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倒退,倒退
文/應(yīng)頌祺
我一直在這個城市里生活了很多年。這條彎彎曲曲的河一直刻在城市的中央,人們管它叫蘇州河。時間像船一樣從河上緩緩駛過,祖輩父輩的目光和風吹雨打全都浸在這條河里,一年一年,我看見很多高樓在河邊建了起來,富貴和昏黃在人們勤勞的臉上日益張燈結(jié)彩。有一天,人們抹去臉上汗水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條河已經(jīng)不再平靜。
——《蘇州河》
一
林智把身份證掏出來,拂拂上面并不存在的灰,遞給對面皺成一顆核桃的面龐。女人拿過來掃一眼,開始朝電腦發(fā)出指令。
你看,我不是通緝犯吧?
林智邊說,順嘴親了一口懷里摟著的姑娘,滿帶笑意。女人不搭理他,在鍵盤上最后敲一下回車,把身份證和一張被透明膠裹緊的房卡遞給男人。透明膠的邊緣外翻起來,黑色的粘膠像一撮鼻涕,糊在男人的手指上。
林智又笑一下,側(cè)過頭瞅一眼懷里快要睡著的姑娘,朝門牌上的號碼所在地而去。女人用見慣不驚的眼神最后朝兩人方向啐了一口,回頭看著電腦。林智笑意未散,覺得女人像是在注視她的情人。
林智把房卡貼上朦朧的**,“啪”地一聲推開門,將身邊的女孩讓進去。姑娘半瞇的眼鏡像貓眼一樣霎時間睜開了,一直如大霧般籠罩的困乏隨之煙消云散,開始蔓延起涼意。林智正將房卡插進取光處二分之一時忽然停住,留下了黑暗。姑娘毫不驚訝,一下子踹開鞋,在白花花的大軟床上攤開四肢。
我愛的女人叫吳凝荷。林智沒脫鞋,躺在姑娘身邊。她抬起手,掏了掏耳朵,向他展示自己聆聽的專心。
她是誰?
一個女人。
姑娘用肩膀上蹭了蹭被子,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滿且不屑。
我太他媽愛她了。
林智一把摟住身邊的姑娘,蜷起身子。林智的手冰涼,壓在姑娘暖烘烘的肚臍上,像藤蔓一樣汲取著溫度。姑娘將林智推開幾寸,低下頭來逼近他的眉毛,睜大眼睛。
我可是來聽你講故事的。
林智像是忽然醒了,跟被抓捕的犯人一樣雙手抱著頭坐起來,點上一根駱駝。姑娘眼睛立刻亮起來,搶過林智的煙深吸一大口。她像是被煙給醉了,細胞表層沸騰著跳躍。
*,你從哪搞來的駱駝!
這是另一個故事。你還聽故事嗎?
你還聽故事嗎。
二
我認識吳凝荷的時候她是一個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比你小。她扎扭麻花辮,戴大沿帽子。你見過她嗎?噢,你肯定沒見過,那時候你還沒來過這。不過就算你見過她也肯定記不起來,那時候滿大街都是打扮著成這樣的小姑娘。不過吳凝荷長得挺漂亮——是那種特別干凈的漂亮,不是剛才那個老板娘那種渾濁不清的漂亮。你知道那時候我在干什么嗎?我是個給人安燈泡的小電工……或者說是小流氓。那時候物業(yè)公司還是個找不著蹤跡的幻影,像我那樣的小電工滿街都是,在給人修燈泡的同時砸掉雜貨店門口的牌子搶走小孩手中的冰淇淋,成為那個城市里不可或缺的過境蝗蟲。媽的,你不知道我多討厭那種日子!公車上的小白領(lǐng)們鄙視的眼神和家里整日煩人的嘆聲像連環(huán)車禍一樣撞在我身上,把我逼進灰塵滿布的角落。我只能不停地抽假駱駝煙,在煙霧里自以為能夠打開一個通往未來的新的洞口。但當然,那只是我的幻想……我自己都他媽知道絕不可能有希望的幻想。
那時候,我認識了吳凝荷。
吳凝荷的爸爸是開紅旗車的下海商人,你該知道在那時候開一臺紅旗車是多牛逼的事兒。噢,不。這不是一個像什么馮程程一樣的上海灘大小姐和街頭小混混私奔的瓊瑤故事,你要記得現(xiàn)實中才沒什么愛情神話。我說沒說過吳凝荷挺漂亮……所以她那個神經(jīng)質(zhì)的暴發(fā)戶父親當然不放心,恨不得跟拎錢箱子一樣把吳凝荷拎在手里。但她爸爸的錢箱子都待在外地,于是他只好放下女兒,奔向情人。
有一次那個戴金邊眼鏡像得了甲亢一樣瘦骨嶙峋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我——那時我喜歡在學(xué)校周圍穿著白襯衣遛彎兒,伺機勾搭像吳凝荷一樣干干凈凈的姑娘們。你要知道越干凈的女人越喜歡我這種亂七八糟的小混混,她們不知道我會緊緊地拉住她們的手,朝著渾濁污穢的泥潭迅速下陷。我本來就是泥漿里的蛔蟲,等著吸食她們腸子里的營養(yǎng)。不過你不能否認……我長得還算好看,尤其是年輕的時候。大概就是因為我的白襯衫和白球鞋,吳凝荷她爸看上了我,讓我給她女兒當保鏢。也算不上保鏢,就是當根柱子,立在吳凝荷的身后寸步不離。
剛開始吳凝荷很不愿意,誰他媽愿意在身后帶根柱子。不過她見到我的時候,就愿意了。我穿著白襯衣看著吳凝荷的睫毛閃一下然后跟隨著點頭的動作帶著光微微向下,我從沒那么感謝生了我的那對狗男女。
不不……別著急,我還沒愛上吳凝荷。先讓我點上煙,這可是真駱駝。
那以后,我便跟膠水一樣黏在吳凝荷的粉色格子雙肩包后面,發(fā)出黑糊糊的臭氣。我穿著被漂白粉洗去黃色煙斑的白襯衣,就像個普通的高中少爺一樣。我從不對吳凝荷笑,但吳凝荷總是咧開酒窩,把我襯成一個黑面神。有一次我實在難忍,點了一根駱駝在吳凝荷身后抽起來——這是真煙,她爸給了我不少錢。
吳凝荷在層層煙霧的屏障后和所有有錢人家大小姐一樣掩住口鼻,但當她發(fā)現(xiàn)周圍空無一人時,便立刻卸下偽裝撲向了我,或者說是撲向了我的駱駝煙。我在酒吧里見過無數(shù)亂糟糟的女人抽煙,她們都像曼陀羅一樣散發(fā)著嫵媚艷麗的氣息,卻沒有一個能像吳凝荷。這個姑娘,不,這個女人抽煙的時候,居然還能是那一支干凈透明的海棠花。我能從她像玻璃一樣五光十色的眼睛里探知,她一定是第一次干這事。吳凝荷朝喉嚨里吸了一大口煙之后,用并不嬌艷的粉色嘴唇含住了我的舌頭,煙霧順著牙齒朝我的咽道緩慢延伸。
不不,不是像這樣。你能想象嗎……一個穿著紅布裙子扎麻花辮的姑娘,居然吸了一口你的駱駝,跟你接吻!我的細胞全都沸騰著擠在毛孔里,爭先恐后地蒸騰進發(fā)。
后來……后來,我綁架了吳凝荷。
吳凝荷伸開雙臂坐在我的破機車后面,像風箏一樣快要起飛了。她愛上了我,或者自以為愛上了我。于是那些跟在我身后的耗子之一便理所當然地發(fā)現(xiàn)了她,找上我。老黑是一家機車店的修理工,長著一張和擦機車油箱的抹布一樣污膩膩的臉。他說,你綁架了那個妞吧。你綁架了那個妞吧。
吳凝荷的大沿帽子是白色的,上面盛開著俗氣的海棠花。但吳凝荷無論什么時候都抱著或者帶著它,像抱著她失散多年的媽。她從家里給我偷出洋酒和駱駝煙,我沒想到那個牙齒發(fā)白的男人也抽駱駝。老黑一直用BB機刺耳的響聲企圖遙控我的思維,我看著吳凝荷,像看著一朵盛開的海棠花。
我想要躲避吳凝荷,但那時我想我并不愛她。吳凝荷在我眼中和一只跳躍飛翔的小獸相似,而我不想毀了她,或者說不想毀了那一朵海棠花的盛開。偽裝是最容易的事情,我開始向她展示兇惡與疏離。我忘記了她是吳凝荷,不是路邊跳橡皮繩的小姑娘。
吳凝荷喝下一整瓶她帶給我的洋酒,哭成一壇女兒紅。我不去抱她,她就像原子彈一樣在我的房門前炸開,沖入我的生活。我用粗布毛巾在她那快能掐出水的臉蛋上摩挲時,發(fā)現(xiàn)她有著像機車啟動時留下的煙霧一般漫長的睫毛,散發(fā)著浪漫而繾綣的氣質(zhì)。
吳凝荷帶著我和她的駱駝煙沖進大雨里,進行她最喜愛的儀式。我脫下我的白襯衫給吳凝荷擦她那糾結(jié)在一起的麻花辮,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脫下白襯衫的我就像脫了殼的王八,只剩一堆柔軟污佞的穢物。吳凝荷帶著滿臉的雨水和煙霧咧開嘴朝我笑,就像是那些電影里慢鏡頭的女主角一樣漂亮又散亂,把雨水染成一大塊質(zhì)感豐富的油畫。
吳凝荷張開雙臂抱住我,大聲唱著前一天她在學(xué)校里剛剛學(xué)會的國際歌。我想我愛上她了,就像愛上一朵海棠花。
老黑用BB機微弱的電磁波給我留了言,像頒布神諭一樣讓我在太陽下山以前把吳凝荷帶到一個大倉庫里。我和老黑小時候常在一個小鐘表廠里偷些小零件做游戲的工具,鐘表廠倒閉后積滿灰塵的大倉庫就是我跟老黑的宮殿。我知道我那時候已經(jīng)愛上她了,那時候的我卻不知道我已經(jīng)愛上她了。
于是我拉著吳凝荷的手在雨中飛翔,她自由快樂而爛漫,跟隨著我的步伐。那個安靜而空曠的倉庫里沒有點燃一盞燈,只有灰塵與黑暗包裹著霧氣。但吳凝荷不怕。她坐在我小時候最喜歡的舊輪胎上抱住我的腰,我知道她像海棠花一樣想得到我的接近與愛撫。
但我推開了她。我不發(fā)一言,這是對待吳凝荷最有效的武器。于是海棠花收斂了春色,她斂起笑睜大眼睛盯著我。對,對,就像你這樣。我想老黑大概正在和另一個抽駱駝的男人交涉著一個像云朵一樣虛無縹緲的金額。我對此并不關(guān)心。我只關(guān)心吳凝荷,這個海棠花姑娘。
吳凝荷開始因為濕漉漉的辮子和衣服感到不安,我脫下我那白襯衫底下的灰色背心勉強披在她身上,這樣于事無補的舉動讓我感到陰風混合著水汽滲進我的身體,使我的骨頭縫里也透出酥麻的寒意。吳凝荷沒笑,于是我無法憑空獲取充實和溫暖。
老黑在昏黑的河邊或者污臭的垃圾堆旁拿到了那一整箱子的錢,我沒想到吳凝荷會是她父親最重要的情人。我握著吳凝荷的肩膀隔著灰塵與霧氣大聲向她吶喊。
我綁架了你!
我綁架了你,向你爸要錢!
我綁架了你,向你爸要錢,他只給了十萬!
我綁架了你,向你爸要錢,他只給了十萬,但你可以走了!
吳凝荷就像一朵盛開的海棠花一樣,每一寸都散發(fā)著嬌艷欲滴的色彩。她沒哭,她笑了。她露出像海棠花瓣一樣淡粉色的笑容,猛撲過來咬住我的嘴。
當我明確感知痛意和腥氣順著五感蔓延的時候,吳凝荷像按了啟動鍵的噴氣機一樣朝遠方飛奔而去。這時候我的BB機又叫囂著發(fā)出指令,老黑在不遠處用隔離的電波對我說,操,這個男人從不抽駱駝!
在看到這些像太陽一樣清晰可見的字跡的時候,我終于知道我愛上吳凝荷了。意識回復(fù)大腦的頃刻間,我開始朝著她的粉色格子雙肩包追趕,周圍的一切就像電影里的快鏡頭慢放,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震顫并且顛簸。最后,它們匯成一個迅捷閃亮的光點,始終如一。
那是吳凝荷。
三
林智感受到煙頭滾燙的燒灼,連忙把殘渣往瓷磚地上一扔,一腳把那一點兒堅持不懈的星火踩滅了。姑娘的眼睛帶著些微赤誠注視著他,像一束始終不滅的光點。
再后來呢?
沒有后來了。吳凝荷消失了。我所追尋的只有云朵與河流。老黑死了,叫人捅死的。聽撿廢品的老頭子說,血跡和翻飛的人民幣在垃圾堆旁散落一地。
怎么聽著像《蘇州河》呢?
吳凝荷家后頭有一條河,叫蘇州河。
后來你一直沒找到她嗎?
沒有。但我知道,我愛的女人是吳凝荷。
為什么?
因為她是海棠花,她是阿荷。
林智站起身,抖抖煙灰,身體與目光朝木門接近著。
等一下,你說她是誰?
林智終于笑了。
她是阿荷。好了,阿荷,我的故事講完了。
你還要聽故事嗎?
染柒。
2010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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