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十四天的傍晚

　　一

　　我還在等你。我坐在棗紅色的沙發上，雙腳冰冷。我往手心吐了幾口氣體，試圖溫暖它們，可寒氣還是像破風的玻璃窗一樣嘶拉咝啦涌入毛孔，它們歡騰極了。

　　我看著墻上的時鐘滴滴答答走動，神經繃緊，它就像一顆定時炸彈，“滴答”、“滴答”，溫柔在我耳旁提醒著時光的流動。

　　我扔了一個橘子過去。

　　鵝黃的粘液濺出來，整只石英鐘被糊成滑稽的一塊橘黃色地圖。汁水流下來，順著墻壁攀爬過去。

　　那里，有你把我摁在墻壁上親熱的痕跡。

　　你的大衣還掛在衣櫥里，我盯著它。它像靈魂出竅的人，它已經蒙上了灰，它看上去一臉無辜，像你?？墒窃儆懻撨@個，已經沒有什么意義。

　　你還是沒有回來。天漸漸黑了下去。

　　二

　　“嘿，你掉下的?！边@是你和我之間說的第一句話。粘稠的愛意塞滿胸口，我看著你，緊張得手心冰涼，此時正值盛夏，陽光打在頭頂上，你舉著我遺落在便利店的雪糕看著我，我看著你的臉，感覺好極了。

　　愛情讓人瘋狂。

　　我們躲在小小的屋子里看古老的英國電影，膠卷掉了色，畫質如米砂。窗外的小狗跳來跳去，我們聞到馬路上被烤焦的柏油氣味，七月的河水在屋外流淌，我聽見芒果“撲通撲通”墜入河流的響聲。你坐在我旁邊，光著腳抽煙，眼神專注望著電視，而我專心地凝視著你。房間被沉默鋪滿，而有什么東西正在悄悄的發酵，我知道，是愛情。

　　后來逛花市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們都中意極了綠油油的植物。就我們租的房子，也是在小河邊，小河里停了船，舊巴巴的小船，上面被黑漆漆的油煙涂滿。旁邊是寬達一米的小馬路，種滿一排芒果和桂圓樹，人們在樹下扯了一根鐵絲線，用來晾曬花蝴蝶一樣的衣服。小屋子砌得整整齊齊、方方正正，排列在一起就像規矩的火柴盒，爬山虎從墻上探出腦袋。夕陽下擺著單身，電線桿下放著垃圾桶，常有流浪的小貓在橋上奔跑，百貨商店的小孩子吮吸著凍硬的酸奶，尖叫著踢著石子跑過馬路，身后的電瓶車拼命按動它的小喇叭。

　　我們就住在這里。看書，牽手，散步，偶爾乘船去集市，偶爾拿著晾衣架打樹上的芒果。芒果摔下來，發出脆生生的聲音，你的眼睛也脆生生地望著我，風就在我們周圍四處游蕩，白色的床單發出漂白劑的香味，小河上又“突突突”開來了來自遠方的船。

　　夜色清涼。我們光著腳坐在小桌子下酌酒。你說真希望時間就此打住，讓我們過著普通平凡的小日子。是啊，就享受這孤獨的平靜，我們只希望和這里的陽光做朋友，而不是到集市上去，到人群中去。我們心甘情愿地賴在這里。因為與外界告別，才有了疏遠的安全感。在這里，閉口不言的愛情顯得多么輕而易舉。我們必然應該如此生活。走在七月的陽光里，手里拿著剛洗完的衣服，晾在小河旁邊，聽衣服滴水的聲音，坐在樹蔭下，不需要說話，握握彼此濕嗒嗒的手就好，陽光帶甜，連空氣都是微香的。我們自由而愉快地活著。不需要對外界講述我們的存在方式。我們的身體就是小提琴，只有夏天、樹蔭、小河，和彼此的凝望，才能正確地演奏它們。

　　這就是屬于我們的生活。完整的，快樂的生活。

　　你知道可以就像這樣，直到永遠。

　　三

　　這正值春天，世界變綠了，我們一起穿越了三個季節。我們選好了在這天出發，陽光滿滿，花香四溢，蝴蝶在天上飛來飛去。我們去就近的山上種樹，和周圍的鄰居們。他們穿著馬褲，挽了褲腳，手里提著除草用的鋤頭，帶了個防御陽光的草帽。這些人有各自的身份，平時我們和他們不大熱衷于交流，所以只好客氣地亮出了笑臉，并不談話，也不交集。只有在爬山時，一個牙齒潔白的男人將手伸了過來，說，你們東西可真多，來，我幫你們拎。他說話的聲音真好聽。你說不用，我說了謝謝，男人把手伸過來，說沒事，給我吧。反正我地東西很少。

　　在山坡休息時聊了一會兒天，原來這是一個心理醫生，獨自一人前來種樹。一聽說這男人是心理醫生，你似乎產生了很大興趣。我看你們說了很久的話，多半是他說，你聽。難得見你對陌生人如此感興趣。我微笑著看你們交流，坐在一旁就像你溫順的小妻子。感覺很好，我相信你們能夠成為極好的朋友。而內心隱隱失落的是，他打破了我們相互制約的平衡。取締了讓我們引以為傲的閉口不言。

　　但是，我樂意讓你結交一個朋友。況且，他還是一個心理醫生。

　　你終于有了自己的朋友。我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在樹下聊天，喝酒，拿著蒲扇祛除夏天的蚊子，在清涼的夜晚坐上小船去夜市買晚報。白天我在房間看書寫字，你和他在樹下下象棋，說說你們男人之間的話題，倒也算清閑。

　　夏天的風軟軟的，吹進來打碎了小屋子里的陽光。院子內的爬山虎慢慢變黃了。

　　你的話漸漸多了起來。視如珍寶的默契在被破壞，我一邊樂意你的沉默被瓦解，一邊卻像受到了入侵時的不耐煩、失望。骨頭里冰凍起來的聲音和喧吵的外界融為一體，我停下了手中的筆看向你。你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反過來觀察我。

　　窗外的芒果樹沙沙作響。我嗅到它毛茸茸的水果氣息，但是它好像壞掉了。

　　四

　　我只是忘記了收晾在外面的衣服而匆匆趕了回來。我不確定你在不在家，因為你說要和心理醫生Y先生去小河釣魚。偏巧我的手稿掉在了房間里，于是我又折了回來。

　　我聽見樹葉的摩擦聲。它們從窗外悄然無聲地移動到了房間內，進行著不為人知的交易。我愣在了房間門口，看著門把手，猶豫著要不要敲下去。一定是我聽錯了。外面的風那么大，快要下雨的樣子，樹葉摩擦聲顯得更為猛烈。我分辨不清聲音，站在門口不知何處。窗戶和風之間開始霹靂啪啦地相互廝打，我轉過身。

　　魚竿放在我們平時吃飯的小桌子門口。

　　我走到房間門口，掏出了鑰匙。

　　沒有比這更屈辱的一幕。你轉過頭，目光平靜猶如清水，我突然聯想到小河里的那些垃圾，那些死掉的魚，那些飄來飄去的洗衣粉袋子和洗發精空瓶子還有壞掉的皮鞋，我開始在腦海里杜撰它們的味道，臭得鉆心。那條河，也是臭的。

　　我只想用魚竿戳掉自己的眼睛，世界轉著轉著，突然亂了。你的目光，如此陌生。

　　我走進房間，拿起遺落在床頭柜的手稿，扭身便走。

　　我還需要完成很多的事情，比如此刻，我需要出門看一看是否還有小船停留在河里，如果因為天氣糟糕的原因它們不再發動了，沒關系。我可以去鄰居家借自行車，雖然我不確保他是否能夠借給我。不行的話，我也可以走到小馬路的終點，那里是高速路，我可以在那里攔一輛車，而不是坐這個該死的爛船，到最討厭的人群中去。

　　但是，我必須到人群中去，因為我需要買一樣東西，用來緩解我憤怒心情，用來消滅所有的不潔。一切大概快結束了。我收了晾在小馬路上干掉的裙子，站在廁所里穿好了出來走在盛夏尾巴的芒果樹下，我聞到一股水果氣味兒的腐爛味，抬頭一看，我們的芒果已經被陽光開膛破肚，猙獰地掛在樹梢，像集體自殺的動物，并且死相難看。我盯著它們，這才想起，我們已經好久沒有拿著撐衣桿走到樹下打水果了。

　　因為我們長期的忽略，它們都已經變壞了。

　　我燉好了你最愛的蓮蓉排骨湯，炒了漂亮的西蘭花，烹制了英式牛排，大餐弄得很是豐盛。我還點了香薰，濃郁的香氣在房間里飄散開來，我又擦亮了地板，在桌子上放了一束從集市買回來的玫瑰花，上面的露珠還在滴著水，濕嗒嗒，不勝嬌羞。你推門而入，看見我顯得有些意外，你挪開了目光，可是，桌上的大餐、錚亮的地板、濕漉漉的玫瑰花、燃著的香薰仿佛讓你更為意外。你用眼神向我征詢著什么。在你無所畏懼地望向我的那一瞬間我就明白了這一切——我們的愛情和掛在樹上腐爛的芒果一樣，死掉了。

　　“這是我們的最后一頓晚餐?！蔽冶M量甜蜜地笑著，把身體慢慢移向你，用勺子舀了排骨湯送到你碗里去。我也為自己舀了一勺，不過我沒有喝它。我把筷子伸向了我喜歡吃的西蘭花。外面的天慢慢黑了下來，電瓶車的剎車聲尖叫著掠過黑夜，攪得人們頭皮發癢。小狗叫起來，脖子上的鈴鐺在傍晚脆生生地響。小河兩旁的燈都亮了起來，有人在樹下喝著啤酒。這一切的生活就快要和我們分別了，我有些眷戀地望著你。你停下了手中的筷子，也用目光回應我，風吹得窗口啪啪作響，我想起了昨天下午和你約好去釣魚的Y先生，想起了樹葉嘩嘩搏斗的聲音，又想起推門而入的那瞬間你看向我的目光，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夏天就快要結束了吧我自言自語地說著，你送過來外套。我對你說了一聲謝謝。這是最后一個晚上，墻上的石英鐘滴答滴答不知好歹地前進著，我真想叫它閉嘴停下來別再走了，別再提醒著我，我有多么地不舍得你。

　　但是，很抱歉，你還是要離開我了。

　　五

　　這是第十四天。

　　煙蒂。散亂的煙蒂。剛吃過的塑膠面桶里，一次性筷子曖昧地和泡面攪在一起，幾日沒擦的水晶煙灰缸，螞蟻爬過針管，塞滿皺報紙的垃圾桶，干枯的玫瑰折下頭顱，擱著豆腐干和鋼筆的書桌。我縮在床上，裹著被子，頭發懶懶地睡在背上垂下來，一定丑死了我想。可是我顧不上那么多，我不需要鏡子。此刻，此刻我只需要源源不斷的煙，那種飄出來的溫暖氣體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我想。好的，就一支煙，不多，再抽一支而已。我從抽屜里拿出了Marlboro，拿出印有裸體大衛的火機。

　　火光燃起來，照亮這間狹窄昏暗的小房子。煙霧往上飄升，我看見墻皮上的石灰片大塊大塊往下滑落，時間倒回過去，窗外的芒果飛快往小河里墜落，小船的突突聲滑過水面。我吸了一口煙，感覺嗓子十分干渴難耐。我咳起來，斷斷續續，眼淚一不小心就灑出來，我用袖子狠狠揩了揩——上面滿滿的俄羅斯煙草味道。我怎么會這么想你？

　　我緊盯著墻上的日歷。

　　天又灰了下來，黑夜變得深沉且僵硬。黃昏酣酣欲睡，回憶航行在高空。煙盒里所剩的煙已經不多。我想我需要去買煙。鑰匙在那個位置。我需要走過去，我不敢走過去。那里有碎玻璃。那里有你的氣息，你離開的痕跡，還有沒有完全清掃干凈的，屬于你的氣味兒。

　　門把已經落了太多灰塵。我沒有用抹布把它擦亮，記得以前最喜歡的事情之一就是躺在沙發上，裹在那個小小的沙發上聽你擰動門把的聲音，你知道嗎，它真動聽。我喜歡笑意盈盈地咬一口蘋果，光著腳看你?！澳慊貋砝?？”我喜歡咬著舌頭說，這樣你會察覺我的欣喜。我又會說，“湯煲好了，在鍋里。等等我給你端上來?！蹦隳芨杏X我的甜蜜嗎，我多像你溫柔純真的妻子。我穿上你的大拖鞋，擰著亮亮的門把手出去，走到我們的廚房端湯。濃湯，很香。為此我特意擦過門把手?！铱刹幌Ｍ约簩⒚牢兜臐鉁浻枘愕臅r候，手上一把灰。

　　你不在了。只有衣柜和冰箱陪著我，它們已經很久不開啟，它們都積滿了灰。而門把手還亮不亮，又有何意義呢？

　　我頹頹地倒在床上，深吸一口氣，看著外面沉下來的天氣，那張像你變了心的臉。

　　我需要出門，我需要買一包煙。

　　門突然“咚咚咚”地響了起來。

　　是你回來了嗎？

　　2011.12月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