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走（1）

　　出走

　　文/應頌祺

　　一出。

　　“晚上我回來接你。”

　　裴衣點點頭，目送莫穎消失在晨光里。她關上門，赤腳走在白絨毛地毯上，一邊把撒亂的棕色鬢發一齊松松挽起來，修長的手臂和雙腿顯得干練而溫柔。裴衣拉開窗戶，一束還未長大的光迫不及待地涌進來，填滿了灰黑色的角落。

　　她盯著那陽光發了一會兒呆，堅持了心里的決定。

　　裴衣從衣柜里把一只紅色大箱子拖出來，抖了抖積在上面的灰。箱子上綁著的彩繪絲帶飄起來，掃在裴衣身上。于是她便自然而然地想起當初帶著這個箱子，四處旅行。她一個人，靠專欄稿費維持旅行必需，住遍了全國的青旅。她最喜歡青海——那里有一種神秘的，自由的，浪漫的氣息，讓她忍不住想靠近。她想念那時候的生活，就像莫穎的畫中一樣，陽光熱情，卻有著像梅雨時節的空氣一樣壓抑而憂郁的氣息。莫穎曾經在一家藝術彩繪飾品店作臨時工，親手做了一條紋彩繪絲帶，系在她的行李箱上作為承諾，目送她離開。原來這便是他給予她的枷鎖——從那以后，她再也未能帶著它去旅行。

　　她其實沒有什么確切的理由要走，只是覺得一定要這樣做了。她思考著要攜帶的物什——書、必要的衣服、CD、手稿，還有一些她當初四處搜集的玩物。這些東西裝進去，很快便填滿了箱子。她忽然又覺得矛盾，她明明是想要一個全新的開始。而這些物什，卻又會確切地提醒她那被拋棄的過去。她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混亂的思緒像一大捆糾纏在一起的黑色電線。裴衣又將箱子里的東西全都倒出來，衣料和書攤在地上，遮住了木地板面上可以照出人影的光。

　　裴衣忽然覺得胃里有些冷，便跨過一地雜物走進廚房，打算做一碗西紅柿雞蛋面。莫穎做得一手好菜，正宗的鵝肝醬牛排，意大利面，還有溫和的火腿芝士烘蛋。于是一直以來，裴衣便也只會做著一樣西紅柿雞蛋面。莫穎買來烤箱試圖教她烤制新鮮的吐司和法式梳夫利，她烤出來不是還未熟，就是已經呈現焦黑的顏色。不得已，莫穎也只好放棄。

　　裴衣取出一個光滑的雞蛋。將它打在碗里，調成均勻的金黃色。她忽然想試試莫穎最擅長的厚煎雞蛋卷兒，她看著他做過許多次。雞蛋在鍋里鋪成薄薄的一張餅，裴衣將它折起來，再澆灌，再折起來……她不由得想起莫穎做飯的樣子，他圍著她給他買的紅格子圍裙，卻依然像個藝術家。

　　雞蛋卷兒撐起細密的氣泡，呈現誘人的焦黃色。裴衣把它擺在一個精致的青花瓷盤子里，澆上一些鮮紅的番茄醬，她覺得它像是一個應該放進玻璃匣子的藝術品。這個時候，裴衣忽然就喪失了對于吃的興趣。她常常便是這樣，因為某些忽如其來欲望便作了決定，最后卻莫名其妙地放棄了最初的索求。她擁有大疊大疊的小說手稿，卻不愿意賦予它們一個結局。或許正因如此，她始終只是一個小眾的專欄寫手，幾篇虛偽至極的小說。莫穎一直說，她可以任憑興趣去選擇是否做寫作這件事，她便亦不強求自己，讓兒時的夢想變得單純。

　　小狗醒了，爬過來蹭裴衣的拖鞋。其實裴衣是喜歡貓的，卻天生對貓類有著奇怪的過敏癥狀。于是只好拖著莫穎買下一只長得極像貓的小狗，有著裴衣迷戀的黑眼珠和毛絨尾巴。盡管狗的過于熱情會使裴衣覺得不適。她忽然有些擔憂小狗的命運。莫穎對動物本就沒有合適的愛心，只是為了遷就她。她不知道莫穎會將它送到一個陌生的家庭，還是為它找來一個新的女主人。裴衣開始想象那個女孩子的樣子，是否比她溫柔賢淑，會為他烤酥香柔滑的意大利田園pizza。這些使裴衣不可避免地感到難過，只是這樣的難過在她心里早已輕微地像一片羽毛。

　　她已將離開這件事預演了太多遍。傷感也好惆悵也好，都不知不覺向著零逐漸遞減。

　　16:00pm。裴衣打開衣柜，換上銀白色魚尾禮服。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想了想，又戴上剛在一起時，莫穎送給她的一串水晶項鏈。它不貴，卻花費了當時他幾乎所有的積蓄。裴衣之所以將出走拖了這么久，似乎全是為了今晚——看著他終于成為HTC平面設計大賽年度設計師。這是莫穎的夢想，也是兩個人生活里唯一確切的方向。莫穎將太多東西寄予之上，裴衣總害怕自己走了，會或多或少在最關鍵的時候讓他分心。況且，裴衣也確實想看到愛人意氣風發的模樣。她知道這個獎對于他來說意味著什么——他會成為全國首屈一指的設計師，擁有殷實的生活，以及一切他想要的東西。更重要的，這便是莫穎身為一個畫家和平面設計師最大的夢想，以及最高的榮譽。

　　裴衣仔細檢查了一遍禮服上的水晶紐扣，然后坐在棉布沙發上，等待莫穎的車鈴聲響起。他們將一起接過那一座璀璨的獎杯。他會在臺上，對她說些什么嗎？

　　“衣衣，你可以自己先過去嗎？公司有一份很急的策劃要完成，我可能要晚一些，來不及回去接你了，抱歉。”莫穎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給她，便掛掉了電話。他們早已像是夫婦，不再有那么多事情要去在乎。

　　或許這正是她所害怕的。以后的大半輩子就像寫好的劇本，不能夠再讓她去規劃或者期待些什么。

　　“穎，我不想去了。我會在電視上看你燦爛。”

　　裴衣想了一會兒，還是寫了這條短信給莫穎。她本來便不是適合站在鎂光燈下任憑檢閱的人。但裴衣不想換下她的銀色禮服和項鏈——那是她早已準備好的旁觀者，要記錄他的輝煌。

　　19:00pm。她打開電視，鏡頭恰好切至他的臉。他沒有笑，眼睛里帶著若有若無的光。這是她所熟悉的，卻又是陌生的他。她記得最初的時候，他顯得潦草而寧靜，像一個流浪者。而現在，他終于變成了他所想要的，那個完美的樣子。

　　“感謝父母，感謝公司里的朋友們，感謝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愛人衣衣……”他說的話，果然與裴衣心中的預演不差絲毫。于是即使是提到她的名字，裴衣也依然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或許她早該消失了。她本來就不屬于他的世界。

　　裴衣抱著白裘毯子，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莫穎在慶功宴上喝了酒，回家時臉頰浮現潮紅的顏色。小狗從沙發底下鉆出來，笨拙地瞅著沉默的裴衣和莫穎發呆。裴衣將水晶杯放在酒柜上，像是終于完成一項使命。

　　那個晚上意外的并不讓人覺得漫長。他們已經很久以來都沒有去擁抱。裴衣聆聽著莫穎均勻的呼吸，覺得這樣的遺憾，才更不讓人易于忘記。

　　二走。

　　莫穎最后看了一眼家的方向，握緊了手中的拉桿。

　　他沒有什么方向，青海便自然地浮現在他眼前。他不知道是否因為在那里遇見裴衣。想到裴衣——

　　不知道衣衣會不會因為我的離開而感到難過。

　　他想不會。他們彼此的生活都需要一些改變。他知道她像他一樣對夢想和新生有著不可替代的熱情。莫穎甚至覺得他花費了與裴衣在一起的所有日子去追逐那些物質的東西，就是為了在得到的時候放開它們，甚至放開裴衣。起初，他以為裴衣能讓他的生活充滿夢想的氣息，即使被迫浸泡在一些俗常的事情中。后來他發現，是他的生活改變了她。她卻太過苛刻地對待自己，不愿意將最真實的東西釋放在他們共同的空間里。

　　對于離開，莫穎其實并沒有過多的思考。他只是覺得這是一件應該去做的事情。前一天晚上他半夜醒來，看著裴衣光滑而毫無表情的面容。他有一點兒想與她**。但是后來他想一會兒，又覺得長久而細微的渴望會使他無法忘記她。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深愛裴衣，就像裴衣亦從未刻意在他面前表現愛意。只是無論如何她已經滲入他生活的每一寸細胞，他不希望他的離開使這一切太過迅速地歸于往昔。

　　他踏上嘈雜的列車，向著西方。他像是回到了少年的時候，無所依托，恣意而行。莫穎從不喜歡乘飛機，那對他來說不是旅行。地理位置的轉移缺乏真實的意義。

　　他想，裴衣會難過多久，習慣多久，忘記多久。他希望她可以開始全新的生活，卻又因自己將要被替代而感到酸澀。他們的父母一直希望他們今年可以盡快結婚，他想他并未在逃避。

　　說到底，他不過在害怕將行的后半生永遠像預料一般度過。他受不了。也做不到。

　　莫穎坐在窗邊，聆聽伴隨著轟隆鳴響的山水。他從箱子里拿出一瓶紅酒，用水果刀捅開塞子，不管不顧地大口喝下去。他并不喜歡將紅酒倒在高腳杯里，但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做著。如今，終于可以任由他自己。

　　02:00am。終于到了他離開的第二天，對面的中年女人帶著七八歲大的孩子下了車。他感到些許遺憾。那個皮膚透亮的女孩子讓他覺得身邊有新生的氣息，而現在，一切又歸于死寂。

　　他睡不著。窗外的星光代表遠方的希望。

　　09:00am。他從行李架上把黑色箱子拖下來，它不重。他可以使自己的生活在旅途中變得很簡單。莫穎在很久以前就已將行李收好，放在辦公室里。但那時候他并未想要帶著它遠離，只是覺得這樣會給自己以安全感。他想過很久，卻也找不出什么物什對自己格外重要，只能拿走一些賴以生存的衣物和書籍。說到底，不過還是有關物質。

　　10:30am。火車晚點。莫穎并沒有去處或是目的，卻莫名其妙感到焦急。

　　11:20am。他拿著棕黑色的旅行箱，重新踏上那片已經變得陌生的土地。西寧的空氣里，永遠彌漫著青海湖的氣息。

　　庫庫淖爾。青色的海。

　　依然是不知道遠方為何路。

　　衣：

　　見信安。

　　對不起，我什么也沒有對你說，就這樣離開了。我不是想要逃開你。我真正想要逃脫的，是一些自己也看不清的東西。

　　前天一早，收到HTC組委會發來的消息。在那一瞬間，我覺得生活仿佛停住了，再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推我向前。你不知道那樣的感覺多令人害怕。之后的每一天都像反反復復的沙漏，不能讓我再有所期待。

　　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那時我們都還是熱血尚存的年紀，身上有著一些會發光的理想化的東西。那樣的生活讓人覺得難以猜測，讓人還聞得到夢想的氣息。或許你會覺得我太不切實際。但真的，那時的你看起來陽光熱情。

　　我不知道生活后來究竟發生了怎樣的改變。或許旁人會覺得我們變得越來越幸福——但這樣所謂的殷實、富裕，卻讓我確確實實地感到害怕。我像年輕時候那樣，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當晚開往青海的硬座車票。月臺上擠滿了人。我看著那一張張類似的面龐，就仿佛是我害怕自己會變成的，庸俗平常的模樣。而最初的時候，我以為你會一直給予我你身上與生俱來的美好與溫暖。

　　但生活終究不能夠如同我所希望的樣子。我說了，我并非在躲開——或許更多的，我是在企圖逃避未來的自己。

　　我也不知道我是否還會回去。對不起，假若令你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