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個夏天,所有的麻雀都在樹枝上嘰嘰喳喳談論起外面世界的變化,村子里也開始了悄的變化,人們在飯后茶余,有了更多的談資。
吉蕾與往日相同,還是提著菜籃子往返于菜市場,空蕩蕩的身體在衣衫里飄來蕩去。林大嬸對著王二麻子打趣道,“你家的蕾蕾又瘦了,最近的精神也十分恍惚。你是不是看人家父母不在家虐待人家,可得用你們家的肥肉多給她補點身子,最好是實心的不注水的?!?/p>
王二麻子繃起臉來,粗著脖子把菜刀往案板上重重一擱,“我們王家的豬肉向來是不摻水的,不信你打聽打聽,誰買了不說這豬肉的品質好,營養價值高?這丫頭最近神經兮兮的,懶得管她?!?/p>
林大嬸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掂起一塊里脊放進秤盤里,“這塊。”
吉蕾跑去了大雜院背后的那座青松嶺。
據故事書上說,這兒有很多豐富多彩的生物。有青翠的葉子,排列整齊的蘑菇,蟒狀的樹洞,還有,烏鴉和老鷹。
真的會有這些生物存在嗎?吉蕾好奇地想,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青松嶺的深處。
那是什么東西?她看見一只灰褐色的東西趴在地上,旁邊有橡果子和掉下來的樹皮,它靜靜地趴在那里,像一只巨型鴿子。
吉蕾踩在樹皮上的聲音驚動了那只巨型鴿子。它緩緩過頭來,尖利的嘴巴像一根巨型仙人掌身體上的刺,正好對準吉蕾。吉蕾嚇了一跳,原來是老鷹。她忍不住往后面退了一步。
老鷹的眼睛是漂亮的深琥珀色,靜靜望向吉蕾。她咽下一口水,緊張地站在老鷹面前,不敢向前走,也不敢往后退。雙手尷尬地垂在身體兩側,呼吸陡然收緊。
老鷹動了。它轉過整個身體,挪動著尖銳的鷹爪向吉蕾走過來,雙翅揮動的氣流在青松嶺里刮起一股小型旋風,吉蕾張大嘴往后退了兩步,老鷹卻突然飛到她的面前溫順地趴了下來,好像暗示著吉蕾坐上去。吉蕾停了下來,想到故事書所描繪的——老鷹是一種很兇殘的動物。可是,她想,再兇殘也比大雜院那些整天無事生非的長舌婦們好多了。
——未知和新鮮,即使很危險,我也不害怕,因為,沒有什么比困在大雜院的壓抑更讓人恐懼的了。
她鼓起勇氣向老鷹走了過去,坐在它那寬大的脊背之上。
老鷹拍拍巨大的翅膀飛了起來。吉蕾一陣眩暈,趕緊抓住了它背上的羽毛。耳旁忽然傳來一陣呼呼的風聲,灌進耳蝸,一片清涼。
吉蕾閉上眼睛,強勁的風鉆進身體,像陡然攢起的漩渦一樣攪亂她的身體,她的心突突直跳,鮮血像是要隨時涌出來一樣活潑,在高空中自由地旋轉、翱翔。
青松嶺矮了下去,大雜院在她身下變成一個不規矩的小火柴盒,遠方是麥田和養著大白鵝的柵欄,云朵就在她的周圍四處飄蕩,軟綿綿的泛著微微濕潤。
她感到自己像是一粒被剝開的豌豆種子,渾身置于光天化日之下,既難受又快樂,在空中遍嘗自由奔放的快感,噢,上帝,這是多美的一件事兒!但老鷹突然調了一個方向往更高的天空飛去,猛然吊到上空的吉蕾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臟,像是臨近死亡的魚從水里被人用草繩系著使勁往上拉扯,要把她的心掏走一般。而老鷹下降時她的心也跟著呼嘯著沉下去,又像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在等候著她,她即將被吸納進去,被扔進那可怖的漩渦,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沉到井底不見光日。
吉蕾的身子隨著老鷹的翅膀運動軌跡慢慢地側下去,差點從床鋪上栽下來。還好,被老鼠咬了三個洞的蚊帳總算把她擋在里面了。王二麻子走過來,陰著臉把賣剩的豬肉往地上重重一擱,“死不賴臉的你竟然還在睡!怎么叫都叫不醒,推你也推不醒,你的魂被鬼吃了??!”
吉蕾愣愣地從床上坐起來,“我怎么回來的?”
“什么你怎么回來的?睡傻了?”王二麻子不耐煩地拿出兜里的錢,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開始清點。
“是老鷹把我送回來的嗎?”吉蕾小聲地問道,卻像是在詢問自己。她還在回味老鷹帶她翱翔在空中的情景。王二麻子停下手中的動作,古怪地打量她?!澳氵@些天好像有點不對勁???你知道那個林大嬸怎么說你的么,說你瘦了,我虐待你,我說你的腦子里面一天到晚都裝些亂七八糟的什么東西?別人都說你有神經病了,你爺爺我現在還沒死,你少給我丟人現眼!”
吉蕾委屈極了。淚水在眼眶里轉了幾個圈,最終還是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是我的腦袋里裝的有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老爺爺變成老虎了,魯子哥哥和阿帆姐姐又相互殺害,今天還有一只大老鷹來接我在天空飛了飛去,最后還把我送回了這個破家,這一切都是真的,難道不是真的嗎?怎么可能!”
——只有你們是正確的,而我永遠被擺在錯誤的、無知的位置嗎?
——明明就是真實的。
王二麻子驚訝地忘了牙齒還在嘴唇之外?!澳氵@個背時的崽,腦子沒燒壞吧?我們去鎮上看劉醫生?!彼麑⑩n票放進口袋,走過來便拉吉蕾,吉蕾不肯去,爭執的聲音最終吸引了大雜院的所有鄰居前來圍觀,他們迅速表示同情并抱著一種有好戲看的心態杵在一旁,接頭交耳地議論起來。
一切都混沌了,敗露了,破碎了。
劉醫生將診斷書遞給王二麻子,上面赫然寫著刺眼的粗體黑色大字“抑郁癥”“精神幻想分裂癥”。王二麻子不識字,只好腆著臉問劉醫生。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清了清喉嚨,斜眼看著王二麻子開口道,她有嚴重的精神幻想分裂癥,會依據自己的幻覺來創造一個不真實的世界,所以說,她看到的、經歷的那些荒誕事情都是她自己幻想出來的。另外,我們這兒從來沒有在半夜接到過一對名叫魯子和阿帆什么的夫妻雙雙將對方殺害的古怪事情。
她有嚴重的精神幻想分裂癥。
吉蕾尖叫一聲捂著耳朵跑出醫院,怎么可能,那種切膚的感受和視覺還清清楚楚地殘留在體內啊。她又想起老鷹帶著她飛翔在天空上的那種美妙感覺,自由而奔放。
——外面的世界,應該很美好吧?
吉蕾悄悄地問自己。
她想起班尼兔對她招手微笑,老鷹帶她翱翔在天空之上,她所看見遠方的麥田,以及拔地而起的高樓,冬天的時候,她可以和她的小伙伴一起,手拉手在火爐旁邊跳舞,最好再來一塊色澤鮮美的蛋糕。街道上會有頭發軟軟的、笑嘻嘻的孩子,手舉棉花糖追來追去。人們會蹲下身來問她,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你喜歡什么顏色呀,來,我帶你去游樂園玩好嗎?
那樣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將掌心放進他們的荷包里。
六
翌日清晨,大雜院的人們依舊起的很早。吉蕾一早就被爺爺喚醒,她看著爺爺若無其事地走過來,用著一種看待病人的眼神來看她,催她去幫手。吉蕾走到案板旁,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轉過身往魯子和阿帆的家里跑去。
玻璃完好無損,她再看了看屋前的那灘青苔,沒有鮮血。她又跑到大胡子爺爺的門口去,藤椅還在那里,被清晨的露水撲上一層潮濕的霧氣。最后,她沖到青松嶺,地上雜草的觸角快要伸到天上去,幾乎沒有人來過。更沒有積滿的樹皮和橡果子,和那只巨大體型的灰褐色老鷹。吉蕾的腦子里滾過渾濁的面畫,衍生成細小尖銳的玻璃,支離破碎地扎著她的腦子。
這個地方太古怪了,我還能再待下去嗎?她急急地跑下山坡,風在耳邊刮起凌厲的呼呼聲,她跑過大雜院,來到屋子里,翻起那張精神分裂的診斷病書。將它揉成一團揣在口袋里。
還要帶點什么東西呢?吉蕾緊張起來,就快出發了。
天快亮了。王二麻子的催促聲在背后響起,吉蕾跑過去將豬肉整理好后放在籮筐里,披上塑料薄膜,對他說了聲“我去鎮上給老爺爺買報紙了”,便一溜煙跑了。
她跑過坑坑洼洼的小水坑,稀泥濺了一褲腳,跑過起伏的山路,跑過浮著鴨子的池塘,最后來到公路上。里面的人對她招了招手,“嘿,小姑娘,搭車嗎?”
吉蕾上了車。坐在車窗里看著不停后退的麥田。
汽車彎彎曲曲駛了很久,終于到了城里。吉蕾給司機道了謝便拍拍身上的灰塵跳下汽車,準備開始自由的流浪之旅。這時,她的眼前一亮,看見前方站著美麗的兩個小男孩。
城里的小孩穿的好漂亮。她驚訝地盯著他們身上的卡通圖案,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忍不住跑到他們眼前去。
“我可以和你們一起玩嗎?”吉蕾眨著亮晶晶的眼睛看著其中一個男孩,臉卻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男孩吃驚地打量了她一眼,突然夸張地笑起來?!肮?,小偉,他叫著旁邊的男生,她說她想和我做朋友誒,你看看她這個樣子…”吉蕾低下頭來看著自己露在外面的兩個腳趾頭,再看了看他們腳上穿的嶄新的回力膠鞋,感到一陣惘然。
“就因為我的鞋子是壞的,所以才不愿和我做朋友嗎?”吉蕾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問,但那個叫小偉的男孩并不領情,他看著吉蕾對著另一個男孩竊竊私語了幾句,兩人笑得前仰后合。
吉蕾的心萎縮成一團,她轉身重新奔跑起來,胸腔沉重地敲著心室壁。即使是之前被大雜院里的人們用神色各異的眼神來看待,她也沒有這樣難過過,心里像是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所有的血液全部涌上來,等待著集中的爆發,仿佛面臨著一種頻臨死亡的感覺。
空蕩蕩的,又累又疼。只好不停奔跑,奔跑。
仿佛這樣,才能減輕一點負擔。
吉蕾跑著跑著,終于感到有些體力透支。她停了下來,擦干眼角的淚水。這時,有一個燙著棕色卷發的婦女穿著高跟鞋跑過她的身邊,邊跑邊叫著“抓小偷”,“抓小偷啊”。街上的行人紛紛讓出一條道來讓她追趕小偷,卻沒有一個人走上前來幫忙。
吉蕾感到奇怪,故事書里不是說遇到壞蛋時就會有警察叔叔出現嗎?但是為什么現在只有面前的阿姨吃力地追趕著小偷,行人紛紛旁觀?
吉蕾腦袋一熱,跟著奔跑起來,追了幾條街之后突然發現阿姨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自己又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里有一個天橋,她跑得累了,準備在天橋上找個地方歇歇腳。
“滾開,小家伙,”一個兇神惡煞的流浪漢沖她齜牙咧嘴,“這是我的地盤,你閃遠些,不然,”他揮揮臟兮兮的拳頭,“小心我揍你。”說著做出馬上要站起來揍吉蕾的動作。
吉蕾嚇了一跳,急忙退下天橋,卻不小心踩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
她驚恐地轉過頭來,原來是一只死掉的青蛙,腸子在地上拖了一大截,眼珠子瞪得老大。
“賣糖葫蘆了,”扎頭巾的老奶奶走了過來,邊走邊懶洋洋地吆喝著。
吉蕾揚起下巴,干瞪著眼睛,眼巴巴地望著糖葫蘆直流口水,但摸摸空癟癟的兜里,半毛錢也沒有,只有一把膩著豬油的剃刀,而陪伴著她的故事書也在奔跑的過程中從口袋里掉出來下落不明了。
吉蕾垂下眼瞼。
回去吧,她輕輕對自己說。
但當她站在街道的電線桿旁,思考著要怎樣才能回到大雜院時,吉蕾突然發現,除了大雜院她哪里也沒去過,就連大雜院的地名她也不愿意知道,只是單單知道里面的幾個人物。怎么回去呢?
吉蕾弓著身子慢慢蹲了下來,腮幫子枕著膝蓋,破掉的鞋子露出兩根腳趾頭,在奔跑的過程中頭發散開來披在肩上。她的手里握著剃毛刀,肚子再次發出咕咕的叫聲。吉蕾艱難地咽了咽口水,雙目無神地看著算不上是湛藍也算不上灰蒙蒙的天空。
她突然發現,原來這里的天空和大雜院的天空,一模一樣。
(完)
2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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