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事（1）

　　戴著氧氣罩的李曉婷迷迷糊糊醒了過來。天晴了，陽光從窗外透進來，她詫異地看著周圍死白色的墻壁，腹部傳來一陣隱約的疼痛。李曉婷緩過神，看著草坪上緋紅的玫瑰花瓣。她垂下頭，恍惚記起在必勝客門口的那個晚上，內心仍舊難以平靜。

　　然而，昨晚在那間沒有李曉婷和向平的寢室到底發生了什么呢。

　　這一切，也只有月光和日報知道了。

　　一

　　在璐璐的想象中，大學生活是色彩鮮艷的。像黃昏露臺的夜、操場上的月亮、霧氣騰騰的澡堂，漾滿的盡是生機。畢業那天，璐璐撕碎了所有試卷，讓它從教學樓頂上被風吹到學校的各個角落。自由了。她甚至在天臺上尖叫起來，裙子和頭發在陽光下散開，美好極了。想著快要離開這個鬼地方，過嶄新的生活，璐璐就激動得渾身顫抖。抱著告別過去的心情，她來到了南外大學。

　　然而，璐璐沒有想到大學生活是這樣子的。

　　南外學校位于市中心，占地面積很小，位置也稍偏僻。璐璐獨身一人來到這個城市的這天，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學校在哪里，于是璐璐站在十字路口打了一個車，結果報出地址，司機說，“南川路我是知道的啊，可那里有南外大學么？”

　　璐璐一時語塞，和司機據理力爭了起來。“怎么可能？南外大學那么出名的！”“我知道南外大學啊，可南外大學不是在浦西那邊么？”璐璐一時找不到反駁之詞，只好干脆地翻了一個白眼，倒在椅座上看著車窗外的街景不吭聲了。

　　等車一到，璐璐傻眼了。“你確定是這里？”“南川路就在這里啊，”司機點了一根煙，把零錢找給璐璐，“至于你說的南外大學，我也不知道在哪里，你下了車后問問吧。”態度怎么這么差，璐璐氣憤地從后備箱搬下了箱子。

　　璐璐一個人在南川路晃蕩了好半天，也失卻了問路的心情，兜了幾個大圈子，最后才極為不易地找到所謂的南外大學。這個學校好小，竟不如讀過的那個重點高中。這是璐璐對南外大學的第一印象。差勁透了。璐璐拖著行李箱，心中瞬時被一塊隱形的石頭壓得喘不過起來，這時候，有人上前拍了拍她的背。璐璐轉過頭，是阿煒。

　　阿煒高中時曾為璐璐寫過幾十封情書，但都被璐璐銷毀在了垃圾桶。那時候的璐璐受到全年級男生的歡迎，對于阿煒這種學習成績不好、對自己又過于殷勤的小混混，她自然不屑一顧。可誰想到，阿煒竟追隨她來到了同一個學校。

　　“嗨，”璐璐有些不自然地和阿煒打著招呼。“我來幫你拎吧，”他笑著說。璐璐走了半天也疲乏了，便把行李箱交在他手里。卻不甘不愿地撇了一個嘴。——我竟然和這個班上中下等成績的小混混考了同一個大學。璐璐頓時產生一種略帶羞恥般的憤怒。

　　然而璐璐沒有想到，阿煒后來會成為她唯一的支柱。

　　大概是受太多韓美劇的影響，璐璐以為，現實生活的友情，會如電影一樣，溫暖美好，像午后的蜂蜜茶，暖暖地漾著金黃色的光澤，飲上一口，滿嘴都是香甜芬芳。

　　而在南外大學，女生們忙于奔走麥當勞與肯德基之間的小時工兼職，夜晚穿著棗紅色的工作服，在校門口買一碗鴨血粉打包，繪聲繪色地說笑著回來，男生們樂于躲在寢室里抽煙打魔獸，偶爾有一小堆男生穿著阿迪耐克在塑膠籃球場上打打籃球，但臉并非流川楓，而是老夫子。洗澡需要拿著塑料桶到樓下的浴室里去打水，里面的滾燙蒸汽常常讓人喘不過氣。璐璐被分配到一個八人間寢室，和同一個班的向平，以及計算機專業的小莉、琳琳、熊敏、李曉婷住在一起。也就是說，璐璐住的是混合寢室。

　　因為學校占地面積小的緣故，平日里校園總是冷冷清清的，仿佛將分貝放大便有回聲。璐璐時常一個人走在校園里，沿著操場走完一圈又一圈，頭頂上的飛機會隨著她腳步的節奏一起轟鳴，此時她就抬起頭來，看著頭頂上的那個巨型機器，心臟里的一角被它拉扯下去，冰冷冰冷。

　　原來大學的生活，不過如此。璐璐百無聊賴地扒拉著手心的葉子，卻不小心扒拉到不知道葉子上誰吐的一灘口水，她急忙跳起來，感到胃里一陣惡心，廁所就在操場側面，璐璐把手舉起來，飛快地跑了過去，邊跑邊在心里咒罵那個缺德鬼。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個月后，璐璐所在寢室的女生開始不滿足于現狀，琳琳對這個位置偏僻且資源有限的學校失去了信心，準備另謀它途，到名牌大學去自考。下定這個決心以后，琳琳第二天就從書城淘回一大堆計算機專業的自考書籍，開啟勤耕雨讀的學霸模式。每晚，璐璐都能聽見琳琳背誦《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發出的嘰咕聲，像驢推石頭磨豆的粗糙，也像唐僧嘴里振振有詞的誦經。而小莉也和琳琳一樣，對這個學校失去“出人頭地”的信心，不過她沒有那個精力與抱負來自考，而是開著電腦看《愛情公寓》各類好萊塢大片，邊看邊從嘴里發出“哼哼哧哧”“嘻嘻哈哈”的怪笑，聽得璐璐渾身雞皮疙瘩。

　　其實剛開始來的時候，璐璐和她們的關系還算融洽。她們一致喜歡璐璐，因為璐璐的性格屬于男孩子般地大大咧咧。口直心爽，大方仗義，有什么好吃的零食都拿出來和大家一起分享，有人需要幫忙她必定打著頭陣。重要的是，她有趣，常常冒一句話就能夠把全寢室的女生逗得哈哈大笑。她們常常一起去吃火鍋，一起出去游樂場玩，也一起，躲在小小的寢室里，抒發對學校的厭惡之情，再發出輕松的笑聲。

　　可是，不知道從多久起，一切都變質了。

　　二

　　來到這個學校的第三個月，大家都擁有了一份自己的兼職，當然，除璐璐之外。

　　璐璐是個不喜歡接觸社會的女孩兒，她自有自己的一份見解：要保持相對的獨立與自由，不被陷入世俗圈子，唯一的法則就是，遠離社會。璐璐真的這么做了，原因只是日后在社會上打滾的時間多著，這是把這生之中最后的青春來混跡校園，理應珍惜。室友們不理解她，好好的賺錢機會不要，何必在那兒裝不食煙火的偽圣人？大學生本該靠自己的能力掙錢，又不是從前那個可以在上課時偷偷躲在課桌底下看漫畫的小孩子。

　　大學真無聊。在聽著室友們上班后回來交流著公司里的八卦體驗時，璐璐有些失落地想。

　　李曉婷每晚下班都會覺得渾身沒勁，在公司上了一天班，她需要說很多話來分散這些疲累。但一想到，自己付出的勞動換成了實用的人民幣，可以買漂亮衣服和屈臣氏新款面膜她就高興。只是，令人掃興的是，每次自己一說話，就會看到對鋪的璐璐煩躁地摁鼠標。

　　在李曉婷眼里，這個女生根本是在自作清高。因此，講話的時候，她的聲音也提高了幾個分貝。看著璐璐難看的臉色，李曉婷竟感到莫名舒暢。每次一下班回來看著璐璐悠閑地坐在電腦面前，聊天或是看電影，那種愉快而專注的表情都會讓她產生破壞的念頭。

　　即使是，無話可說；即使是，累到不行；即使是，不想動也不想笑。我也要折騰出動靜，來打碎你的安寧。憑什么你過得懶散愜意，還擺出一副清高的臉色給別人看？你以為你是誰？——2011.10.31

　　這天，璐璐突發奇想地更新了一條微博。這一年微博十分流行，璐璐愛玩，寢室里的女生卻不怎么愛玩。大家平時都忙著上課上班，回到寢室身體身體的每個器官都處于休眠狀態，慣性八卦幾分今天的新鮮事情就倒頭大睡，根本不上微博。但璐璐知道，李曉婷和莉莉在微博上關注了她。然而她并沒有關注她們兩個，她覺得她們的微博沒什么可看性。

　　說做就做。璐璐果斷更新了一條暗諷的微博。她們該不會看見吧？璐璐有些心虛地想，隨后又甩了甩頭，看見又有什么所謂呢？我并沒有胡說八道，事實就是如此，這些人確實就如我微博里所說的這樣無知。

　　晚上璐璐在玩電腦，忽然聽見鎖孔轉動的聲音，是李曉婷下班回來了。璐璐沒有招呼李曉婷。李曉婷洗漱完畢后坐在床上玩了一會兒電腦，突然很驚訝地笑著把臉對著璐璐說“你回來啦？我竟然沒有發現你回來了。”她又笑了兩聲，璐璐有點反感，不知道她為什么故意笑得這么夸張。隨后，李曉婷把臉對著琳琳說，“我回來這么久都不知道她回來了，還是剛剛看見她發的微博才注意到她回來了。”璐璐在心里不屑地切了一聲，幾分鐘過后，她明白李曉婷暗示的意思了。微博。她盯著李曉婷。李曉婷仍舊對她笑得十分無辜，就像什么也不知道那樣。少裝了。真惡心。璐璐走到洗手間刷完牙，突然覺得不解氣，剛剛那個暗示的侮辱她還沒有反駁呢。于是，璐璐再一次坐到電腦面前，重更了一條微博。

　　劉璐璐-等待天明：我更新我的心情，可無所謂別人看到不看到。就是這樣，我說的本來就是事實。你看到了我還不是在說你，不必躲躲藏藏。暗示沒有用的，幼稚。

　　李曉婷從洗手間走出來，甩甩手上的水漬，坐到電腦前，忽然想起自己幾天沒上微博了，聽說這幾天梁靜茹會來蘭州開演唱會，點開看看吧。

　　進入首頁。“劉璐璐-等待天明”的微博赫然進入眼簾。

　　果然。李曉婷感覺渾身一熱，像打了一支興奮劑般，整天的疲累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水流一樣的快感嘩嘩趟過——那個堵塞很久快要發霉的渠道。

　　機會來了。李曉婷微微扯動嘴角。

　　“哎呀你們上QQ沒呢？”她漫不經心，做出伸懶腰的動作，為迎合這個動作，她把嘴巴略略張了張。“快上QQ呀，給你們好東西看。”

　　這真是好東西。對了，要截圖下來，免得當事人刪掉。

　　璐璐沒說話，她在打植物大戰僵尸。砰砰砰，僵尸過來了，發射。

　　大家都有些不知所云，“沒呀。怎么了？”李曉婷沒再解釋。她仍舊愉快地笑著，只是這笑，更像是發現了一件值得假裝愉快的事情，勉為其難扯動出來的。

　　“忽然想打人。”又過了幾秒，她握著鼠標說，臉上一直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不要惹我底線。”琳琳見李曉婷一直盯著電腦，又莫名其妙地冒出這些話來，大惑不解。“你怎么了？”琳琳放下手中的書，朝這個方位看過去。寢室的女生自顧不暇，視線卻有意無意地瞟了過來，無一例外的都帶著小心翼翼的困惑。李曉婷知道自己成功吸引了眾人的注意，而她保持了沉默。

　　“不會想打我們吧？”莉莉開起玩笑，她搬出洗臉盆，走到陽臺上開始晾衣服。璐璐仍然在和僵尸糾結著，哎呀，僵尸跳過來了，打不死。璐璐趕緊用小鐵鏟除掉一棵向日葵，準備安放食人花或者炸彈，炸死眼前這個可惡的僵尸。

　　“不一定哦。”李曉婷仍舊保持著笑嘻嘻的淡定模樣，璐璐頓時感到一股陰風從這件狹小的、堆滿物品的寢室之中穿堂而過。

　　別再暗示了。璐璐按捺心里的火，一不注意，僵尸從花盆上跳了過去，完了。璐璐盯著屏幕上那幾個瀝青色的“僵尸吃掉了你的腦子”想，都快通關了的，猛然被分散開注意力，不死才怪。

　　李曉婷仍舊在那里正面側面地對璐璐的微博進行攻擊。璐璐假裝沒聽見，挑了一個蘋果，去廁所洗了回來，坐到床上。

　　“關你屁事。”她突然冒出來一句。這有些明顯的彼此針對把大家都搞懵了。璐璐從床上扯下還在充電的電話，走到陽臺上打了一個電話。李曉婷見自己成功惹惱了璐璐，一股報復的快意從內心深處油然而生。

　　過了幾秒，璐璐回到寢室，氣氛古怪得更加明顯了。空氣似乎嗤伏著一頭隱形怪獸，只待有足夠多的功力將它點燃。如此它便可以拖著燒焦的身子，發動進攻。璐璐按捺著內心燃燒的無名之火，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把電話扔到了床上，但是，她剛剛在陽臺上講的電話內容，全寢室都聽見了。在劍拔弩張的對視下，大家各自忙著做自己的事情，看書的看書，對著電腦笑的仍舊發出“哼哧哼哧”的古怪聲音。只是這笑聲，倒像是掩耳盜鈴般地驅逐什么，相反地，尷尬的環境不僅沒有因為被這驅逐而變得輕松起來，反而凝結得更加堅固了。

　　李曉婷戴著耳機將視線落到墻壁上，想著那個男生是誰。追劉璐璐的？揍我？真是幼稚極了。來吧，我等著。她把鍵盤摁地啪啪作響，腦袋也在同時飛速轉動。

　　你可以明里來旁敲側擊地威脅我，而我，也可以暗里來。誰怕誰。

　　李曉婷翻了個身，爬起來把電腦上的暫停鍵用空白格，轉成了播放。電影繼續。

　　躺在床上，璐璐失眠了。正如她剛才在電話里對在另一個大學念書的閨蜜笑笑所說的一樣，“我今天晚上一定會失眠。”而笑笑則安慰她，“沒事，會解決的。”

　　會解決嗎？璐璐把視線投到李曉婷的床上去，她正在那里若無其事地對著電腦看，偶爾發出一兩聲輕笑，仿佛剛在璐璐在電話里故意說給她聽的威脅她沒聽見似的。璐璐在黑暗中，握緊了手中的電話。

　　三

　　第二天，璐璐沒有去上課。在寢室里玩電腦玩到十一點半的時候，李曉婷她們下課回寢室了。這便意味著，新一輪噪音又要在寢室里流動了。

　　“熊敏呀，”李曉婷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走過璐璐的電腦桌面前，伸出手臂握了握熊敏的肩膀，“你的報應來了，呵呵。”熊敏則是一臉茫然地看著李曉婷，不知所指。

　　“你走廁所里去看。”李曉婷并沒有將謎底為熊敏揭開，而是讓她到廁所里去自己發現真相。當然，如此一來，殺傷力肯定是要大于她親口講述出來的。她真有心計。璐璐想。

　　全間寢室，大概也只有璐璐和李曉婷明白“走到廁所去看”是什么事了。

　　早上她們去上課的時候，璐璐在自己的水桶里發現一塊毛巾，濕嗒嗒的，這條毛巾的旁邊，還放著一條內褲。內褲是璐璐自己昨夜洗澡換下來的，沒來得及洗便扔在桶里，之后忙著與李曉婷暗中對峙，無暇顧及，于是這條內褲便一直放到了今天上午。然而那塊毛巾是誰的呢？璐璐不知道，她也沒興趣知道。寢室的人總是這么不拘小節，衣服褲子亂扔亂放。她想，可不關我的事，又不是我做的，于是璐璐沒有理會。想不到李曉婷會拿這個來大做文章。她有什么意圖？

　　過了一會兒，熊敏擰著濕漉漉的毛巾，聳拉著臉走過來了，她這是要準備把毛巾晾在陽臺上。

　　“你看，叫你平時說話小聲一點，免得惹得某些人不高興，人家看你不順眼，肯定是要整你的。”李曉婷笑得甜甜的，和電影里那些得意的反面女主角一模一樣。“看吧，這下報應來了。”說這些話的時候，她做出優雅的動作，開心極了。

　　璐璐再也忍不住了，她感到自己正在被眼前這個一臉不懷好意的笑著的女生推向爆炸的邊緣。

　　“我也不知道誰把毛巾往我桶里扔的，有病。”熊敏沒聽清楚，以為璐璐在說自己，脾氣素來很好的她轉過頭來面對著正在玩電腦的璐璐，“你是什么意思？”璐璐趕緊解釋，“我說的是把你的毛巾扔在我桶里的那個人。”“我又沒說你。”她又補充了一句。

　　璐璐想，一定是李曉婷把熊敏的洗臉的毛巾放在自己的桶里，以便對她栽贓嫁禍的。昨晚在電腦里空談的那些威脅，開始慢慢啃噬璐璐的理智。

　　中午去食堂打飯的路上，璐璐碰見莉莉和琳琳從對面走過來。璐璐正猶豫著要不要打一個招呼，她們就看也不看璐璐一眼，從她身邊輕輕走了過去，邊走邊討論著今天的菜色如何。毫無新意的，是一成不變的埋怨。

　　璐璐放下了舉著勺子的手臂，也像莉莉她們一樣，輕輕地，但是腳速飛快地往食堂走去。

　　李曉婷。她默默念著這個名字，暗自捏緊了手中的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