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事（2）

　　四

　　這些天以前，李曉婷暗戀上一個男生。他總是在操場上打籃球，有幾次李曉婷下班回來去水房提水的時候都看見他，在暗淡的路燈下，那個男生孤獨地打著籃球，手中的物體則呈完美的拋物線滾進籃框，一切水到渠成。男生并不知道有一個女生躲在黑暗里拎著水壺偷偷觀察他。而女生也沒有想到，眼前的男生后來會傷害自己。

　　為了避免告白失敗的情況，李曉婷向班上的同學打聽男生的情況。她想好了，打聽的對象要老實本分、又能對學校的風云人物略知一二，不八卦，不會追問自己打聽的目的。這最佳的咨詢對象當然就落到了佳美身上。遺憾的是，正在做著photoShop作業的佳美簡單利落地告訴她，男生有喜歡的人了。

　　“他們常常在一起，你不知道？那女生還和你住一間寢室誒。”佳美露出驚訝的表情。李曉婷搖搖頭，整天除了上課就是上班，她能知道什么？

　　想到璐璐整天氣定神閑地和自己喜歡的男生走在一起，吃飯、逛街、聊天、說笑，甚至更多，而自己卻只能在下班之后，拖著無精打采的身體，遠遠地在水房那棵大樹下，看著他的身影跳躍，連告白都夭折在這尷尬的詢問之中，李曉婷就氣不打一處來。

　　等著看吧。劉曉璐。——11.3

　　和寢室里的女生冷戰后，璐璐只好勉強接受阿煒的殷勤。

　　只要在念書的年代，女生之間總會有分成不同批次的小團體，而璐璐絕對是孤立在外的一人。即使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為人不錯，簡單幽默，除了有點小清高，她絕對是推心置腹的好伙伴。而這個狹小的大學，根本就顧不及去探究璐璐的底細。各過各的生活，彼此淡漠。這個時代總是以距離目測一切。

　　稍微值得安慰的是，璐璐還有一個對她挺好的阿煒。從前厭惡他的璐璐，在這種境遇下，也只好說服自己把他當成朋友。阿煒不是傻子，他雖成績不好，偶爾比較出格，會小混混熟悉的離經叛道，好歹知趣，他不奢求更多。理所當然的，璐璐便時常和阿煒形影不離了。

　　這天璐璐打完籃球，剛從操場上的洗手間出來，就聽見幾個女生悄悄地議論她。

　　“聽說好多女生都討厭她啊，和寢室里的人關系相處也不融洽，所以她才一天到晚和財經系的那個男生混在一起的。”

　　“呵呵，是嗎，平時老是看她一副高高在上不愛理人的樣子，原來是因為有男的罩。”

　　“對啊，真不要臉。”

　　璐璐使勁甩了甩手里的水，面無表情地從兩個女生旁邊擦了過去。她注意到，這兩個女生是李曉婷那班上的。

　　璐璐使勁扯下灌木叢中的一片葉子，在手心揉了揉，扔出去。

　　“我沒有看到啊，你再找找。”是琳琳的聲音。

　　“是不是記錯了？你再看看放到哪個地方去沒？”熊敏也在一旁幫腔。

　　璐璐懶得理會她們圍在一起做什么，上了兩節體育課有一點累了，她閉著眼睛往床上一躺。

　　“怪了，我明明是放在床上的啊，你們和我一起也知道，怎么就憑空消失了呢？”璐璐聽出來了，好像是李曉婷的錢掉了。

　　活該。她想，心里舒坦了一點，璐璐悠閑地翻了一個身。

　　“不可能。除非有人拿了我的錢。”

　　璐璐在嚼薯片，嚼著嚼著，她察覺不對勁，坐起身子，她看見所有目光隨著李曉婷一起織成一片網，集中拋向她這個地方。

　　“自己的錢不好好放，掉了怪在別人頭上。奇怪唉。”

　　璐璐扯過被子的一角，蓋在身上。

　　“我說我的關你什么事，你還奇怪？難道做賊心虛？”李曉婷提高了幾個聲調。

　　“誰做賊心虛？講清楚一點，別逮著個屎盆子就亂扣。”璐璐以驚人的速度從床上彈跳起來，毫不示弱地對著李曉婷。

　　“曉婷，算了，再找找。”琳琳拉了拉李曉婷的衣角。

　　“找什么找，不見就是不見了，你們一直和我在一起，這錢難道飛了不成？”

　　璐璐定定看著眼前這個咄咄逼人的女生。

　　“你說什么？”璐璐輕輕問，出乎意外的平靜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你再說一遍！”琳琳和熊敏還來不及阻止，一個巴掌就覆上了李曉婷的臉頰。李曉婷瞪大雙眼，推開身邊的兩個女生，撲了上去。

　　兩個女生廝打在一起，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橋段相互撕扯著對方的衣服和頭發。琳琳和熊敏用了好大勁才將她們兩人分開。不用說，璐璐和李曉婷身上都掛了彩，琳琳在拉扯的過程中也挨到李曉婷的一拳，她們想不到，女生打起架來也有這般勇猛，何況，還是有身份和學問的女大學生。

　　“偷了錢還好意思，不要臉。”李曉婷故作平靜地理了理額前在爭執過程中掉下來的碎發。

　　璐璐還想撲上去，被熊敏阻止了。

　　五

　　“她多久去必勝客？”璐璐邊洗蘋果邊問向平。向平在頭一個禮拜便搬出了寢室，所以對寢室的矛盾一無所知。璐璐隱瞞了兩人打架的事情，零星地對她講了一點，抱怨的全是李曉婷等人的不對。她的確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包括接下來準備做的這件事，她也只是想，給李曉婷一點顏色瞧瞧。這四天來，璐璐受到了全間寢室一致的孤立，沒有人和她說話，沒有人給她開門，她就像一個透明的幽靈一樣晃蕩在寢室，無人將她放進自己的瞳孔里。而寢室里看電視的笑聲、背馬克思時的嘰咕聲依舊在繼續。看來那條微博是白發了，不僅如此，它還成為一條細小的導火線，發生后面一系列的矛盾，使得璐璐遭到集體孤立。

　　——都是因為她。如果不是她對大家說出微博的那條內容，如果不是她含沙射影地表明我拿了她的錢，如果不是她逼我動手。我也不至如此了。璐璐忿忿地想。

　　“我也不知道哦，要不你問她吧。”向平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補充道，“哦，我忘了你們那個……”說完對璐璐抱歉地笑笑。璐璐表示寬容地搖搖頭。其實在這之前，璐璐和向平也是有過節的，甚至超過了和其他人之間的矛盾。向平在寢室里也不受大家歡迎，因為她的脾氣總是很善變。但，此時璐璐卻十分希望向平搬回寢室住了。從前不屑和向平說話的她，現在一有機會就十分熱情地和向平說話，但向平只是偶爾回回寢室，無法長期緩解璐璐的傾訴欲。沒辦法，寢室里沒人和她說話，和阿煒又不能討論太多，以免得他得寸進尺。璐璐覺得自己快要被憋成抑郁癥了。

　　怎么知道她幾點鐘下班呢？璐璐苦惱地思索，當然是不能打聽的，這樣的話，不就自曝行動之后的嫌疑人了么？不僅要不打聽，而且還要必須不知道，心里知道，表面不知道。這樣，才有利于晚上阿煒等人發起行動。

　　那晚璐璐在陽臺上打電話對笑笑吐苦水時，笑笑就提醒她。“不是有一個叫阿煒的一直在追求你么？”

　　“但是我不想欠他人情呀。”

　　“這種情況，”電話那頭帶著說服性地輕笑了笑，“你還是叫他幫忙吧，你們寢室的那女生都這樣針對你了。”

　　“叫他來收拾她么？”璐璐故意提高分貝，把“收拾”這兩個字咬得很重。目的只是讓寢室的人都能聽見這句話，特別是，李曉婷。

　　誰知道，這不僅沒有恐嚇到李曉婷，讓她收斂一些，對璐璐的態度畢恭畢敬一些，反倒使璐璐在寢室里成了一個“用打架來恐嚇室友”的幼稚女生。沒錯，那天內褲事件發生以后，璐璐出于好奇進了寢室女生各自的微博，想從那個發泄心情的秘密基地里發掘點什么。卻很失望地看見大家都沒更新，內容還是頭天轉發的笑話娛樂八卦等等，唯有琳琳，她發了一條“妹妹，我覺得你很幼稚”的微博。璐璐盯著這句話看了很久，確信它就是說給自己聽的。

　　那就幼稚到底吧，幼稚總比無知好。璐璐把手里的鼠標往電腦桌上狠狠一砸。其實在這之前，她和琳琳的關系挺不錯的，常常一起去超市買東西，她還常常開著玩笑說，以后要把琳琳娶回家當媳婦兒。

　　可是，一切都變質了。

　　就在那條微博以后。一切壞事兒都跟著誕生了。當然，她知道不是自己的錯。

　　唯有懲罰，才能結束這令人憤怒的一切。

　　璐璐給阿煒發了一條信息，約在離學校很遠的一家臺灣奶茶店見。璐璐把寢室里的情況告訴了他。阿煒沉默了一會兒，低下頭來吸了一口奶茶，“我會幫你解決。”他想用深情的眼神來安慰璐璐，璐璐卻竭力躲避著他的視線。

　　“那就……麻煩你了。不要把事情鬧得太大好嗎？”璐璐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看著阿煒。

　　“就給她一點教訓，嚇唬嚇唬她。”

　　“我知道啦，”阿煒拍拍璐璐的手背，安慰道，“放心吧。我不會把事情鬧大的。”

　　六

　　璐璐哭了幾個晚上。夢里全是血糊糊的影子，李曉婷拿著刀，對著自己扎下來。而翌日凌晨，為了掩飾自己哭過的痕跡，她還要拿一把鐵勺子在冷水里泡上十幾分鐘，敷在眼皮上并拼命地拍眼霜，以便消除浮腫。最后低著頭拿著一本書很早就趕到教室，做出眼睛又紅又腫的狀態是由于熬夜看書造成的，但璐璐還是覺得寢室的女生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她，仿佛洞悉了所有真相。只是都恐懼這真相帶來的殺傷力，才不敢將它公諸于眾。

　　是的，你沒猜錯。李曉婷“被教訓”了。

　　而這教訓的分量似乎過重了一點，當時璐璐對阿煒說的是，就嚇唬嚇唬她，讓她收斂一點。結果不知道阿煒怎么搞的，竟然將她弄進了醫院，且昏迷不醒。阿煒很老實，李曉婷在被送去醫院時他便現身，去**自首了。問及原因，是“缺錢，看她從必勝客走出來，想從她身上撈一點油水”，而李曉婷在自衛的過程中拿出一把切披薩用的刀子對著阿煒的手臂劃下去，阿煒一吃痛，反手扼住了她的手腕，李曉婷掙扎著掙扎著水果刀便危險地偏離了位置，對著她的腹部劃去。

　　然而，事實是這樣——

　　那天李曉婷剛剛從必勝客出來，經過一條有點爬滿臟水的巷道時，她看見了每晚都能在籃球場上跳動的那個男生。開始她還以為自己上班上得太累看花了眼，哪知幾秒過后，男生依舊如假包換地佇立在那里。

　　此刻他就站在自己前面，幾米的距離，像在咫尺，也像很遠。

　　還沒來得及分析他出現在這里的原因，或者撥一撥肩上散落的碎發讓自己看起來更為美好一些，阿煒就往前走了幾步，站在了她的面前，開門見山地捏起李曉婷的下巴。李曉婷連驚恐都忘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現在，她暗戀的男孩就站在自己面前，惡狠狠地捏著自己下巴，伸出手指頭警告著——

　　不準再欺負璐璐。

　　李曉婷的臉頰被揉捏得生疼生疼，發出羞恥的疼痛感。

　　又是劉小璐！李曉婷屈辱地掙扎了一下，“那個賤女人。”她手中提的袋子隨著她的掙扎響動了一下。

　　“你再一聲說她是賤女人？”阿煒的指頭差點戳上李曉婷的臉頰，這不是夢想中的距離么？李曉婷看著面前因維護自己心愛女人而顯出面紅耳赤的憤怒，突然笑了。

　　她拿出了餐廳用來切披薩、準備帶回寢室削水果的刀子。

　　“放開我。”

　　阿煒沒想到這個女生還帶了刀子，威脅自己放開她。男生的面子一時不知該往哪兒擱。李曉婷看見阿煒仍舊鉗住自己的下巴不放，那緊繃繃的感覺只令自己覺得屈辱無比，何況源頭還是來自于她——劉曉璐，這個賤人。她掙扎地更厲害了，一邊掙扎一邊罵劉曉璐，甚至忘記罵眼前的這個男人，阿煒看她不安分地扭動，嘴里還說著攻擊璐璐的語言，便狠勁地將李曉婷推到潮濕的墻壁上貼著。

　　然而，他們都忘記了，那把有著海鮮味道的刀子。

　　七

　　寢室里的女生當然知道璐璐與李曉婷之間的矛盾，也記得那個晚上璐璐站在陽臺上給誰打電話讓她教訓李曉婷。可是她們并不知道電話那方的人是誰，也不敢亂向警方陳述。萬一真的是李曉婷運氣不好遇上歹徒了，璐璐豈不是要背黑鍋？其次，若真的是璐璐做的，那她們把璐璐送去警局了，愛憎分明的璐璐不會找人來收拾她們嗎？人都是自私的，出于這種情形，她們只能乖巧地選擇沉默，沉默便是自保的最好方式。“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她們心想。

　　李曉婷似笑非笑地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握著一把用來切披薩的刀子。那刀子長梭梭、錚亮亮地，上面還站著龍蝦的一根胡須。此時的月光慘白貼在黑夜上，周圍沒有行人，來往的車輛摁亮血紅色的車燈，沉默地向前駛去。街道兩旁的樹葉颯颯抖動，摩拳擦掌地等候這里上演一場肉搏戲。面前這個笑意盈盈的女生逼近自己，璐璐一步一步往后退，直至退到了臺階的邊緣。

　　尖利的東西迅速插入她的體內。她似乎聽到皮肉被開辟時爽快的清涼感。

　　“疼嗎？”仍舊是不變的笑容。璐璐驚恐地瞪大眼睛。

　　月光四面八方地從天穹覆蓋下來。她感到鮮血打濕了自己的腳心，原來，自己沒有穿鞋。

　　璐璐渾身猛地戰栗了一下，從床上爬起來。窗外的月光透過海藍色的窗簾，在寢室的桌子上投下一角小小的、碎碎的白光。上面擱了一把刀子，璐璐的目光死死銜著它。

　　她覺得自己快瘋掉了。

　　走過去，再走過去。拿起刀子。左手腕伸出來，淡青色的血管暴露在日光底下。她盯著她，手里的刀子在月光下發出森冷的光，像一條銀白色的誘惑。她探索到血管，將刀口貼了上去。

　　她恍惚看見白色的紙屑從明晃晃的天臺上灑下去，那天她笑著撕碎試卷，那天陽光明媚云淡風輕，那天她穿著白色長裙，在風里轉啊轉啊轉，那天一切如此美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