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綠（1）

　　欣姐結婚了。

　　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躺在床上玩iPad，一個沒拿穩，pad砸在我臉上，我清醒過來，激動地打電話告訴小綠。

　　初二時我們一致認為，聰慧冷靜如欣姐，必定會談很多場愛情。卻沒有想到，她是堅持最久的人。

　　如今長跑七年的愛情終于落地。

　　我們統統缺席。

　　薇薇的原因——工作太忙，請不了假。

　　莎莎的原因——發著高燒，上吐下瀉。

　　我的原因——談了七年，你去死吧！

　　除了小綠。

　　而我覺得，她才是最應該缺席的那位。

　　一個在愛情里，由頭至尾，沒有談過一場順利戀愛的姑娘。

　　從成都坐一個半小時的飛機，去參觀別人的幸福，目睹親密的人領先于自己的安穩，會是怎樣的心情。

　　“我們都不去啊，你為什么要去？”

　　“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一次婚禮，想看看穿婚紗的新娘是什么樣子。所以，哪怕領導不批假，辭職我也堅持要去。”

　　關掉QQ對話窗，我想念起小綠。

　　走到桌子前，翻到很久前寫她的日記。

　　一開場，是公認的形容。

　　“小綠是我們見過最深情的人。不是濫情也不是矯情，就是深情。她是我們的少女時代里，最配得到幸福的姑娘。“

　　很多人都是打著愛的名義在愛自己，而她是真心真意在愛人。很多人都會計較被愛，而她關注的是去愛。雖然我們都明白，愛情這種東西，往往先靠近的那個人會更辛苦，人都比較畏懼熱烈的感情，會檢視出自己身上的缺陷。俗話有云——就是因為你太好，我不愛你，因為你讓我看到自己有多不好。

　　但她不介意，大大方方去喜歡，去依戀，而正是因為她的無所顧忌，讓每段感情無疾而終。

　　上中學時，我和小綠同桌。上課期間她從來不看黑板，只是出神地盯著前面幾排的某處，時間長達一節課。

　　剛開始，我以為她只是在開小差，畢竟物理老師挖完鼻孔再屈指一彈的姿勢實在不怎么好看。后來發現她的姿勢常年不變，也不怕歪著頭容易得頸椎病。于是，在她走神的某一天，我也歪著頭，沿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知道了她在心神不寧地看什么——班長韓同學。

　　韓同學陽光帥氣，學習一流，但因性格冷漠，令很多女生趨之若鶩，沒想到蘇小綠也落了其中之一。

　　跟其他問習題買早餐的女生不同，蘇小綠從不表白，只是出神凝視，偶爾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不采取行動，也不告訴我任何人她的心思。也許因為韓同學太優秀，她只想獨享。

　　有天下課，蘇小綠從學校小賣部買了兩張蔡依林的貼紙回來，壘了一大堆書，照著小鏡子仔細研究，又用剪刀剪下幾張貼紙，將頭發用小梳子輸成二八分，握拳呼吸。我偷偷觀察，咦，剪下來那幾張蔡依林側面竟然和她有幾分神似。正好奇她到底要干嘛，她倒主動開了口，問我有沒有廢紙要扔，我掏出草稿紙給她，她屁顛顛地往最后一排跑，借著扔廢紙的空隙將貼紙扔到了韓同學桌上，又快速跑回座位。坐下后蘇小綠驚魂未定地喘氣。我見她滿臉通紅，故意打趣，你干嘛去了？蘇小綠吞吞吐吐，扔、扔垃圾。

　　后來不知道怎么的，全班都知道蘇小綠喜歡韓同學這個事了。據說是有天下晚自習，阿威和阿澤折回來拿金庸的小說，發現她鬼鬼祟祟地蹲在班長的座位，認真地看著什么。兩人嚇了一跳，悄悄走到小綠身后，沉浸于偷窺快樂中的小綠并沒有察覺自己已經暴露在人民群眾的視線下了，還在翻韓同學的周記。

　　阿澤看語文老師的批注很精彩，忍不住念了出來“孤獨的男人最優秀，優秀的女人最孤獨。”小綠嚇得臉色發紫，傻了足足半分鐘才撒謊說自己周記本掉了在找，看有沒有人拿錯。

　　顯然，長期閱讀小說的阿威和阿澤并不相信小綠蹩腳的謊言，他們可是有觀察力能洞察人心的啊小樣，第二天，這個事就傳遍了全班。

　　大家紛紛醒悟過來，一拍大腿——對啊！怪不得每周一快熄燈了她才回到寢室（周一發周記本），怪不得打掃教室時她總是站在韓同學的位置，摸韓同學的桌子，把韓同學放腳的位置拖得干干凈凈，連石灰墻都要去擦一下，之前大家都以為她只是偷懶。

　　小綠的閨蜜任維也發話了，怪不得上體育課小綠老是拖著她去曬太陽，還美名其曰吸收陽光，任維想，我們又不是仙人掌不需要光合作用啊，原來是打著曬太陽的幌子偷看韓同學打籃球。怪不得呢，小綠被抽問時總是答非所問，原來是走神盯韓同學去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大家很默契地沒將小綠暗戀韓同學的事情告訴他，也沒告訴小綠全班都曉得她暗戀韓同學了，她再藏也是徒勞。

　　也許大家喜歡我們在暗，小綠在明的狀態吧。看她偷偷摸摸喜歡韓同學，自以為滴水不漏，比較有趣。不過，也不知道韓同學知不知道這件事了。

　　聽不進課時，大家就轉過頭來研究小綠冒著火花的眼神。而不知情的小綠盯著韓同學，絲毫沒發現自己已成焦點。大家得意洋洋地看著被蒙在鼓里的小綠，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噗噗地笑。老師一臉莫名，敲著講桌，讓課堂安靜。

　　那段時間，小綠是枯燥無味的函數方程式中，最好玩的解乏圣藥，大家暗地給小綠封了一個外號——“情圣。”

　　初二的時候，聽說韓同學要轉到市里最好的一所中學去讀書，大家急了，紛紛暗示小綠出面告白。任維寫紙條給小綠，說負責幫她約班長去操場，小綠負責表白，小綠不敢。猶豫幾天后，小綠別別扭扭地寫了一封很長的詩，諸如“魚說，你看不見我的淚，因為我在水中，水說，我能感覺到你的淚，因為你在我心中”云云。抄在有蝴蝶的粉色信紙上，一打開滿是撲鼻香。

　　小綠和班長隔了幾排，傳到班長手中的時候，好像已經被誰看了，大家憋不住起哄。班長正在做題，又尷尬又煩躁，皺了一會兒眉，忽然將情書抓過來一把撕掉。小綠扛不住了，猛地沖出教室，坐在操場哭了兩節課，被勸回來的時候，眼睛腫得驚人。

　　再后來，韓同學沒有轉學，小綠也恢復了正常，直到中考結束，再也沒有什么舉動，大家慢慢把這個事情淡忘了。

　　高中后，我和小綠又分到了一個班，此時的小綠已經很出眾，一個暑假回來，燙了流行的玉米卷，穿著緊身T，剛能遮住臀部的短牛仔，在人群中很是惹眼。一下課就有其他班的男生跑到教室門口，托人捎話給她，讓她出去“聊聊”。所謂“聊聊”，即確定戀愛關系前的雙方談判，男方表明真心，女方表明態度，看能不能達成一致。

　　小綠天天背歷史政治，不理這些人。她想和韓同學考同一所學校。

　　和從前一樣的是，她仍喜歡在草稿紙上寫寫劃劃。這時我和小綠變得親密起來，她告訴我，原來她在給韓同學寫Email的草稿，一上計算機課就打在郵箱里發給他。有時也寫信，但是怕其他同學收到拆開，對他影響不好，只敢在感恩節一類的節日寄出，這樣便不會引起懷疑。

　　小綠還說，只要和我在一起，似乎從前的時光就一直都在，韓同學沒有離開過，那些回憶，一直攥在她手里，栩栩如生。

　　年輕的我們，當意識到喜愛的東西離去時，因為不舍與孤寂，甚至會抓住曾和它有所聯系的事物親近，如救命稻草，似乎接近和它有過哪怕邊角關系的附屬物時，就留住了所失去的人與時光。明知很傻，卻仍舊樂在其中。

　　我問小綠，他都撕你情書，你不恨他嗎？

　　小綠搖搖頭，又點頭，說，當時恨，后來時間一長，恨不起來了，見到他還是很喜歡他，只是礙于尊嚴，不再關注他，但憋得難受，每晚只敢趁室友們睡著了開著臺燈寫日記，一邊寫一邊哭會兒，哭累就睡，睡著了總會夢見他。夢見發物理試卷，他上臺領，全班就他最高分，老師表揚他，同學羨慕他，而小綠就在最角落的地方偷偷地看著他，內心甜蜜，仿佛讓他獲得高分的，是自己。

　　小綠的臉在燈下楚楚動人，看得我心里一陣酸楚。沉浸在愛情中的人，都會有這樣卑微的時刻吧，自娛自樂，不愿打擾，只敢在自己的幻想里美一小會，不敢讓對方看見自己珍視的心意，痛苦都碾碎了往肚子里吞。

　　因為韓同學，小綠一直沒戀愛，漸漸她的癡情傳遍了整個班級乃至整個高中部。小綠走在路上的時候，總有女生對她指指點點說，快看，這就是那個癡情的女生。也有男生好奇，帶著征服欲來追求，最終悻悻而歸。我很疑惑，努力回想了韓同學，是，長相俊秀，不愛和女生說話，成績總名列前茅，自負與不羈，是少女都迷戀的類型。可值得小綠神魂顛倒到這份上嗎？再說，小綠也不錯，純真漂亮，這么多人喜歡她，她怎么就不知道合理地轉移一下注意力呢？

　　后來我才明白，有時人的迷戀根本毫無理由，稀里糊涂就陷進去了。問上原因，往往答得啼笑皆非。也許只是他今天穿的白襯衣好聞了一點，也許只是他上臺完美地解開了一道很難的數學題，也許半夢半醒，睜開眼睛，眼前浮現他在食堂吃粉的臉，那瞬間便確定下來——就是他了。在這個時刻，其他人都成了浮云和陪襯，要硬著頭皮去喜歡，只會讓自己的深情蒙羞。

　　上高二后一天，小綠告訴我，她和韓同學在一起了。我愣了一下，掐指一算，五年。小綠足足用了長達兩年的暗戀、三年的追求，才把韓同學追到了手。也據小綠辯白，不是追，是打動。韓同學被她冥頑不化的愛情震撼了。

　　那段時間，小綠存錢偷偷買了個手機，上課將課桌疊得厚厚的，趴在課桌上給韓同學寫郵件，韓同學一上計算機課她就掛QQ，不忘囑咐我盯梢。我瞥眼偷瞧她，看她和韓同學喜氣洋洋地聊天，聊完后還不忘將聊天記錄抄寫在筆記本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連標點符號都照搬。

　　好景不長，兩人網戀了半年，還沒見面就吹了。那天小綠撕關了她抄下來的所有記錄，短信。郵件。QQ聊天。扔在飯盒里，哭了。

　　夏天時她認識韓同學以前喜歡的一個女孩，姓楊。小綠對楊特別好，不是有心眼有預謀地好，而是貼心的好。兩人稀里糊涂成了閨蜜。楊后來轉到我們學校，她煮好餃子冒著雨給人送去，楊要吃零食，她拿自己用來輸液的錢去給楊買。

　　高三那年，他們和好。談了幾天，約出來見了一面，兩人在網吧度過了一晚，高考前夕，兩人再度分手。

　　因為他刪掉了小綠的留言。

　　小綠的留言來自于韓同學送她的德芙里的甜蜜短句。當時韓同學遞德芙給她的時候，小綠很開心。

　　小綠去上晚自習，在QQ上問起巧克力的事情，韓同學輕描淡寫，說超市看他買了這么多旺旺，順便送了兩個。

　　小綠信了。細想才知道被捉弄。

　　當時韓同學說，這是我第一次送女生巧克力。

　　小綠問他為什么刪掉。

　　韓同學說他很累。

　　小綠問我他為什么刪掉。

　　我說他可能不好意思。

　　小綠喃喃自語，說這么多年，我也累了，放手吧。

　　兩人分了手。

　　至此，小綠整整一年都沒再戀愛，也開始和我疏遠。上校內時總能看她發的狀態，無一不是圍繞著韓同學為話題。

　　她一直活在對韓同學的緬懷中。

　　一年后，小綠終于又戀愛了，男孩是高三的同學。小綠死活不肯見他，兩個人就著電話談了一個禮拜。終于有天男孩軟磨硬泡約小綠出來見了一面。小綠別扭至極，男孩俯身想親吻小綠，小綠硬生生用拳頭把人打了回去。見男孩有些生氣，小綠也過意不去，就讓男孩親下臉頰，結果男孩一親完，小綠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紙巾將吻痕擦掉。不歡而散的第二天，小綠發短信給男孩，坦誠自己還沒走出韓同學的影子，兩人分手。

　　兩個月后，小綠去上海比賽，喜歡上了一個年紀比她大八歲左右的男人，但因距離遙遠，男生不愿與小綠在一起，回成都后，小綠傷心了幾個月。年底，小綠又喜歡上一個男孩，網戀了一個月，男孩回來，小綠去機場接他，卻沒能收到男孩承諾中的“見面擁抱五分鐘”。那段時間小綠爺爺去世，男孩又對她不冷不熱，小綠很失望，淡淡與他分手。晚上小綠抱著酒瓶，敲響我宿舍的門，一起去操場喝酒。小綠咬開酒蓋，一口口灌，平靜地笑著說，她這輩子可能對人都不會動真情了。起初是為了忘記韓同學逼自己喜歡上他們，轉移注意力。后來發現一發不可收，感情也被消耗殆盡。

　　我看著眼前這個姑娘，心里一陣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