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一個自由舞者的獨白

　　一個自由舞者的獨白

　　幕后，準備，深呼吸，保持冷靜面容。

　　報幕，熱烈的掌聲響起。上臺，優雅的鞠躬。燈光。

　　A：(鞠躬的瞬間，畫外音響起)這諾大的劇場里，使人感受到的所有氣息只有冷。這樣的冷不知道從哪里來，也不知道將走到哪里去。熱烈的掌聲，炙熱的燈光，這一切都未曾將冰冷融化。他感到他的五臟六腑都沉浸在這樣的冰冷里，脆生生的，仿佛一碰就要碎了。對掌聲的渴望像舞臺上翻騰的干冰一樣在他的心上滾動著。

　　（滴答，滴答，滴答）劇場后方，巨大的石英鐘傳來的微弱聲響在他的心里回蕩。那仿佛是為一個自由舞者奏響的墓志銘，又仿佛只是他心跳的回響。它象征著終結！象征著死亡。

　　（一大段舞蹈后，忽然停住）

　　A：(正端坐在舞臺正中央，四周全黑，一束電子燈，進入自述模式。)這是我的最后一場舞蹈了。你們知道嗎，最后一場。我知道，對你們來說，這只是無數場表演中平庸的一場，這只是無盡生活中不必留戀的平庸一天。但對我來說，我需要今天的燈光，舞美，高臺，還有掌聲。我用偽裝的平靜掩飾內心的慌張，我用優雅的姿態遮蓋眼底的不安。這或許，真是最后一次了。

　　A：對，那聲音，那來自遠方的召喚，來自我心中的天籟。我說了，我需要你們的掌聲。就像植物汲取水分，機器渴望動力，人類奢求愛情。而那些發了瘋似的尖叫和情不自禁的鼓掌仿佛巨大的發動機一般產生了滾滾向前的能量，支撐著我單薄的生命在這舞臺上的延續。這便是我此刻在這里的原因。是的，我享受這一切！（雙臂高高舉起）我享受這里的光芒萬丈，萬眾矚目，我享受你們眼中無論是否真實地熱望，我更享受你們為之傾倒的掌聲。這一瞬間，四周熾熱的燈光與強烈的喧囂緊緊地包裹著我的心臟，隨之席卷而來的是對全身感官的劇烈刺激。這令我，精神亢奮，腎上腺激素亦達到人體分泌的頂點。而在這壓抑黑暗而密閉的空間里，那些恐懼和不安會在瞬間被驅散。是的，這會是一個完美的開始。

　　B：不，不，這不是真的。你沒看清嗎，這只是一個虛假的謊言。就像這舞臺上的一切一樣，它只是一個謊言。你看到了嗎？空氣中升騰而起的灰蒙蒙的塵土，它們全都披馬執鞭，全副武裝朝你加速奔跑。這是來自臺下的掌聲，嘲諷，大笑，與唾液。那尖利的嘶吼遮蓋了優雅的琴聲，那喧鬧的孩童是手執復仇利劍的死魂靈。他們拼了命，想把你拉進黑暗無邊的地獄。這是喪鐘的悲鳴，這是你的命運。你以為你是驕傲的舞者，而事實上，這一切都是一個虛構的謊言。你所有為之驕傲的喝彩，都如同后臺盛放的花兒一樣，很快就將枯萎。別再一廂情愿了，沒有人能做一個懷春少女。

　　A：這不是我的命運！我的命運屬于舞蹈，屬于音樂，屬于崇敬，屬于掌聲。只有舞蹈才能把我從無邊的寂靜黑暗中拯救，只有掌聲才能拉住我的手，阻止那萬丈深淵。我明白，這一切都來源于恐懼。我恐懼孤獨，恐懼平凡，恐懼失敗，恐懼死亡。我需要那些掌聲為我證明我的生命，我需要這些燈光照亮我內心的懼怕。我不在乎它們是否虛假，這個世界上從沒有純粹的真實。沒有人在乎喝彩背后是否飽含犀利的嘲諷，也沒有人會向彼此展露內心真實地想法。而我，我需要的也不過是那一層虛假的外殼。需要它們強烈的向我吶喊向我證明，我不是一個失敗者。他們愛我！他們破表的吶喊和雷霆般的掌聲證明了這一點，并掩飾了我內心的恐懼。

　　B：你這是在自欺欺人！你以為，你那令人作嘔的虛榮心就能證明那自以為是的榮耀嗎？自尊，這是多么諂媚而虛偽的一個詞語。你的恐懼就像一面鏡子，反射著你內心的卑微。寂靜與黑暗并不能帶給你恐懼，你所害怕的一切，都源自人類無休無止的內心。你害怕失敗，更害怕面對別人眼里失敗的自己，你害怕你的人生不夠完美，更害怕這虛假的一切都終將被現實揭穿，向你證明，你不過是這巨大棋盤上一顆碌碌無為，貌不驚人的棋子。而舞臺，它是必須出現的一個道具。人類總是自以為自己能與別人不一樣，但你看看路邊的灌木叢，你能看出來哪一種與別的截然不同嗎？舞臺，就像專門制造出來滿足人們的欲望與虛榮一般。它為你帶來萬丈燈光，為你創造雷霆掌聲。而你，正利用著這一切。你不在意舞蹈，不在意臺上燈光的顏色，你不在意與你一起創造奇跡的人，你甚至，也不在意這個舞臺。你只是在在利用著這一切。利用著這些虛假的布景，像世界證明，你就是那一株與眾不同的灌木。你說，你熱愛舞蹈，熱愛藝術，熱愛這個舞臺？噢，孩子，別騙人了。沒有什么能令你的生命更有意義。你是一個娛樂大眾的小丑，不是嗎？

　　A：不！舞蹈就是我生命的意義，這里就是我唯一的價值！（糾結，試圖開始跳舞，卻又茫然的停下）

　　A:難道，我終將被毀滅？被世界的規則。我是一個舞者，我也是一個人。一個被生命囚禁的個體。在浩淼宇宙里，我無法看見遠方，無法張望前路。我被一層一層密封的墻壁所囚禁著。直到我遇見了舞蹈。我記得漫無天日的練習。我記得舞房不透光的天花板。我記得窗外寧靜的樹木在烈日炎炎下一動不動。那個時候，沒有掌聲。沒有燈光。沒有歡呼。也沒有舞臺。我只有日復一日緊張的練習，日復一日的音樂，舞蹈，沉迷。我知道我從來都不夠好。我太瘦，很高，喜歡男人。黃昏的時候，我會站在舞房外面的陽臺里跳舞。我把陽光當做燈光，自己成為觀眾。那時候我很快樂。舞蹈之于我，是溫暖的燭火，清澈的愛情，還有那充滿夢想的烏托邦。我對自己說，我熱愛跳舞。跳舞使我變美。使我快活。使我發光。

　　10年前，我第一次登上舞臺。燈光與掌聲就像**，被面容促狹的長者點燃，生生塞進你的嘴里。我能夠感受到那沸騰在血液里的狂歡，我也再也無法擺脫白色煙霧中如夢如幻的體驗。它令我緊張。令我心跳加速，手腳冰涼。我從不喜歡去游樂園，因為登臺跳舞就是對我來說最跌宕起伏的山間列車。

　　再后來，我產生了欲望。表達的欲望與舞蹈的欲望糾纏在一起，纏繞著攀上我的頸脖。舞蹈是我的出口，唯一的出口。我不再需要技巧與模仿。我只想表達。我想用強烈的肢體表達我不加掩飾的欲望，想用海市蜃樓般的獨舞傳達內心對世界的憤怒。雖然，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而憤怒。

　　我開始試圖割裂。將舞蹈的自己從囚禁與束縛中釋放，不自量力地沖破那一道無盡的人墻。我對燈光和掌聲依舊懷有強烈的欲望，但我知道，它們對我已不再重要。我的迷戀，是因為在這里，我可以走出去。

　　來吧，來吧，來為我喝彩。我需要你們的掌聲，歡呼，我需要這里的燈光只為我一個人點亮。這一切代表著希望。代表著我沖破這囚牢的希望。我要跳下去，我不能失敗！我要講述我自己，即使沒有人側耳聆聽。請為我瘋狂吧！請大點聲，大一點，再大一點。

　　（身體站直準備開始舞蹈。歌聲在這一瞬間戛然而止。燈光啪的一聲被關掉。觀眾席過了很久，偶爾傳來稀稀拉拉的一點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