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洗
車子駛到這個城鎮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他穿越了漫長的旅途,最終來到這里。這個城鎮,是沙漠里唯一的中轉站。他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這是一個漫長的旅途。一路上,行人都用怪異的目光注視著他的破爛車子。車子在風沙里橫沖直撞,人們只是驚慌地退讓,或者,在車子身后惡狠狠地叫罵。風卷著沙子向他襲來,還有一股滾燙的熱浪。他想要快點穿出這個令人恐懼的世界。
車子一路上橫沖直撞,就像從前的他一樣。
他總是覺得,當那些漫天的黃沙會把他深深掩埋在它們的內部,不留半點蹤影。就像是人們多年以前從黃沙中出生,最后又必須回歸于它們一樣。
他想要快點從這個地方離開。他不知道,在這個死寂的夜里,會有什么樣的東西隱藏在黑暗深處。它們用綠瑩瑩的眼睛注視著他,神情中充滿了殺機。
車子最終還是停在了一座白色的建筑前面。不知道為什么,車子再也打不著火。他在車子里,找不到平常所用的應急燈。他有些心急,從車上跳下來,忍不住踹了車子一腳。風裹著沙子向他侵襲過來,刺痛了他的皮膚。
直到下了車,他才發現,這幢白色的建筑是一座教堂。他走上前去,發現不知道為什么,教堂的門緊緊地關閉著。
或許這就是注定的。他這么想。一路上經過了這么多地方,他從來沒有看見一座白色的教堂。直到今天,走到這個人煙稀少的城鎮時,他卻突然看到了它。
也許是她在冥冥之中在指引他。
手機上,她的名字又亮了起來。他覺得有些好笑,這個傻姑娘,又是在
她的頭上、身上到處都接著不同顏色的線。它們雜亂無章地延伸著,把她的身體團團包圍住。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始終不能回射出明亮的光圈。她的臉灰灰的,整個人像是剛從泥土里鉆出來的一樣。透明的氧氣管子在陽光的投射下,折射出一種油膩的光芒。她靜靜地躺在那里,終于以另外一種方式,安靜下來了。
已經過去多少天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這段漫長的時間里,他頭一次感覺到手足無措。他曾經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但是面對這樣的狀況時,他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恐慌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它們如同潮水一樣越長越高,最后,把他淹沒在了這股巨浪的中心。
他看著她躺在那里,常常有這么一種錯覺。或許,那并不是錯覺。他時常看見,有什么東西輕輕地從她的身體里走出來,聚集在一起,然后飄起來,飄起來,越來越遠,最后消散在了空氣中。他感覺,他的心跌入了沒有盡頭的谷底,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他嗚嗚地哭起來。有一層堅硬的外殼在她長久的睡眠中,漸漸地脫落掉,露出他柔軟的內心。他有多久,沒看到自己的內心了?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對不起,我錯了。”她醒來的時候,這么說。
他撲過去,緊緊地摟住她的腦袋。她的腦袋那么軟,好像一用力,就要破掉一樣。
“你沒錯,都是我錯了。”他不斷地重復著這句話。
她沒有再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沉重的瞌睡襲上來,她的眼睛睜不開。
“別睡!看著我!”他對她這樣漫長的睡眠感到恐慌。他只好使勁地晃動她的肩膀,希望她清醒地看著他。她似乎聽見了,睜開眼睛,看看他,臉上淡淡地滑過一絲笑容。濃重的睡意再次襲了上來,她再次把眼睛合上了。她沉沉地睡了過去。
護士來了,醫生來了。他被從病房里趕了出來。他站在走廊上,透過寬闊的玻璃窗子看過去,護士和醫生在里面來回穿梭。他看見,她從她的身體里飄出來,飄到醫生的身后,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們。她走過來,走到窗子跟前,沖他露出一個笑容。
他突然覺得手腳冰冷。
陽光透過厚厚的窗簾,在病床與窗臺之間,照出一條明亮的道路。她愉快地踏上去,然后笑著對他說再見。她轉過身,一直向前走過去了。
他猛然間反應過來,猛地沖進病房里去,不顧醫生的阻攔,把厚厚的窗簾撥開。陽光灑了進來,照在她的身上。
冰冷的機器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聲響。他沖了過去。他看見,機器上的曲線不可抑制地被拉直了。那聲刺耳的聲響,像是一把銳利的匕首,緊緊地穿進他的心臟。血隨著撕裂的傷口崩裂出來,涌進他的腦子里。
她說:“如果結婚的話,我想找一間白色的教堂舉行婚禮。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它能夠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那間教堂,要有一個很高的屋頂。陽光可以投過屋頂的玻璃照射進來,映在我們的身上。光束中可以看到細微的塵埃。”
他轉過頭去看她,她正為她的想象而興奮得滿臉通紅。他淡淡地哼了一聲,說:“我們?那是不可能的啊。”
她斜著眼睛瞪了他一眼,說:“暢想一下不可以么?”
“可以,可以,”他漫不經心地笑著,站起來,走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間的門。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聲沉重的門響,砰地一聲,將他們隔在了兩個世界。
所有的一切,都是準備好的。這一次,也沒有例外。
想一想,這么多年的時間,他都在做些什么呢。甚至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明白。他一直在這個世界中奔跑,沒有停下腳步。他想要闖出這個世界。他一直都堅信這那句話,只要闖出去,就可以活過來。只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這個世界有著一層堅硬的外殼。
他在這個世界受傷了,他需要安慰了,他戀愛了,他被傷害了。
她站在他的身后,想要走上前去。可是,她踟躕許久,卻仍然站在原來的地方,停步不前。有什么東西,像是巨大的屏障一樣,阻擋在她的前面。
她哭著向他說:“既然誰陪著你都可以,那么,為什么偏偏我就不行?”
他的心里涌上來一圈溫暖,但是,最終還是被巨大的潮濕占據了。他平靜地對她說:“我可以傷害任何人,但是,我不能夠傷害你。”
她毫無預兆地哈哈笑了。他從她的聲音里,聽出凄厲的絕望。可是,為什么她的臉上,仍然布滿了笑容呢。他看不清楚她。他一直覺得,她是簡單的、透明的,但是這一次,他開始覺得,她站在他的面前,就像是一個復雜的化合物。她就像曾經從教科書看到的那些延伸著枝丫的化學物,不斷地生長出冗長的分枝,把她包裹在最中央。最后,他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是個好人,不過,也是個執著的傻瓜。
雨似乎越下越大了。黑暗中,他看不清楚雨的痕跡。他只知道,雨猛烈地撞擊著他的車窗,發出巨大的聲響,就像是暴風來臨前那樣。
在干燥地區,不應該有這么大的一場雨才是。或者說,這場雨對于他而言,是一個獨立的預兆?
他不知道。他打開車門,走出去。巨大的雨幕籠罩在他的頭頂,他無法睜開眼睛了。雨水似乎混合著什么東西,帶著一股咸咸的味道。他終于開始知道,那是她哭了。
她似乎,只有那一次才哭過。就算那樣,也只是一個短短的時間。接著她便笑了。她在她的眼淚中向他綻放出一個笑容。她隨著那朵花一起盛開了,接著猝不及防地枯萎掉,只留下了苦澀的莖。
雨水打在他的臉上,讓他覺得睜不開眼。雨水順著他的眉毛落下來,流進他的眼睛里。他使勁地眨眼睛。那些咸澀的液體把他的眼睛刺得火辣辣的疼。眼淚流出來,沖洗掉那些雨水。
他睜開眼睛,看見從教堂頂部折射下來的一道光。這樣的感覺,仿佛是從海面下仰望天空一樣。他聽見人們在唱歌,可是,具體唱得什么,他聽不明白。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輕松過。
他仰起頭,看見她站在教堂的頂端,一晃便不見了。神父把他浸在圣水里的身子拉了起來。
世界是一張充滿黏液的蛛網,而他,不過是一只無法逃離的飛蟲。他抬起頭,太陽停在那里不肯走,他覺得光芒就要把他的眼睛刺瞎了。他看見她走過來,站在不遠的地方朝他笑。他伸出手想抓住她,但她很快便逃走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走向哪里,沒有她的地方都是一樣的溫度。他們是被捆綁在一起的一些花與莖。他已迫不及待要接近她。可她的靈魂卻已經不在。他嘗試擁抱她,她依然是靜靜地,成為他懷抱里的一具空殼。他找不到她的靈魂、生命,和喜悅心情。她不再是溫暖他的強大力量。她的聲息淹沒在黑夜里,與靈魂一同死去。朝圣地人群已然消失,她與他們同在。
他停在那,望著神父虔誠的面龐。是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了。
他不能夠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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