夾著公文包,戴著一頂絨線帽子握著他的鑰匙出現在門口。
“四樓小陳在一樓躺著呢,好像是喝多了上樓梯摔到了,我已經打120了,上樓時候我敲了四樓門告訴他們家人,現在他們家里人在樓下守著呢。
“我剛才上樓的時候看到他了……我不敢碰他……我聽到他打呼嚕,就走了,我以為他只是睡著了。
救護車也響起來了,還是瓦伊哇伊,我似乎聽到了哭聲,在我端著碗站在門口的時候,外面好冷。
后來四樓小陳死在醫院里面了,腦溢血,當初如果我幫助他站起來,可能他就死在樓道里面了。但是這一晚過去,許青青沒給我打電話,也在沒有提到皮筋的事兒。
七七,我人生中第一次那么近距離的靠近死亡,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有記事,我的姥姥姥爺,以及在我家默默地做了二十年針線活抽了二十年卷煙的奶奶,現在也都健康的生存著。
七七,讓我再抽一根煙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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