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逃離

　　一

　　房間“啪”一聲被鎖上。趙小潔慢慢蹲下身來，與黑暗融為一體。

　　若在這時摁下位于飯桌上方的電燈開關，你就會欣賞到家庭大戰后的殘局：筷子橫七豎八地扔在滿是油膩的桌子上，碗和酒杯胡亂重疊著，地板上躺著缺了一角的玻璃水杯，碗柜前流著一大片水漬。趙小潔就在斜對著碗柜的床沿上軟綿綿靠著，閉上眼睛，衣領被咸濕的淚水濡濕也來不及管。

　　“你是啥孩子，啊？連夾塊排骨也要掉，你說說你一天到晚失魂落魄都在想啥？！”趙剛一怒之下摔了筷子，看著坐在對面這個低著頭一動也不動的少女，氣得雙臉通紅。

　　趙小潔埋著頭，戳著冷掉的米飯，手中的筷子烙得手心發痛。

　　“你看看你那樣子，拿個鏡子照照好不啦？見鬼哦，早晨將拖把塞到洗衣機旁邊捂著。你不曉得捂著它會腐爛啊？不曉得拿到陽臺上晾干啊？”

　　“哦對了，洗衣服的時候，你是不是把洗衣粉弄灑在洗手間門口了？浪費那么多洗衣粉，你以為掙錢是有多容易？弄灑那么多也就算了，白花花一大堆也不知道掃干凈，你到底有多邋遢啊？”陳慧蘭在一旁見風使舵地幫著腔，同時忙不失送地往趙小磊的嘴里塞著排骨。

　　“一天到晚不吭聲不出氣的，還考第一名呢。”趙剛扒拉了幾口飯到嘴里，“你媽要是在天上看到你這副樣子，肯定后悔拿自己的命來救了你。”

　　----------肯定后悔拿自己的命來救了你。

　　又來了，日復一日的嘮叨，終日不斷地在耳朵里沉積，成為生霉的爛泥將耳朵堵得水泄不通。所有的旁白都可以忽略不計，唯獨這句話頑固地回旋在趙小潔的腦子里，清清晰晰挖了一道縫兒鉆了進去，將陳年往事掏出來，撕開鮮艷再狠狠地灑上一把鹽，風干于日光之下。

　　“不要提我媽！”趙小潔再也忍不住了，她摔掉筷子，拉開椅子就往外走。“回來！”趙剛及時拽住了她的膀子將她拉回來，趁著酒勁瞪著眼前這個倔強的少女。趙小潔不甘示弱，瞪著同樣通紅的眼睛，用挑釁的目光來迎接他。

　　“要造反了你！”一記耳光拍上她的臉頰，發出脆生生的響聲。趙小潔愣住了，她看著眼前這個充滿怒氣的男人，又偏過頭去看那個打她耳光的女人，陳慧蘭的手還舉在半空中，宣誓般地對趙小潔扯出嘲諷的一抹微笑。

　　----------肯定后悔拿自己的命來救了你。

　　二

　　記憶追溯到很久以前。趙小潔不過十三四歲，穿著白色連衣裙，頭上別著閃亮的水鉆簪子，笑起來禮貌得體。那個時候，她是全天下最不招人待見的“別人家的孩子”。鄰居往往教育自家的孩子都會拉到趙小潔這個活體樣板：你要趕得上人家趙小潔，我給老祖宗燒香喲！而后者往往是斜著眼睛發起回擊：那你怎么不看看人家的媽媽，說話溫柔死了，才不像你這樣整天扯著個大嗓門吼我呢。沒素質。然后丟下氣的雙臉發紫的母親氣定神閑地走回房間，將門關得“啪”一聲。

　　不過那時無可爭議的是，趙小潔的家庭確實令人歆羨，尤其是那些常年充滿戰爭硝煙的家庭受害者，總是在收拾殘局的時候一邊流淚一邊重復想著，我要是趙小潔那該有多么好。我要是趙小潔，那就好了。

　　可惜上帝總是公平地令人發指，他先讓趙小潔品嘗盡這種安全的甘美，再賜她一個重重的巴掌，將她所有的幸福沒收，分配給曾經嫉妒她的那些人，然后再在角落里欣賞她的悲劇。

　　趙小潔永遠都記得那個灰暗的梅雨夏天，那個被鋪天蓋地的血腥氣味包圍的黑色星期三。

　　那天的天氣不怎么好，很黑，非常干冷，還飄著毛毛的細雨。來接自己放學的媽媽就在馬路對面等著她，笑意盈盈地對她招手。她高興極了，拎著書包帶子就沖了過去，這時媽媽的臉色突然變了，她用夸張的嘴型對自己吼著什么，趙小潔這才留意到有一輛貨車朝自己開了過來，她想及時剎住腳，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還沒等趙小潔反應過來，她就感到一股力量將她推了出去，書包被摔得很遠，她眼睜睜看著剛才還對自己招手的母親被氣流的阻力推上了半空。那刻她竟有些走神，因為她看見母親在對自己微笑。這種不真實讓她覺得異常安全，也許她馬上就會醒來了。可是直到鮮血鋪滿馬路，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直到那些她生平從未見過的復雜目光將她鎖在這個夢境般的蜘蛛網里，直到救護車呼嘯著而來，膝蓋上鉆心的疼痛襲來，她才回過神來。

　　這不是夢。

　　這是上帝給她開的玩笑。

　　趙小潔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恨不得馬上暈死過去，可她卻很不爭氣地清醒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被抬上救護車的擔架，她甚至能聞到那股又甜又膩的腥氣，像生銹的鐵塊，令人作嘔。

　　你知道嗎？父母啊，是會怨恨自己的孩子的。

　　一夜之間，趙剛與趙小潔仿佛只剩下流淌著相同血液的兩個陌生人。一邊是天人兩隔的愛人，一邊是無意導致這場車禍的女兒。趙剛的心久久不能平靜。他每次看到趙小潔，似乎她的臉上就出現那天車禍的場景，血肉橫飛。

　　不久后趙剛便交了個女朋友，是個下崗婦女，微胖，頭發燙得很卷，臉色蠟黃，喜歡畫劣質的妝，用一種市儈又輕浮的眼神打量人。不過是普通的、離異的中年婦女，趙小潔覺得她和溫柔美麗的媽媽根本沒法比。

　　即使如此，生活還是要繼續。

　　陳慧蘭剛進門時對趙小潔也還比較客氣，像一切親切體貼的阿姨。而日子一久，發現趙剛對趙小潔不冷不熱甚至有些輕微的敵意后，陳慧蘭徹底放松了。

　　“小潔啊，幫我去超市買瓶燒酒。”

　　“小潔啊，你看地板都臟了你怎么還杵在那兒呢？”

　　“趙小潔，這么大個姑娘不害臊呀？勤快點嘛，一天到晚都要我說你你才舒服啊？會動下你那千金大小姐的矜貴手指喲？”

　　等我為他生個孩子，小女孩你就靠邊閃吧。這是我們的大家庭。

　　哈哈哈，陳慧蘭美滋滋地回味著那種快感，仿佛看到了好景就在前方，她得加緊努力，更加套牢趙剛的心。

　　三

　　在陳慧蘭來到這個家的第一個夏天，她懷孕了。第二年春天快結束時，陳慧蘭順利產下一個嬰兒，帶把兒的。趙剛也顯得很開心，他甚至忘了拿臉色對著趙小潔，還為她買了一條漂亮的裙子。

　　收到裙子這天，趙小潔受寵若驚，這是在媽媽過世后趙剛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即使她因這份感動而羞恥，卻還是無法控制這種卑微的情感，而以前撒著嬌要趙剛給自己買MP3的情景還在眼前，時隱時現。

　　我真是個可悲的人。趙小潔更新了QQ簽名。

　　——你怎么了？企鵝頭像忽然閃了起來。

　　——你是？趙小潔記得不認識這個網名叫做Destiny的人。

　　——一直默默關注你的網友。那邊很快輸來了回復。

　　趙小潔和這個叫Destiny的人聊開了，后來她才知道，原來他和自己僅隔著一個城市，坐汽車的話，五個小時就到了。

　　Destiny很會安慰人，他告訴趙小潔，不能一直被繼母欺壓，要學會合理地反擊，讓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欺負的角色。

　　——怎么反擊呢？教教我。趙小潔發送過去。

　　“幫我把馬桶刷了。”陳慧蘭留下一句話，帶上自己五歲的小孩出門逛街了。

　　趙小潔照例把陳慧蘭的牙刷拿出來，往馬桶上仔細地刷著。她不討厭這種臟活累活，只要一想到陳慧蘭會用這把被她浸進馬桶的牙刷漱口，她就會產生一種由衷的快意。這種快意使得趙小潔在干起活兒來時十分開心，簡直就要哼起小曲。五年了。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這個女人接吻時會不會聞到她口腔里的那股異味呢？

　　刷完馬桶后，趙小潔拿著拖把到他們的房間拖地。

　　拿起趙小磊的霸王小游戲機，離地半米高，松手。“啪”地一聲，好，殼子沒裂，安全。再撿起來放回原位。她仿佛看見陳慧蘭呵斥趙小磊，“這是第三個游戲機了，休想老娘再給你買了，造孽的東西。”

　　干完這一切后，趙小潔回到房間，關好門，開始認真地背起單詞來。

　　一定要考上A大。她和Destiny約好了的，不見不散。為了這個觸手可及的美麗將來，她甘愿忍受現在的所有痛苦并為之努力。她看了看玻璃桌下壓著的母親的照片，母親在對她溫柔地笑著，無聲的支持令趙小潔感到安心。

　　媽媽，請保佑我。

　　我很快就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

　　Destiny，等我。

　　高考結束后的暑熱夏天，趙小潔感到如重釋負。她迫不及待登上了QQ。

　　——新生活就要開始了，真好。趙小潔打下這句話，又加了一個微笑的表情。按下enter鍵。

　　——恭喜你，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Destiny回。

　　四

　　“有我的信嗎？”趙小潔急沖沖地跑進臥室，她剛剛在去樓下小賣部看見已經有人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陳慧蘭在看報紙，她轉過頭來，意外溫柔地沖趙小潔一笑，“沒有。”

　　趙小潔失望地離去。她沒有看見陳慧蘭放下報紙，將錄取通知書揉成一團，塞在了沙發腳下。

　　兩天后，趙小潔實在等不及了。登上QQ，Destiny剛好在線。

　　——你收到錄取通知書了嗎？

　　——收到了。難道你還沒收到？我建議你上網查一查。不會快遞寄掉了吧？

　　——這么重要的信件，應該不會寄掉的。我看見我們班的同學都收到了。

　　——我覺得你還是上網查查？

　　趙小潔沒有那個勇氣，她害怕目睹最不想看到的一個答案，將她對未來的希望全盤毀滅。她寧愿像鴕鳥一樣藏起來，坐以待斃地逃避，也不愿意去面對那可能將她打碎壓扁的失敗。在這方面，她不是個壯志躊躇的好戰士。

　　媽媽，請你，一定要保佑我好嗎。

　　也只能，做這樣徒勞無益的祈求了。

　　兩天后，班上的QQ群鬧騰了，成績能上重本的都表示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其中就有兩封來自A大的。有人問趙小潔收到沒有。趙小潔搪塞著“還沒問”便匆匆下線了。

　　不能再等了。她終于決定上網確認A大究竟有沒有錄取自己。

　　深呼吸，穩定好了情緒，輸入身份證和準考證號，點擊查詢。

　　“恭喜你，已成功被A大錄取。”

　　噢！我被錄取了！趙小潔高興地快要跳起來，我就知道！

　　錄取通知書應該過兩天就到了吧。

　　她哼著小曲登上QQ，把這個好消息告訴Destiny。

　　——真的嗎？恭喜你。這樣我們就是同一個大學了！

　　——對啊，太開心了。誒……把你的地址給我好嗎？

　　——哈哈，你要干嘛？

　　——你猜。

　　——不會要給我快遞一個神秘禮物來感謝我吧？

　　——誒……差不多吧。

　　趙小潔閉上眼睛，世界都關上了窗戶。她悄悄地看見心里那片藍色的海洋長出一朵粉色的荷花，四周星火閃爍。月亮從宇宙的一角探出頭來，本該是漆黑的夜空突然燃起了一大簇光，溫暖從血液里瘋長。

　　有一千只小鹿在心里奔騰。

　　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滿足過。

　　雙頰的溫度陡然竄至沸騰。

　　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那個神秘禮物就是我。

　　五

　　收拾好行李，趙小潔撫摸著母親的相框，照片上的母親仍舊笑得甜美。

　　媽媽，我要離開這個家了呢。你會不會也替我開心。趙小潔努力平息了內心的激動，蹲在地上良久。這里開往Destiny的城市只需要五個小時的汽車。

　　快了，快了。馬上就可以逃離這個地方。趙小潔似乎看見了新的生活一個新的自己。她知道自己終究是要離開這里的，離開怨恨她的爸爸，離開折磨她的后媽，離開她在這里生活的痕跡。對于她而言，這場遠行無疑是人生中最重大的決定。

　　太久沒有過這種透不過氣來的開心，因此她在享受這勝利的一刻時竟然顯得不知所措，必須靠發呆來分散注意力，勒令這恐怖的開心平靜下來。多久了？當然，在童年的時候，在她纏著趙剛索要MP3得逞時對著母親比剪刀手時，這種迷亂的快樂曾出現過。

　　拉著行李箱，跳過街道的水坑，一只流浪貓從花壇沖出來，用怪異的眼神看了趙小潔一眼，又拖著肥胖的身體去垃圾堆中尋找食物去了。七月的陽光像十三歲那年那樣燦爛、溫暖。趙小潔已經好久沒有看過這么美麗的陽光了。這個世界散發出一陣陣梔子花腐爛的氣味，趙小潔穿過車站擁擠的人流，揚起小半邊臉觀察頭頂上那朵熱烈得將要把世界烤化的太陽，它那么刺目，那么好看。

　　她沒有聽見急促的口哨聲，也沒有看見馬路對面沖她拼命揮手的那個肥肥胖胖的大嬸。

　　她更沒有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斑馬線中間。

　　太陽真美，像母親那張年輕的臉。這么多年過去，久得讓她懷疑她是否得到過那樣的溫柔和眷戀，這位給予自己生的制造者卻又重新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還是那樣溫柔動人。

　　刺耳的剎車聲。

　　趙小潔像個布娃娃那樣呈優美的弧線被汽車拋了出去。行李箱倉促地被打開，母親的相框掉出來，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陽光照耀著那張年輕的臉。漫天的紅，像夏天的櫻桃一樣的紅吻了上去。一片腥熱，笑臉被染得更為嬌艷。

　　在垃圾堆里覓食的肥貓停下了動作，注視這這邊的動靜。它看見好多人流突然走了過來，每張臉的表情稀奇古怪毫不統一，他們圍成一個圈子，使得本來是安靜祥和的街區猛然變得喧鬧起來。肥貓覺得掃興，抱怨地喵了一聲跑開了。

　　趙小潔在倒下去的那瞬間看見母親走到自己面前，俯身對她伸出手，逆著風的母親被毛茸茸的光圈打出溫暖的浮光，臉上是那久違的微笑。

　　潔潔摔疼了吧？來我扶你。

　　她掙扎著爬起來，白色裙子被紅色的腥熱弄臟，她覺得很難堪。她想起Destiny還在家里，她要立馬出現在他眼前，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不可以耽誤了。

　　“媽媽，快帶我去A城梧桐街梁家巷152號。”

　　（完）

　　2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