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鈴
(一)
那年春日,艷陽高照,四月天,已是花滿淮陽。
佳期將至,墨笙也自洛陽遠(yuǎn)歸,一時間洛水門上上下下都騷動了起來。
這些年,他一柄長劍走天涯,早已名動天下。
掌門師父很是高興,因為墨笙,我們洛水門一時在江湖上名聲四起,甚至有不少小門派表示愿意跟隨。
聽那些江湖人士盛傳,他白衣勝雪,騎高頭駿馬,眉宇間遮不住那抹傲然,引得無數(shù)佳人芳心暗動。
無可否認(rèn),我也未能幸免。
還未雞鳴,我已早早起來,從枕下拿出前幾日偷偷縫制的新羅裙換上,還對著銅鏡仔仔細(xì)細(xì)梳了頭,腮頰抹了胭脂,唇紙上色,最后還紅著臉畫了眉。
我尚未妝扮齊全,凌嫣就推門而入,驚得我描眉的手僵在原地。
一時間,我竟有些不好意思,像是犯了錯似的低頭。
她趾高氣昂,“喲,師姐,你那么早就起來梳妝打扮,莫不是一夜未眠?”
我搖頭,“不是不是……”
“哼。”她一把翻開我的梳妝盒,搶走了我唯一一朵珠花,拿在手里說,“師姐的珠花真好看,今日我就要帶這支去見大師兄。”說著得意洋洋地跑開了。
我不好反抗,只能隨她去,凌嫣是我?guī)熋茫钦崎T師傅的千金,她有足夠的資格嬌縱,甚至可以從不掩飾對大師兄的傾慕。
沒有珠花可佩衣裳,我只得去門外拾了桐花,別在束好的發(fā)髻上。
午時,墨笙自正門而來,逆光而立,衣袖微揚。
師妹站在他們一側(cè),而我在另一端。
他向師傅師母道了好,奉上重禮,敬上香茶,禮數(shù)是做了個足,和前些年剛出師時毛頭小子的樣子全然不同了。
他一回頭,我便心亂如麻。可我饒是心焦,卻也不敢肆動。
師妹果然走了上去,她穿粉色格外喜人,臉龐也是粉嫩的,她拉著墨笙的衣角撒嬌,做了我全然不敢做的事。墨笙只是笑,撫著她的頭說,“小師妹可是愈發(fā)嬌俏了。”
那我呢?
我咬著下唇,只看見自己的裙裾在發(fā)顫。
忽然眼前多了雙白靴,暗色的紋路,別致的式樣。
“佩佩也長大了。”他說,“果真出落得更加標(biāo)致了。”
我抬頭,對上他如合墨一般的眼眸,忽然有些失神,他伸手從衣襟里拿出一支成色上佳的細(xì)白珠花,親手簪在我空落落的發(fā)髻上。
他問我,“那日東城送別之約,你還記得嗎?”
(二)
我與墨笙是自小便是相識的,師傅抱我來的時候,他十歲,我五歲,正好差了一輪。
那時我實在年幼,早已不記得那時的情景,只能從師傅師娘茶余飯后的笑言中拼湊著記憶,他們說我剛來的時候倔強如牛,總說見不著娘就不吃飯,直到半年后才漸漸乖巧了。
我不記得這些,只在午夜夢回時,憶起曾有個少年,眉眼如畫,淡如潺潺流水,在我快要跌倒時一把握住我手腕,從懷里摸出些干果給我。
我一把拒絕,說我娘告訴我不能吃來路不明的東西。
“吃吧,我不是來路不明的人。”他還說,“佩兒,你瘦成這樣,長大了定沒人要娶你的。”
我急急地爭辯,“你胡說,你胡說!”
他笑著刮我鼻子,“不怕,到你及笄之年,我定會攜武林盟主之冠迎娶你。”
我不解,“武林盟主是什么?”
“武林盟主是這世上武功最高的人。”
“為何要武功最高?”
“因為……我要護佩兒一世周全……”他把懷里的干果悉數(shù)塞進我手里,挑了一顆最大的放在我嘴里,甜香如蜜。
我知道,那少年就是大師兄墨笙,因為洛水門歷代只要一位男徒,也只能有一位男徒,待到男徒長大他便會接任掌門之位,如此循環(huán)。
記事起,我總在一旁偷偷看大師兄練劍,他舞劍行云流水,渾然天成,我看得癡迷,只可惜師傅說我身子單薄,練不得重器,此生無緣與他雙劍合璧。
我咬著下唇對他哭訴。
他笑著把我亂發(fā)抹平,“那有什么關(guān)系,我舞劍,你便奏琴如何?”
自此以后,我便潛心琴藝,日日彈奏不停歇,他便合著樂聲練劍。
再后來,小師妹也不甘落后,也跟著我們練武,她使一手好鞭,紅衣長鞭,如香椒般明艷照人。
我們?nèi)司瓦@樣,眨眼到了墨笙十六歲那年。
他已將師傅的武功全學(xué)了去,儼然是個少俠的模樣,他便告訴師傅,要在江湖闖蕩一番。
離別之時,他避著小師妹偷偷約我到東城會面。
他幽幽一嘆,“這一去不知道要多少年,佩佩,你要我?guī)裁椿貋恚俊?/p>
我想他一定以為我會如平常女兒家一般討要禮物,可我偏偏不是那樣淺薄的人,我還記得年少時的誓約。
我對他頷首,“不求其他,只要墨笙攜武林盟主之冠歸來。”
無論五年也好,十年也罷,君不來,我便不嫁。
他微怔,然后朗聲大笑,臉龐說不出的清俊,“不愧是甄佩,好,我定會帶這份大禮歸來!”
那時春風(fēng)細(xì)雨,處處花開,東城美不勝收。
而今墨笙他終于回來了,鮮衣怒馬,英姿勃發(fā)。
那么多年,他甚至連一封書信都沒有寄過,我還以為他早將甄佩這個名字忘得一干二凈。
可他竟突然問我,“那日東城送別之約,你還記得嗎?”
他記得,他竟記得。
我笑顏如花,“我怎會不記得。”
“下月初九便是武林大會,屆時墨笙必將送你一份大禮。”他昂首相視,眉角眼梢盡是傲然。
(三)
五月茯苓,飛花追月,再過一月,便是我及笄之日。
而這月武林中最磅礴的盛宴又要開戰(zhàn),而這年的武林大會竟是擺在北岳之頂——踏雪樓。
踏雪樓得名皆是因它立于第一高山之上,積雪終年不化,站在樓上俯瞰眾生,懸崖料峭,高聳入云,人人而自危。
我們洛水門今年名聲鵲起,自然也得了請?zhí)煾笌熌笌Я宋覀円桓赏絻河诎朐虑熬痛掖亿s路,終于在前一晚趕至北岳山腰。
奇的是,這樣荒涼的地方竟也有好幾家客棧,揀了一家門掛燈籠看來喜氣洋洋的走了進去,一進門就見一個黑衣男子擁笛而坐,明明只有一人,面前竟擺著兩杯酒。
客棧里明明坐了許多人,卻不知怎么的,大家竟都看向坐在角落的他,只見他面龐溫潤如玉,五官精致如玉琢,一身黑衣反襯得更加俊美,只是眉眼間含著一抹濃的化不開的淡寂。
“好功力。”墨笙輕聲贊道,只有練得上乘內(nèi)功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氣息,平穩(wěn)、安逸卻不失霸氣。
我武功低微,并不懂這些,我看向他的時候正巧與他視線相撞,慌忙移開。
他的眼神令人不安。
許久以后,我才知道,他的眼神其實就如同師父于師母,亦如同墨笙于小師妹,暗暗窺探,在墻角開得熾熱而濃烈。
當(dāng)夜,墨笙執(zhí)意將我送回房間,我從他與門的縫隙窺見小師妹陰沉不定的臉龐,似是氣急了,圓潤的臉龐竟比擦了胭脂還紅。
我忍不住有了笑意,直白的人總是這般有趣。
墨笙從腰間解了玉石,偷偷塞到我手里,“你腰間少了飾物,送你。”
我拿在手里細(xì)細(xì)摩挲,藍(lán)田暖玉,玉質(zhì)上佳,晶白剔透。
突然想起幼時他舉著卷簾,吟念聲猶在耳畔。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
墨笙目光灼灼,含笑道,“明日就要上踏雪樓了,可否為我撫琴一曲?”
我嗔怪他,“有何不可?”說罷就從桌上抱了琴來,正放琴案上,十指微張,琴聲立刻從指尖緩緩流瀉。
再唱。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催發(fā)。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待與何人說!”
一曲終了,墨笙眼色微沉,一如窗外混沌星夜,撫琴的指尚未離去,被他握于掌心,暖意頓起。
“佩佩……”
一聲清喚,他沒有說下去。
我早已明白他的心意,他又何必說下去?
夜深,涼如水。
墨笙離去后,我將門輕掩,甫一回頭,就見梨花木窗大開著。
再定睛一看,紅木桌邊多了個人,正是剛在樓下客棧見過的人。
但見他一手舉杯,一手提壺,獨自斟上一杯香茗。全然不像是破窗而入的賊子,反到宛若這客房的主人,眼色一如泉水般剔透。
我直直看他,“閣下武功高強,我自認(rèn)不是對手,不知深夜到訪所為何事?”
他笑了,準(zhǔn)確說來,他并沒有真的笑,只是眼眸間有了笑意,然后娓娓道來,“來見江湖盛傳的天下第一琴,又有什么奇怪的。”
我撫琴多年,偶然得遇一位老者授藝,琴技扶搖直上,近些年,已被傳為天下一絕。
“那不過是些繆贊。”我鞠了一禮。
他又言,“不知在下可有幸聽小姐奏琴?”
我不信他只為琴而來,冷冷掃他一眼,“你深更半夜?jié)撊胨夭幌嘧R的女子房內(nèi),為的就是聽一首曲子?”
他道,“素來天籟一闕值千金,這又有何奇怪?”
我揮手,“那明日吧,我累了。”
他緩緩地嘆了口氣,竟有了些悲決的意味。
片刻后,他才道,“你不問我名字嗎?”
我奇道,“為何要問?”
“也罷,你總會知道的。”他說完就從窗邊一躍而下,那樣好的輕功我從未見過,上下翻飛的衣緣宛若黑色的大鳥,孤身而來,寂寞而去。
(四)
踏雪樓之上,名門正派齊聚一堂,武林豪杰,江湖俠士悉數(shù)到齊,今年的武林大會比以往的更為熱絡(luò)。
我曾經(jīng)問過墨笙,有多少把握摘得那群雄之首的桂冠。
他答,十成。
我覺得不可思議,問他為何如此驕傲。
他但笑不語。
而今日,我卻真的知曉了他為何驕傲。
墨笙的長劍無需出鞘,就已雷霆萬里,氣勢如虹,他執(zhí)劍而立,就如神祗一般不言而威。那些傳聞里的名人俠士一一敗倒在他未出鞘的劍下。
我與小師妹喜上眉梢,在人群里大聲叫好。師父師母頷首,對他也甚為滿意。
眼看著,他已勝過了七七四十九名高手。
只需再戰(zhàn)勝最后一位,他就會是今年當(dāng)之無愧的王者。
“最后一位是誰?”墨笙站在臺上,高聲問道。
一襲黑衣自天上翩翩落地,聲色很是清冷,“懷歌。”
是他!我心中一驚。
思量間,他們已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墨笙長刀出鞘。然后,兩人同時動了。
懷歌說,你總會知道我名字的。
而今天,我便真的知道了,不僅知道,而且還深深記住了。
兩人交錯間不知到底對了多少招,但見刀光劍影,卻什么都看不清,只聞兵器相撞之聲,卻什么都不知道。
他們分開后,倒下的那個人,是墨笙。
我悲鳴一聲,匆匆趕過去,小師妹卻先我一步。
手腕被扣緊,突然被拉向另一個方向,我嫌惡地甩手,“懷歌,你要做什么?”
那一刻,我看見懷歌的眼底只有無盡的傷痛。
但我顧不上這許多,只是掙脫開來,跑去看我的大師兄。
(五)
墨笙的外傷不重,只是傷在肩頭,但內(nèi)傷卻有些麻煩。
來看過的大夫都搖搖頭說,這內(nèi)傷要半年才能好透徹。
墨笙安靜地點頭,之后,他變得郁郁寡歡。
我還記得他剛醒來的時候,眉頭緊蹙,滿眼的絕望,許久才擠出一句話,“對不起,佩佩,我辜負(fù)了你。”
無論我怎么寬慰或者開導(dǎo),似乎都沒什么成效,他一天比一天陰郁下來,有時候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小師妹看我的眼神,也愈發(fā)怨毒起來。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也不想解釋,只好日日按著方子熬制些補藥給墨笙,但也總會被小師妹悉數(shù)倒掉。
再后來,我竟連見墨笙一面,都變得異常困難。
每每走到他門口,小師妹就會重重地將門閡上,插上門軸,如防狼一般防備著我,甚至連三餐也都是她命人送進去的。
只有一次,我曾在后院見到墨笙,他的雙眸竟變得有些陌生,如同漆珠一般無神。
我不知所措,只得日日在院內(nèi)撫琴。
無論是高山流水或是郎情妾意,全都被我奏出了悲涼的調(diào)子,彈到情深處,“叮”一聲,竟是斷了弦。
我看著血流如注的指頭,呆立。
“怎么這般不仔細(xì)。”那人這樣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塊帕子,細(xì)心裹在我指上,那眼神,竟像是看著心頭至寶。
我立時縮回手,冷道,“盟主大人千金之體,今怎會得閑大駕光臨我們小小洛水門。”
那日武林大會之后,懷歌重傷墨笙奪了桂冠,立刻被天下群雄奉為武林盟主,處處都在宣揚著他的豐功偉績,卻全然沒有一個人提到墨笙。
天下間,成王敗寇之事稀疏平常,可我仍是無法接受。
“我想聽你撫琴……”懷歌淡道。
“琴弦已斷,又怎能撫琴?”
他悲嘆,“你說話總這樣絕情。”
我斜睨他,“我與你本就毫無瓜葛,又談何情面?”
他似是動了氣,緊抿雙唇,一時間,內(nèi)功貧瘠如我,也能覺察到迎面而來的肅殺之氣。
“好一句……我與你本就毫無瓜葛……好好,真是好!”
他擲下這句氣話,當(dāng)即拂袖而去,剩我一人佇立在院內(nèi),撫著斷弦。
(六)
轉(zhuǎn)眼就到了我及笄之日,那日出奇地涼爽,怕熱如我也未感到酷暑之氣。
我坐在銅鏡前梳妝打扮了許久,畫了胭脂,又悻然擦去。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事到如今,我的柳葉眉,我的梅花妝,又能畫給誰看?
忽然有人推門而入,告訴我,師傅師娘在中庭等我。
想來他們是要為我行束發(fā)插簪之禮,我心中仍有幾分歡喜,提裙而去。
才踏進中庭,就見了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師傅師娘。
這好些年來,他們也終是老了,鬢角起了銀絲,臉龐上有了歲月的痕跡。
他們喚我,“佩佩,過來。”
我緩步走去,乖巧地依在師娘身側(cè)。
師娘撫著我的臉頰道,“佩佩,你也不小了,如今也該是許人的時候了。”
我含羞一笑,“什么呀,佩佩還小,愿留在師傅師娘身邊一輩子。”
師娘寵溺笑道,“傻丫頭,這哪行啊,這么多年我一直把你當(dāng)親生女兒看待,如今你也是及笄之年,我不光要把你嫁了,還要讓你風(fēng)光大嫁!”
她話音未落,我已看到面前立了一人,著了華服,竟是這般英挺。
那人不是墨笙,卻是……懷歌。
我剛欲開口,他已先發(fā)制人,竟一下跪倒在我面前。
“佩兒,我應(yīng)約來迎娶你了。”他太過光輝奪目,令我呼吸微窒。
定睛再看,他雙手奉上的竟是武林盟主那得以號令天下的至尊令牌。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驚得重新細(xì)看他面容——那眉眼如畫,淡如潺潺流水……
原來幼時遇見的少年……竟是懷歌!
他信誓旦旦地說,“從今往后,愿護得佩兒一世周全!”
我雙腳一軟,重重跌坐在地上。
“佩兒……”
我爬起來,不顧一切地跑了出去。
墨笙……墨笙……竟是我害了墨笙……
什么武林盟主之冠,什么及笄之約,全然都不該是他背負(fù)的。
我剛推開墨笙的房門,就聽見一聲慘叫,接著一縷白色身影自我身邊奪門而出。
“大師兄——!”凌嫣也追了上去,我不知道情況,也只得跟了上去。
那團白色的身影卻是停了下來,在他十步開外的,正是追著我而來的懷歌。
我追了上去,這才發(fā)現(xiàn)墨笙的情況竟是如此詭異。
披頭散發(fā),白衣凌亂地裹在身上,臉色蒼白如白紙,兩眼一絲神采都沒有。
我顫聲問,“墨笙……他怎么了?”
小師妹扯著尖利的嗓子喊,“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大師兄想要再戰(zhàn)懷歌,不顧身子弱偷偷練了浮雪劍,不慎走火入魔!”
我呆若木雞,只覺頭腦間一片空白。
當(dāng)下,攔著墨笙的小師妹已被一掌擊開,只看見墨笙豁然提劍向懷歌刺去!
我疾呼,“不要————”
墨笙沒有停住去劍。而懷歌,竟也站在原地,不避亦不讓。
時間似乎靜止了。
大師兄的劍刺進了懷歌的肩,然后他低下頭,倒在地上,不停、不停地吐著血,那血殷紅如胭脂,又似四月的杜鵑花,染紅了整片地面。
我第一次知道,人竟能吐出這么多的血。
眼淚無法遏制地流下,直到精疲力竭。
(七)
此后,墨笙纏綿病榻,他多是在睡夢中,醒來也是癡著,嘴里叨叨念念著什么。
我聽不見,因為師傅師娘再也沒有準(zhǔn)我接近一步。
而小師妹日夜陪在他身邊,她始終有一種淬了毒的眼神看我,似是在看洪水猛獸。
三個月后,墨笙終是回天乏術(shù),秋分的夜里,他再也沒能醒過來。
小師妹哭了整整三天三夜,茶飯不思,當(dāng)下人再次叩開她房門時,只見她一人對著空蕩蕩的床榻,一聲聲叫著大師兄的名字。
我喚她,“小師妹。”
她笑,笑得花枝亂顫,“大師兄,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我終是無法忍耐,流著淚跪倒在師傅師娘的面前,懇求他們讓我一死以謝罪。
他們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佩佩,這都不怨你的……只是,讓洛水門千秋萬代的責(zé)任你只能負(fù)著了……”
我自然是明白他們意思的。
他們要我嫁給懷歌,嫁給冠絕群雄的武林盟主,這樣一來,洛水門就是天下第一派。
我盈盈一福,“是,徒兒明白。”
婚期就定在明日。
洛水一門經(jīng)歷的傷痛已經(jīng)太多了,急于用我大喜之日為大家添些愉悅。
我應(yīng)了,因為我知,我能還的只有那么多。
臨行前,我又去看了小師妹,她的狀況時好時壞,而現(xiàn)在顯然是安靜的時候。
我看著她白茫茫的雙眸,輕聲喚她。
良久,她才有了反應(yīng),先是眼神清明了下來,再是靜靜地微笑,“師姐。”
我以為她終于清醒,激動地抓緊她的手。
她又平靜地說道,“師姐,你可知我有多恨你?”
我噤聲,咬著下唇。
她道,“這么多年了,墨笙眼里只有你,他在外多年,寄了無數(shù)封家書,竟全是給你的……我撕一封他又寄一封,著實讓人羨慕。”
“他走火入魔,病成那樣,嘴里喊著的竟也是你,這太不公平了,陪在他身邊的明明一直都是我……”
她說著說著,淚如雨下,忽然兇光畢露,雙手掐住我的脖子。
我從來都不知道,她力氣竟有這么大,視線模糊,我卻并不想掙扎。
最后她竟兀自放開,笑得癲狂,“師姐,我不殺你,我不殺你,我要你就這么抱著痛苦活一輩子……”
我踏出房門,就見懷歌站在跟前。
他拉著我,說他有許多故事要告訴我。
他說,我是威震鏢局的大小姐,十?dāng)?shù)年前遭賊人滅了滿門。
他又說,他是鏢局唯一幸存的門生,受我爹娘托付,抱著還年幼的我逃了出來,將我放在洛水門的門口,看著我被師傅師娘抱了進去,才安心離去。
他還說,他一直一直在暗處看著我長大,從五歲,到及笄,從未間斷,卻也從未露面,因為他怕短暫的溫存會毀了他繼續(xù)苦練的決絕。
我看著他的面容,溫潤如玉,眉目如畫,與幼時明明并無多大分別,精致如斯。
只是,我不明白,為何我竟會將魂牽夢縈的少年與墨笙相混淆呢?
(八)
嫁衣異常得華麗。
薄如蟬翼,水袖滿滿地鋪到地面,上頭綴滿了繁復(fù)的祥云紋,以金線滾邊,長長的流蘇一路拖沓及地,美不勝收。
我穿著它,轉(zhuǎn)了個圈,問懷歌,“好不好看?”
他點頭。
我又問,“你從今日起,就是洛水門的人了,是不是?”
他又點頭。
我笑,將他趕了出去,說我要悉心妝扮。
涂脂抹粉向來是女兒家的事,眉要細(xì)細(xì)地掃,雙頰的胭脂要薄而輕,還有那唇,一定要涂得嫣紅而飽滿,才最叫好看。
畫完了,我穿上紅嫁衣,對著銅鏡左看右看,羞澀一笑。
鏡里的女子,果真如同新嫁娘一般嬌羞。
走到大開的梨花窗前,看著樓下那橫七豎八的大紅轎子,將窗門緊閉。
一杯毒酒已經(jīng)含在口中,一飲而下。
我早已明了,只有摯愛著一個人,才會將所有魂牽夢縈的回憶都系在一個人身上。
而那個人,不是懷歌。
頭已昏沉。
最后之時,眼前竟又似回到了從前。
那時洛水之境,歡聲笑語,久久不散。
墨笙舞劍,行云流水,紫氣東來;凌嫣飛鞭,嫣紅姹紫,明艷照人;而我,輕撫著那天人之琴,奏一曲雨霖鈴: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待與何人說!”
……這般滋味,待與何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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