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夏天（1）

　　1

　　這個干燥的下午，天氣熱得像是太陽化成了一根滾燙的舌頭在舔著每一個人的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被燒焦了的氣息，蠻不講理地往行人臉上席卷而去。向丁和陽光在公園里坐著抽煙發呆。

　　“好沒勁啊，要是有個美女過來和我們一起聊天扯淡就好了。”向丁把手臂伸到后腦勺后去按摩酸痛的脖頸。

　　“沒睡醒吧你？”陽光冷笑一聲，對向丁比出中指。

　　“唉，這日子無聊死了?！毕蚨捠腊愕赝鲁鲆豢跉?，又頹了下去，像條狗。

　　“哎哎，不是有微信嗎？”陽光眼睛一亮，從公園的石頭椅子上跳起來。

　　說干就干。陽光用自己在小攤上淘來的山寨蘋果登上微信，在“附近的人”一欄速速翻動，在諸多女生中尋找合適的獵物。有的女生臉大無神天然呆，有的女生嘟著嘴唇腦袋呈45度傾斜狀對著鏡頭笑得你想給她一拳，有的女生用的是虛假的歐美頭或小動物，一瞧便知生活中氣場很弱。不過女生較少，主要還是男生居多，戴著九塊九一副的淘寶包郵墨鏡，站在街邊的面包車旁，嘴角故意痞痞一歪，漫不經意，以彰顯他洪金寶范的大哥氣質。

　　“這些女人，怎么有勇氣拿她的車禍現場作頭像啊，也不怕嚇著人?！毕蚨⊥鲁鲆豢跓?。

　　陽光不露聲色，拇指像發現新大陸般停止了滑動。

　　金色波浪卷，齊劉海，芭比娃娃一樣的大眼睛，翹睫毛，涂著當下時髦的范冰冰熱銷口紅。

　　“這女的不錯，皮膚真好，簡直是那啥……”向丁眼睛一亮。

　　“吹彈可破?！?/p>

　　“對對對！吹彈可破吹彈可破！媽的，搜了半天終于搜出一個正點小妞了?！?/p>

　　陽光捏著自己的下巴，凝視被框在手機里的小人兒，輕輕摁下“打招呼”鍵。

　　兩人都抖動著二郎腿等待著芭比娃娃的回應，夏天的風輕柔暖和，空氣里騷動著香樟樹的味道。陽光的臉被罩在陰影里，心里暗自密謀，要是女孩回應，就物色另一個，剛也看見一個姿色和芭比娃娃女孩不相上下的，中分，五官較為精致，但走的是女王范路線，沒有這個叫做夏天的女孩親民，夏天的成功率應該高些。

　　果不其然，一分鐘后，女孩同意了。

　　“你小子運氣可真好！”向丁狠狠碾滅了腳下的煙。

　　屏幕由于長時間的沒反應黑了下去。陽光注視著手機上的自己，輪廓清晰，高鼻梁，眼皮尤為好看，發型也因抹了發膠看著很有型，只不過因是夏天的緣故泛了一點油光。他站起來，身高182，修長挺拔。而向丁，虎頭虎腦，差了自己好大一截。陽光心里涌出一種殘忍的快樂。

　　然而芭比娃娃夏天聊起天來總是不冷不熱，陽光醞釀半響，斟詞酌句，咬準發音，發很長一段語音過去，只收到寥寥幾字的回復，要么就是一大串陽光自認為有趣的談吐得到“嗯”“呵呵”的女神式回復。陽光按捺不住了。

　　“少廢話這么多！直奔主題！”連在一旁靜觀其變的向丁也不耐煩了。

　　“要出來嗎？我們幾個人去良木緣喝咖啡?！卑l送。

　　“你神經病啊？”向丁捅捅陽光的胳膊，“咖啡有啥好喝的，要喝就喝酒。灌醉了想不搞定都很難。”

　　“一看就是缺乏戰斗經驗的人，”陽光老成地擺擺手，“這大白天的哪兒去喝酒，當然應該去女孩們都中意的咖啡店坐著吹吹空調，談談理想，聊聊人生，?。俊标柟庖桓眲菰诒氐玫臉幼樱€俏皮地用了粵語腔調“中意”。

　　“何況，我們是正人君子?！标柟鈱ο蚨D擠眉。

　　“行，哥們兒，就你懂?！毕蚨∝Q出一根大拇指，“失敗了別嚎啕大哭叫丁哥啊！”

　　過了兩分鐘。

　　向丁踢踢陽光的腿，“靠不靠譜啊？”

　　“她說天太熱，不出來，晚上還差不多?！?/p>

　　“噢，這么容易就搞定了呀！”向丁打了一個響指，“我也巴不得晚上呢，氣氛好得多，要叫我白天干巴巴地坐在那么文藝的地方，我還真不知道該說什么?！?/p>

　　“那就在翅味軒見吧，我們請客?！标柟獍l送出去。

　　向丁探過頭來，想看看陽光發的什么。

　　“靠，我可沒那么多錢，翅味軒好貴的！”

　　“要想泡妞，首先要舍得下血本。”

　　“那晚上你請客，這妞給你?！毕蚨∵€是憤憤不平。

　　“成交?！?/p>

　　兩人擊了一個脆生生的巴掌，拍拍褲子上的灰塵，叼著根黃鶴樓，慢悠悠地回家了。

　　2

　　晚上起了涼颼颼的風。

　　向丁和陽光一前一后地走在通往翅味軒的路上，對昨晚的球賽品頭論足。前方就是翅味軒了，向丁看著翅味軒門前那個標志性的紅綠燈，那棵掛著去年圣誕節小燈泡的樹，旁邊還有一個賣鞋的balabala店。這還是他經過這里這么多次，第一次來翅味軒吃東西。

　　“打電話問問她到沒?！标柟鈱ο蚨≌f。

　　“你小子舍得花幾百請客卻連幾毛錢的話費都不舍得嗎？”向丁詫異地拒絕。

　　“手機沒電了，快點。”陽光催促向丁。

　　“等等，”向丁像是突然發現了什么似的示意陽光順著他的目光滑過去，“是不是她？”

　　一個穿著蕾絲裙的女生正朝他們款款走來，面帶模擬奧斯卡金獎藝人走紅地毯而扯出來的隆重微笑，只可惜與周遭環境略有不搭。兩人都停止了任何動作，一動不動地看著不斷向他們縮短距離的女生。

　　金色波浪卷，可惜，走近了才發現，是假發，發質在黃昏下發出虛偽的拙劣光芒。陽光佩服自己的眼力。

　　眼睛完全沒有照片上的大，鼻子有點塌，化的妝有些暈染了。

　　因為微信上的照片只露了臉，所以兩人都未曾預料到，女生的全身會有一點……不那么苗條，目測三位數。

　　最大疑點是皮膚。

　　那白瓷娃娃般的皮膚，等到逼近眼前才發現，暗黃、粗糙，長滿分布不均的粉刺。

　　這個叫夏天的女孩和微信上的照片判若兩人。

　　陽光站在原地，感覺雞皮疙瘩在毛孔里不斷膨脹。向丁站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笑了兩聲，陽光不露聲色，斜斜剜了他一樣。

　　不是她，不是她。陽光別過臉，看著翅味軒血紅色的招牌，內心不斷祈禱。

　　“你好，我是夏天?！迸⒆幼叩疥柟饷媲?，“我認出你來了，和頭像一樣。你是陽光，對嗎？”

　　嗓音倒是還不錯。夏天，陽光，還真配。向丁在心里嗤嗤直發笑。

　　三個人走到翅味軒里，點了干鍋蛙、一盤藕片、一份鴿子湯，就開始吃起來。

　　陽光努力不去正視眼前的女孩子，從客觀上說來，她算不得丑。然而跟照片比起來，完全判若兩人，這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欺騙嘛。陽光懊惱地嚼著干鍋蛙，想著幾百塊就這樣請一個假劣芭比娃娃吃飯沒了，又狠狠喝了一口玉米湯。

　　“這個很好吃的，我特別喜歡吃藕，每天都吃。你嘗嘗?！毕奶鞜崆榈貖A了一片藕放在陽光碗里。

　　“謝謝?！标柟鈵烆^吃下去，粉生生的，沒味兒，他嚼了嚼便不客氣地吐了出來。所幸的是，夏天并沒看見。

　　“來，美女，多喝點湯?！毕蚨‘惓崆榈貙柟馔肜锼?，陽光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分明在進行一場審問——你喜歡她？沒問題，那就把這個欺騙我視覺的姑娘拿去咯。夏天看著眼前酷酷的男生，臉頰微微發燙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鴿子湯蒸汽的緣故。他瞪著向丁干嘛呢？真淘氣。

　　“誒，你住哪里呢？”夏天看著陽光，微笑。

　　“當然是你們學校附近了?！毕蚨√湫苑?，不然怎么能在“附近的人”里搜到你呢？

　　陽光置若罔聞，夏天只當他是羞澀，對他的好感禁不住又加了一分。

　　陽光受刑般地吃完飯，送夏天回學校后，猛然甩給向丁一胳膊，向丁疼得叫喚了一聲。

　　“哎呦你小子喜歡她？”

　　“靠，都說了讓給你了，怎么可能？”

　　“那你還給她盛湯？搞得她沒有知難而退，還問自己要了地址。你這不把我往火坑里推嗎兄弟？”陽光唾出口中的煙，踩在腳下。想自己請的明明是個美麗可人的芭比娃娃，誰知赴宴者是一個毫不相干的贗品女王，他甚至懷疑那張照片是不是夏天從網上下載來的。

　　夏天回到學校，臉頰上帶著兩坨淺淡的紅暈，心里“嘭”一聲舒展開來，像一朵揉皺又展開的紙巾，自由而舒展。

　　是的，她喜歡上了陽光，她才不管，自己是否違背了戀愛法則所必須遵循的矜持被動、欲擒故縱。

　　3

　　令人期待的周末如約而至。夏天在校門口的菜市場里買來了一堆蔬菜，準備去陽光住的地方，弄東西給他吃，同時為兩人的關系進一步升溫作基礎。

　　陽光總感覺兩人單獨呆在一起實在難受，于是打了電話叫向丁過來，說夏天要做飯給他們吃，正在修車的向丁忙不失迭地答應。

　　“你的手藝還真不錯?！背酝觑埡?，向丁禁不住稱贊起來，連對夏天頗有微詞的陽光也慷慨地點點頭以示贊同。

　　“你們沒有工作嗎？”夏天突然問。

　　“陽光他剛剛失業，我又是低薪的修車人員，我們兩個都是屌絲。”說話的依然是向丁。

　　夏天打量起這間簡陋的屋子：客廳中央簡單放置著一張吃飯的茶幾，上面只有一個煙灰缸，沙發裂開一個洞，搭了塊質地粗糙的枕頭帕，灰蒙蒙的窗戶半閉半開，看起來寒磣極了。夏天審視了幾圈，暗自有了想法。

　　回到學校，夏天就打開電腦尋找合適的兼職工作。

　　幾天之后，她用發寬帶傳單掙來的錢給陽光買了一張嶄新的沙發布，又為他打掃了房間，搬了一些植物的盆栽放到陽臺。

　　陽光倚在廁所門口，看著女生為她張羅，眉頭緊擰。

　　“你為啥不接受夏天？雖然長得沒有照片好看，好歹也不算很丑嘛。對你又好，跟她在一起，你不會吃虧?！?/p>

　　“這女生不能惹，恐怕和她在一起了就很難脫身。我可不想自找麻煩。”

　　向丁拍拍牛仔褲上的機油漬，沉默了?！拔以谙窜嚂r看見一款充滿霸氣的摩托車，是杜卡迪的?！标柟庵肋@款摩托車，挺貴。他不知道向丁為什么會扯到這個，用疑問的眼神示意向丁說下去。

　　“現在買很劃算，還會贈送賽車制服、帥氣的頭盔手套、靴子、專用機油、護具什么的?！毕蚨±^續說道。

　　“哦。多少錢？”陽光心不在焉。

　　向丁伸出一個手掌。

　　“五千？”

　　“NONONO，”向丁擠眉弄眼，“五位數。”

　　“我買不起。”

　　“不是有夏天嗎？她好像很有錢，什么都幫你買。你也正好趁此機會，敲她一筆，送上門來的餡餅哪有不吃之理呢？”

　　原來話題的誘因是這個。陽光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我怎么感覺你小子吃醋了呵？”

　　“不是，我這不幫你想辦法嘛，你既然不喜歡她，她又死心踏地對你這么好，你不如為難為難她，讓她給你買這個新款的杜卡迪，那可是跑車中的‘法拉利’！這樣一來，她肯定會知難而退，以后不來找你了?！?/p>

　　陽光覺得向丁言之有理。

　　“你最近好像不開心的樣子啊？”穿著工作服還沒來得及換下的夏天吸一口面前的拿鐵，緊張地看著陽光。

　　“沒什么，挺、挺好的啊。”陽光作出難言之隱狀，左顧右盼。

　　“說嘛?！毕奶觳灰啦火垺?/p>

　　“嗯，看上了一款杜卡迪，但是，”陽光低下頭攪拌著漸漸冷卻的咖啡，聲音低沉下去，“買不起。要兩萬多。”

　　“哦，這樣啊。”夏天看著窗外漸次亮起的路燈。

　　陽光等待著她接下來作出反應，而夏天只是出神地看著窗外，不接一語，仿佛陽光這人不存在似的，活生生把場給他冷了，陽光只好主動開口了。

　　“不如……你給我買吧，當做送我的生日禮物怎么樣？”陽光抖動雙腿，主動注視起眼前的女生，在咖啡店內柔和的燈光下，她看起來似乎漂亮不少。

　　夏天沒有說話，只顧吸著杯子里的拿鐵。紙杯子被她吸得“咕咕作響”，像餓壞肚子的人發出氣急敗壞的慘叫聲，氣氛頓時有一點尷尬。

　　“我去上個廁所?！标柟鈱ο奶煺f道，轉身便往廁所的方向去了，走了幾步，他回過頭來，看見夏天并沒有將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而是盯著墻壁上的一幅油畫。陽光頭也不回地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

　　不過如此。陽光輕蔑地笑笑，四面八方的風自由地灌入他的身體，發出空曠的回響。

　　4

　　為什么我會這么喜歡他？夏天迷迷糊糊地靠在吧臺上想。外面的燈光閃爍，人群攢動，酒吧里放著嗨歌，激情不理解她的憂傷，她的深情與這里的翻滾的氣氛不搭襯極了。

　　“我的天！大小姐！你在這里趴著等人來伺候你??！還不去搬啤酒？12號的客人催起來了！”一陣咆哮聲趕開肆意的搖滾，蠻橫地鉆進夏天的耳膜，把夏天震得愣了一愣。

　　“噢，來了來了，對不起，陳姐?！毕奶鞆陌膳_上跳起來，沖老板扯出一張賠笑的臉。

　　“記得要是百威?。e又搬成雪花了?！崩习宓穆曇魪谋澈髠鱽?。

　　夏天吃力地搬著一箱沉重的玻璃瓶，還要騰出力氣對喝醉了擋在路中央飄來蕩去的人說“請讓一下，謝謝?！?/p>

　　夏天算了算，轉眼已經上了一個月的班了，她在一個酒吧里做啤酒推銷，一晚可掙得幾百塊，收入還算客觀，要加上她白天發的傳單、做的淘寶代理，很快就能夠掙到給陽光買杜卡迪的錢了。

　　他一定會很開心吧。夏天躲過前方一個猥瑣中年男子色迷迷的陽光，滿頭大汗地將手中搬運的百威啤酒放到客人腳下。

　　“啤酒妹，給我們開半打?！?/p>

　　“大哥，讓小妹先喝一杯！驗驗酒！”

　　滿桌子的人起了哄來，都用期待的眼神纏住夏天。

　　夏天放好酒，輕車熟路地打開酒瓶，斟了滿桌，再給自己倒上一杯，對酒局上的人露出甜甜的笑，一飲而盡。

　　“酒量不錯，棒棒棒，再來一杯！”

　　夏天又喝上一杯，由于喝的太急，將酒嗆了出來，流過下巴，鉆進脖頸，酒精的刺痛涼涼地爬過肌膚，夏天一個咳嗽，眼淚也滾了下來。

　　沒關系，夏天笑著在心里對自己說話。

　　任何的屈辱在愛情面前都不值一提。

　　哪怕是拿著自尊心在這里做交易，也是甜蜜的。

　　從第一次他在微信上給她說，夏天，你真美開始。

　　一個暑假過去，夏天居然稀里糊涂瘦了14斤。她站在鏡子面前驚喜地打量，不斷確認自己修長的雙腿。只可惜，由于長期熬夜、推銷時過度飲酒，皮膚變得特別差。對了!重點都不是這些，而是卡上存的兩萬塊錢！夏天想到這里，掀起裙子開心地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