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走（2）

　　于雨中庫庫淖爾湖畔

　　莫穎

　　莫穎透過旅館的小窗戶朝著雨幕中凝視，日月山在雨中顯得格外溫柔。他細致地將郵票貼好，匆匆跑入雨中，將信投入郵箱里。朝著家的方向。

　　莫穎在西海鎮租下一間擠在角落里的屋子，打算開一間畫廊。他不是為了生計——錢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他的出走，便是在錢與自由之間做了一個選擇。其實他并不是多么一腔熱血的人，只是心里一直有一個聲音拽著他，不允許他與理想分道揚鑣。盡管舍棄理想，該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他想向著自由而去。

　　畫室被布置成黑色，莫穎沒日沒夜地在小屋子里作畫。沒有窗戶，陽光透不進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畫畫了，色彩、圖案、線條，完全由著他的一時興起。他雪白的襯衫和雪白的墻壁全都染上了污濁而鮮亮的油彩。畫室昏暗、擁擠，莫穎卻絲毫不感到逼仄。

　　舊唱機里清亮的女聲正唱著一首悲傷的歌曲，杯子里的水忽然“啪”地一聲，傾倒在莫穎的畫上。裴衣的臉龐被水化成模糊不清的一大片。莫穎還來不及將水杯扶起，掛在墻上的畫，桌上的毛筆，紅色的顏料，便爭先恐后地震顫，然后倒下。

　　“地震了——地震了——”

　　莫穎躬身躲入木桌底下，忍不住苦笑。自由果然給了他很多意想不到。不過他從不是懼怕死亡的人，他始終認為，那僅僅是通過隧道盡頭的另一個世界。

　　當喧鬧與尖銳終于歸于寧靜，這幢破舊的房子竟然沒有如同預想中那般塌陷。這里大概不是震中。莫穎從灰塵中爬起來，沖出房子，看見依舊如藍天般平靜的庫庫淖爾，與依舊朝著太陽微笑的一壟壟油菜花。

　　他忽然覺得一切像馬戲團的小丑一樣滑稽。

　　衣：

　　我決定到玉樹去做一名志愿者。

　　地震發生時，我在畫一幅你的肖像畫。西寧附近都有明顯震感，那一刻我甚至以為死亡就要撲面而來。盡管并沒有真正發生什么，但我卻忽然因為生命而變得充滿力量。

　　我在西海鎮開了一間小畫廊，不過馬上就要離它而去了。我會到玉樹去尋找生命跡象。我知道我或許并不能做些什么，但我想，幫助別人會給自己打開一扇新的大門。你大概會覺得我在為自己的逃避尋找借口，但有些時候，面對死亡會使人更容易看清真相。

　　死亦是奔赴自由的一種方式。這些天我在畫廊里連續作畫，終于明白其實逃避并不能換取自由。我畫了那么多色彩鮮艷的世界，但沒有窗，陽光始終照不進來。我總覺得命運在脅迫著我，使我一分為二的夢境與現實始終無法割舍。我在理想面前，終究是一個失敗者。即使只是為了躲避像針一樣細密的挫敗感也好，我想到災區去，救回我自己。

　　車要開了。我在包里裝了一幅小尺寸的你的畫像。

　　望一切都好。

　　莫穎

　　莫穎背著黑色登山包，踏上開往災區的大巴。日月山矗立在庫庫淖爾的中央，隔著茶色玻璃窗朝他的身后奔騰而去。

　　災區如想象一般一片狼藉，哭喊聲像城市商業街里播放的音樂一樣平常。莫穎跟在救援隊后面奔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倒塌的藏教圣殿和完全粉碎的舊式民房在依舊湛藍的天空下交錯著，成為人們的眼中暗黑色的畫卷。穿著紅色藏袍的僧侶和雙手合十的神父在廢墟與孩子的尸體旁，低聲祈禱。這里的人們忽然間就被天決定了命，來不及絲毫反抗。擁抱在一起哭泣的情侶，用污濁帶血的雙手瘋狂挖掘的母親，還有斷裂的手、腳，與發。災難平等地擊倒了每一個人。這個地方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陽光燒灼著土地，使莫穎的眼前出現大片大片混雜的色塊，看不清方向。他和這里的所有人一樣就著礦泉水，一口一口咬下干硬的饅頭。整整一天，他所跟隨的救援隊沒有找到任何生命跡象，甚至沒有挖掘出一具完整的尸體。于是漸漸的，失望沮喪的心情開始占領每個人的心。就像不斷襲來的余震一樣，讓人覺得恐慌且壓抑，甚至難以呼吸。

　　飯后，救援隊長循著微弱的聲音，在已經倒塌了一半的房子里救出一只奄奄一息的牧羊犬。那一刻莫穎發現，一種狂喜充斥著在場的每一雙眼睛。小狗大約只有七八月大，隊長小心翼翼地喂給它一些溫水。盡管舔舐的動作略顯艱難，但小狗烏溜溜的黑眼珠卻始終凝視著站在對面的莫穎。

　　莫穎感受到這樣的眼神，忽然有些想念家中那一位有著蓬松尾巴的成員。它亦常常用那雙裴衣所喜愛的黑眼珠呆呆地瞅著他們。莫穎一直對動物沒有過多的好感，覺得它們呆滯愚笨，生命缺乏方向。而小狗生活在他與裴衣的家中，該比外面的野貓野狗不知幸福多少。現在想來，那間屋子對小狗來說又何嘗不是見不到陽光的穹窿，像囚禁他一樣剝奪了它的自由。

　　莫穎想起裴衣對寵物的愛，又覺得自己的擔心實在多余。她一定將小狗照顧的很好。

　　挖掘，尋找，挖掘。災區的日子就是這樣的輪回。漸漸地，志愿者們像過境的蝗蟲一般占領了這塊土地。莫穎看著他們形色各異的臉龐，覺得每個人似乎都抱著與他相同的念想。在這里，可以有充足的理由不用絲毫時間歇息停留，生命空隙的氣泡便在忙碌中逐漸破裂。或許救人只是志愿者們的一個借口，無論他們的生活是失敗或者成功，幫助別人都是再富麗堂皇不過的一個理由。就像莫穎試圖在這里救贖自己一樣，災區的所有人眼睛里都有著對生命的瘋狂追求，這樣的狂熱會使人充滿力量。幫助災難中倒下的軀體會給予心靈最直接的慰藉，從而掩飾真實的逃避。于是人們涌到這里來。只是不知道是在救助別人，還是救回自己。

　　他在黑色的畫面中不停奔走，循著人們的呼喊而去。

　　“這里好像有人！快過來！”

　　莫穎扔下手中的鏟子，奔過去。似乎有女人的棕色頭發從沙石間透出來。他與身旁的三四個人一同以手為鏟，小心而急切地挖掘著。

　　“噢。她似乎已經死了。”最先觸碰女子臉龐的志愿者輕聲說道，她的肌膚已經變得僵硬。莫穎微顫著徹底掘出女人的頭部，靜靜地，裴衣沾滿血污的面容在土礫間朝他微笑。

　　只是再不能用他背包里的油畫上那個美麗女子的眼眸凝望愛人。

　　他們走后的第二天，小狗餓極了，舔舐廁所地上的水，一下子滑進了便池里。污臭與細菌伴隨著小狗不斷絕望的狂吠，直至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