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逃（1）

　　一

　　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就來到這座古老而荒僻的大雜院了。

　　算不上湛藍的天空,小路兩旁的雜草拔地而起，在空中野蠻地飄來蕩去，綠油油的顏色早被灰塵掩去了光澤，小馬路上七零八落地散落著細碎的石子，更映襯出這個地方的荒涼落后。從馬路旁穿過去，用手捋開蜘蛛網(wǎng)，走過吱吱叫的麻雀聲，大雜院便完整地呈現(xiàn)在眼前了。

　　“哎呦，你不知道，今天的豬肉看上去死氣的，誰知道王二麻子擱了多少天沒賣出去用來糊弄我們的，真把人當成傻子呀，哈，還好我機靈。”林大嬸撇嘴說著，用手刨了刨從額頭垂下來的一縷碎發(fā)。

　　“你咋處理的？”小矮子阿丁探過頭來，向林大嬸討教被糊弄后的精明處置。

　　“還不是……”林大嬸正欲開口，忽然看見吉蕾陰著一張臉從她面前走了過去，手里的籃子拎著爺爺王二麻子沒賣完的豬肉，上面覆蓋了層油膩的薄膜。

　　林大嬸咂咂嘴，用手圍成一個喇叭狀，在矮人阿丁的耳旁神秘而自豪地說，“用四天的大白菜換的。”便識趣地噤了聲。

　　兩人訕訕地離去。

　　吉蕾的臉上像是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她拽緊手里的菜籃，眼睛里射出一絲暗淡的光。

　　這個大雜院每天都會有這樣看起來家長里短，實質(zhì)庸俗無聊的對話誕生。吉蕾快步走著，竭力擺脫這些蠅蠅嗡嗡的聲音。

　　傍晚的彩霞籠罩著小鎮(zhèn)的天空，為小鎮(zhèn)涂上一抹絢爛的顏料。吉蕾把菜籃子拎回家后，便像往常一樣穿著一條皺巴巴的裙子，坐在大雜院外的石頭上，仰起下巴打量著傍晚的世界。只有在白天的勞累與平庸通通清零后，她才得以享受這片刻不易的觀景機會。

　　突然，她看見天邊的云彩好似幻化成了一只班尼兔的形狀，正對她笑瞇瞇的搖尾致意。吉蕾不可置信地擦了擦眼睛再盯著天空，火燒云像燒著了一般呼啦呼啦地在天上游來竄去，發(fā)出一股燒焦的味道。

　　班尼兔的笑容溫暖可愛，睫毛拖得長長的，小毛爪掠過天穹，倒映在吉蕾的瞳孔里。像是一盆熱水從天上潑下，打濕吉蕾僵硬的心臟，使得她的身體迅速升溫，吉蕾感動地望著班尼兔。豈料不到幾秒鐘，班尼兔便隨著燒焦的火燒云一起，消失在了天際。

　　吉蕾失落地垂下頭來，剩下的豬肉躲在塑料薄膜下面，陪她一起陷入沉默。她歪著腦袋，想著還要回家做飯給爺爺王二麻子吃呢，不然他又該吹胡子瞪眼，把豬肉扔在案板上大聲地宰割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啪啪聲了。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哪兒野去啦？”王二麻子扔下手中那把生銹的大菜刀，怒氣騰騰地看著吉蕾。吉蕾垂著眼瞼，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籃子遞了過去。王二麻子粗暴地奪過菜籃子扔在灶頭上，“去，揀點干材來生火。”

　　吉蕾走到后門抱起一捆高粱桿，墻壁上的土坯直往下掉，在空氣里撲騰起細細的灰塵。她抱著高粱桿來到潮濕的廚房，將它扔進了燒火的地方。

　　“動作快點行不行？”王二麻子板著臉宰著生硬的豬肉。吉蕾像沒有聽見一樣劃起火柴，想起白天看見的天空上的那只班尼兔——它有著柔軟的皮毛，尾巴毛茸茸地搖起來沖她致意。它的爪子應該很暖和，眼睛圓而濕，好像會微笑。如果它蹭在我的腿邊陪我一起烤火，這將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兒。吉蕾想象著自己的手撫摸著班尼兔粉紅的耳朵，不禁咯咯笑了起來。

　　二

　　這天傍晚，吉蕾到菜市場拿回爺爺賣剩的豬肉來到大雜院外。

　　這是一個陰濕的傍晚，天空上沒有任何的彩霞和火燒云，也沒有沖她擺著小爪子的班尼兔，只有生冷的空氣縈繞在她周圍。吉蕾無精打采地踢著腳下的小石子走，一恍神，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來到了湖邊。

　　湖邊的水草很茂盛，密密麻麻纏繞在一起，綠色的蜻蜓掠過湖水，水面漾開一圈小小的波瀾。吉蕾享受著此刻的安謐，只想靜靜地呆在這里哪兒也不去，更不要回到那個壓抑的、充滿唾液和談資的大雜院。她將手里的籃子放在了湖邊的桑樹下，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尖軟的小草被她壓得扁扁的，吉蕾伸長雙腿，歪著腦袋看著前方出起神來。

　　那是什么？

　　一本包裝得十分精美的故事書安安靜靜地躺在離吉蕾一米遠的地方，綠色的小草垂下眼簾來覆蓋了它，但吉蕾還是捕捉到了那卷起的書皮一角。她站起身來往前走去，布鞋踩在嫩嫩的小草上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強烈的好奇心吸引著她走過去，她要看看，那是一本什么書，誰會將它扔在這里。

　　吉蕾弓著身子拾起那本書，封面十分花哨可愛，標注了三個幼圓的彩色粗體字“故事林”，旁邊還有用蠟筆和水彩繪出來的小人兒，穿著短俏的裙子歡快地跳起舞蹈。

　　吉蕾的手指在光滑的書頁上劃了一個細細的弧度，開始閱讀起來。看著看著，她的心被泡在這洼暖和寧靜的清潭里，抽不出來了。

　　——如果這些溫暖的小人兒都是如此純粹，喜愛穿著印花的圍裙在下雪的天圍著火爐，手拉手地跳起舞蹈，拍手唱歌，燈光里全是歡笑。

　　恩，讓我想想。吉蕾的眼里充滿亮晶晶的光芒。她將故事書小心翼翼地揣進口袋，回到大雜院。

　　三

　　吉蕾的隔壁住著一位十分刻薄的老爺爺。

　　他的花白胡子是一簇野蠻的稻草，黏成白乎乎的一團粘在下頜處，眼睛和海里撈回來泡了三天三夜的死魚眼沒區(qū)別，總是翻著圓溜溜的眼珠子斜眼看你，上面結了一層不討人喜歡的厚翳。老爺爺?shù)淖炖飼r常含著一根褪掉色澤的煙桿，像是什么？海盜。對，他像是吉蕾從湖邊撿回來的那本故事書上的可惡海盜，只不過他可沒有戴著一個黑漆漆的眼罩。他的歲數(shù)已經(jīng)夠大了，如果再戴點兒那個東西，那像什么話？吉蕾想著想著，幾乎要笑起來。

　　可是吉蕾并不敢當面嘲笑老爺爺。

　　他時常拿著一把破舊的藤條椅子往大雜院一擱。透過松松垮垮的皮膚，可以清晰地看見里面淡藍色的血管，皺得起浪的小腿在陽光下蕩來蕩去。

　　小家伙，他半瞇著眼睛呼喚吉蕾，幫我把放在屋內(nèi)的葉子煙拿出來。或者，給我去鎮(zhèn)上買兩份報紙。吉蕾不喜歡喚自己小家伙，并且還指手畫腳地叫自己買這買那的人，但是吉蕾卻不得照辦。如果她像大雜院里其他的小孩那樣對老爺爺扮個鬼臉說我才不干，或者置若罔聞地走過去的話，花白胡子老爺爺就會一連幾天都坐在藤椅上，稀缺的牙齒漏著風，豎起他那雙死魚眼睛數(shù)落吉蕾如何如何，連老人的忙都不肯幫，真是一個毫無教養(yǎng)的后輩。

　　吉蕾懶得去看老爺爺?shù)耐僖涸诳諝饫锼南聶M飛，惹得一個院子的人都側過眼睛來看自己。爺爺王二麻子還會提著掃帚追著自己，破口大罵地指責她影響了自己今天的豬肉營銷業(yè)績。人們來買豬肉時都會有意無意地挑起眉毛，哎呀，你們家的小蕾可真是不懂事兒呢。

　　吉蕾覺得這個愛叼著煙斗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的老爺爺就是一只老虎的化身。刻薄刁鉆，沒有老人應有的慈祥特質(zhì)。他肯定就是一只老虎。吉蕾將報紙扔在老爺爺腳下，毫不顧背后傳來的帶著唾液的罵聲“這個背時的不尊老的小家伙”。

　　我才懶得理你呢，吉蕾撇撇嘴，邁著腳步快步走開

　　這天吉蕾正忙著給豬肉剃毛，拿紫色印章在豬肉身上戳印記。籮筐放在灶頭下，薄膜洗好掛在三腳架上，稱重的秤桿擺放在水盆旁邊。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就等著把豬毛剃光，天一亮好送到菜市場里販賣。而爺爺還在炕上睡的正香。

　　正刮的起勁，她突然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一只皮毛呈棕黃色、尾巴豎得高高的老虎在院子里閑庭散步，老虎的眼睛結著一層厚厚的白翳，看向她的眼神是如此熟悉，好像在頤指氣使地說，小家伙，把我擱在桌子上的煙草拿來。小家伙，去給我買一份報紙過來。獅子沖著吉蕾張開血盆大口，吉蕾似乎嗅到了里面難聞的煙草味。

　　她皺皺眉頭，疾步走進屋子去剃起豬肉身上的須毛來，再蓋下一個約定俗成的紫色印章，心里卻涌出一股難以名狀的興奮緊緊粘在喉嚨口。這種興奮感讓她在刮起豬毛的時候更加有勁了。這時候王二麻子起床了，他揉著稀疏的白發(fā)睡眼惺忪地走過吉蕾身邊。

　　“還沒整好啊？”他挑剔地斜著一只眼睛望向吉蕾。

　　“爺爺，”吉蕾偏過頭來，迫不及待地咽下一大口口水，“您去看看院子里，您看看是什么東西。”吉蕾掩飾不住自己的興奮，連說話都在打著顫栗。

　　王二麻子走過來掂了掂案板上的豬肉，一臉狐疑地望著他的孫女兒。

　　“什么東西？”

　　“你去看嘛，隔壁的那個老愛在院子里抽葉子煙的爺爺變成了一只大老虎。”她顧不得擦掉手上沾染的油漬，推著王二麻子的老軍衫往屋外走去。

　　王二麻子詫異地睜大眼睛，“清早八晨的，你沒睡醒吧？”

　　院子里根本沒有所謂的大老虎。剛醒的人們忙著抬出辣椒和玉米，準備曬在院子里，隔壁那對夫妻背著濕漉漉的青菜，笑著沖王二麻子叫道，還不去賣豬肉呢，走啦！

　　“我明明看見了的。”吉蕾急了，語無論次地按捺住胸口，“真的…真的變成了一只大老虎，我沒騙你。”王二麻子不怒反笑，把手背在身后走向案板冷笑一聲，“我昨天還看見財神爺了，他說呀，我們的豬今年會產(chǎn)下十個崽！你信嗎？神經(jīng)病，被紅薯脹憨了，快來把這塊豬肉的毛刮干凈。”

　　吉蕾不吭聲了。兩只手指上的豬油膩在一起，滿滿的全是白花花的油脂，這哪兒像一個十幾歲小姑娘的手呀，溝壑縱橫，膩著一層惡心的油漬。

　　——實在是厭煩夠了這種愚蠢透頂?shù)纳睢?/p>

　　我明明看見了的。她不甘心地在心里犯著嘀咕，又不甘心地往大雜院里望了一眼。不過奇怪的是，的確沒有，大老虎消失了。不會是我看錯了吧？吉蕾歪著頭，繼續(xù)刮起豬毛。

　　四

　　這天吉蕾借著微弱的煤油燈看完《故事林》，將它放在床頭，正準備睡覺時，卻感覺隔壁好像在爭執(zhí)，伴隨著推搡和器皿落地的聲音。

　　大半夜的，怎么這么吵？她不耐煩地翻了一個身，把腦袋迅速地扎進被窩里，企圖屏蔽。

　　“啪”。玻璃坍塌開裂，吉蕾聽見繡著小花紋的玻璃栽進土坯里的聲音，一個重物從窗戶里飛出來撞到門口的干柴上，隨即掉在地上。

　　吉蕾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了起來，震得掛在床頭的蜘蛛網(wǎng)都搖了幾搖。

　　是隔壁那對恩愛的小夫婦吵架了。吉蕾目瞪口呆地張大了嘴杵在黑暗中，睡意全部飛到了九霄云外。他們竟然也會吵架？天吶，楊蕾蕾從小出生在這座大雜院里，爭執(zhí)多，街長里短多，八卦猜忌也多，但是這對恩愛的夫妻一直是令人歆羨的一對模范情侶，因為，他們從來不吵架。

　　吉蕾愣在黑漆漆的空氣里沒有回過神來，她想跑出門去觀戰(zhàn)，又忽然記起早上自己看見的奇怪事情——抽葉子煙的老爺爺變成了大老虎。這在現(xiàn)實邏輯思維中是說不通的，即使她確定自己是清清楚楚地目睹，但后來仔細一想，這確實是不可能的事情。也許是故事書看多了產(chǎn)生幻覺了吧。那這一幕呢？它是真實的嗎？吉蕾伸出被窩的一只腳猶豫地縮了回來。腦袋混混沌沌，開始隱隱作痛。

　　“啊！” 一陣高亢的尖叫聲劃破萬籟俱寂的夜空。她來不及多想，躋著破了一個洞的棉拖鞋就往門外跑去。這個時候已經(jīng)不止她一個人聽到這邊的動靜了，所有人都起床散亂著頭發(fā)披著件外套就往院子擠。寥寥月光下，吉蕾聽見有人驚呼，殺人了。

　　殺的不是一個人。據(jù)林大嬸說是男方魯子把自己的妻子阿帆給捅了一刀，那一刀還不夠要害，阿帆趁著魯子呆滯地扔掉刀子立在原地的時候扔出了手中的磚頭。

　　磚頭砸中魯子的腦袋，拋了一個完美的弧線從窗戶外掉下去。于是當時還坐在床上猶豫著要不要出門一看究竟的吉蕾便聽到了那聲碰撞著干柴時所發(fā)出的響聲。整個大雜院的人都集中在了這里，有人反應過來，拉了兩個壯漢，一人扛著一具血淋淋的身體便跑去附近的鎮(zhèn)上找劉醫(yī)生了。

　　有人舉著火把從房間里跑出來，吉蕾看著從壯漢背上流下來的血液滴到院子里的青苔上，暗紅與墨綠和諧地融為一體，不禁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凌晨過后的大雜院喧鬧了一會兒便歸于寂靜。人們還在心有余悸地猜測著事情的起由，吉蕾卻一個勁兒地站在院子中間打呵欠。天上的月亮慘淡而詭譎，在院子中央打下了一小片皎潔的光。吉蕾活動了幾下脖頸，準備回房睡覺。

　　第二天天一亮，她便立馬從床上跳起來跑去院子觀看，可奇怪的是，玻璃沒碎，門口沒有磚頭，吉蕾睜大了眼睛再去尋找地上的血跡。地上單單長了青苔，沒有發(fā)現(xiàn)血的痕跡。

　　吉蕾睜大了眼睛，跑去敲門。

　　誰呀？魯子在里面問。

　　是…是魯子的聲音。吉蕾的大腦混亂了，這是怎么回事？

　　吱呀一聲，門開了。吉蕾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

　　魯子奇怪地看著吉蕾，咦，你大清早的找我來有什么事？噢，對了，上次那三塊豬肉錢還沒給你。

　　不，不是。吉蕾結結巴巴地開口，昨晚你們不是打架流血了嗎？窗戶都被敲破了。怎、怎么會這樣？吉蕾歪著脖子去看窗戶，窗戶好端端地在那兒。

　　我和誰打架了？魯子愈發(fā)奇怪了。

　　你不是和阿帆姐姐打架嗎？你還捅了她一刀，她把磚頭扔你腦袋上，大家都看見了的。

　　這小孩，說什么呢你？魯子有些生氣了，我和你阿帆姐好好的，結婚這么久從來不吵架，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們打架了？

　　林大嬸聽到這邊的動靜，推開大門走了出來。咋了？她問。

　　院子里的人群越積越多，結結巴巴的吉蕾和急得滿臉通紅的魯子，還有旁邊忙著煽風點火的林大嬸，觀眾們聚集在一起，最后吉蕾向著他們求助，他們一致無辜地搖頭，沒看見。有這回事嗎？

　　大家都覺得這個小孩兒很奇怪。林大嬸繼續(xù)嘀咕著，估計是瘋了。

　　吉蕾漲紅了臉，慌張地搖搖頭。我沒瘋，我只是不知道昨天晚上怎么就看見了。

　　人們看著她的眼神愈來愈復雜，彼此的臉上寫滿了心知肚明，最后林大嬸冷笑一聲，走吧走吧，小孩兒得了神經(jīng)病，沒啥好看的。

　　吉蕾的心迅速沉到胃底，眼淚漸漸聚集上眼眶。魯子的門砰地一聲在她背后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