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在奧蘭多佛羅里達的海岸線
奧蘭多佛羅里達的清晨連著黑夜,沒有特別的故事發生。在這個漂亮的城市,晝夜不那么分明,小如火柴盒的房子分布在藍海上,人們記得最多的界限便是平日的周末。到了周末下午,總有個叫做原野的女孩兒到陽光盈盈的海岸線上陪他們聊天。
她的聲音像被珍珠般閃耀著溫柔璀璨的光芒,讓人心里如飲甘露瓊漿。和這個女孩在一起,大家都感到非常快樂。
女孩很美,眼里總漾著淺淺的灰卡色,長發及腰,散發著迷人的鹽和海藻的氣味。
“為了歡愉,請從我的手掌里取走些許陽光和些許蜂蜜,正如珀耳塞福涅的蜜蜂叮囑我們。不能解開那只不系之舟,裹進毛皮無法聽清穿鞋子的暗影,無法在茂密的生活中戰勝恐懼。留給我們的只有那些親吻,毛茸茸的,恰似小小的蜜蜂,飛離了蜂房,慢慢地死去……”她緩緩地朗誦著。
“這是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歌吧?”一個聲音突然插入。女孩愣了愣,隨即抬起頭。
男孩帶著笑意凝視她。他的發絲如剪,鼻梁如削。
“我也喜歡曼德爾施塔姆的詩歌。這首《給O.阿爾白尼娜》也是我喜歡的一首詩之一。”
男孩笑著望著原野。原野低下了頭。
“你好,我是吉雷,很高興認識你,姑娘。”名叫吉雷的男人伸出了手。
“我叫原野。”女孩站了起來,伸出雙手。她沒有穿鞋,赤白的雙腿在沙灘上發出晃眼的光芒,吉雷感到輕微的暈厥感襲過頭部。
周圍的人看著這兩個剛相識的年輕男女,紛紛展開了溫柔的笑靨。
冥冥之中,總有故事要發生。
因為俄羅斯詩人曼德爾施塔姆,他們走到了一起。
“他的房子就在那邊,才從紐約過來旅行的。跟他走吧。”人們異口同聲。
原野的臉一霎間燒紅起來。吉雷看著眼前這個害羞的姑娘,她的臉龐飛上兩朵緋紅的云朵,顯得可愛極了。
再出現在人們眼前的周日下午,他們已經手牽著手了。栗色波浪卷的小男孩兒杰克對著原野吹了個響亮的口哨,攤開了雙手,他記得這個美麗的姐姐在每個周末總會帶許多佛羅里達買不到的糖果給他吃。人們笑起來,露出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夾雜著海腥味,把原野海藻一般的頭發吹拂而起。她也笑了,隨后從裙帶里拿出糖果,放在男孩的手心上,吉雷緊緊握著她的手。他戴了一頂爵士帽,小麥色的皮膚在陽光下發出誘人的色澤。
今天原野不打算為人們朗誦詩歌,她準備下海,為此她穿了凹顯身材的小碎花泳衣,并帶來了紅色塑料人字拖。她興致勃勃拉著吉雷的手,說要一起脫掉拖鞋步入海里。吉雷轉過頭看著人們促狹又寬容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
綠寶石般的海水里,原野的長發全部散開,她的皮膚白皙得驚人,纖長的大腿,玲瓏有致的身軀,吉雷看得呆了。“你真像一條美人魚。”吉雷游過來靠近她。原野的身上散發出特殊的香味,和海洋的腥味結合在一起,被吉雷的味蕾吸收著,奇妙極了。原野緩緩笑著,濕淋淋的頭發攪在了吉雷手臂上,他情不自禁一把攬住眼前這個女孩,驚艷的美人魚啊,他不抓緊她的話,他怕她下一刻就會從自己的掌心中消逝。他抱著她軟軟的身軀。這一刻,他毫不懷疑原野就是美人魚的化身,如果她的身上有鱗片和尾巴的話——再也沒有比她更漂亮的人魚了。
“這是什么?”在滑過原野溫軟的背脊時,吉雷突然感到手心傳來一道蜈蚣般的粗糙感覺。“沒什么。”原野輕輕在他耳旁說道。吉雷游到了原野身后,撩起她的小碎花泳衣——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一覽無余地出現在他的視野里。
“怎么搞的?”吉雷的手輕輕覆蓋上去,有些微微心疼。
“摘果子的時候從樹上掉下來被劃傷的。已經是很久的事了。”
吉雷輕輕吻上拿到疤痕。他沒有發覺女孩身子的輕輕戰栗。
B.獨自等待日出的原野
四十一天。算起來,吉雷和原野已經在一起長達四十一天了。這天晚上吉雷做了一個夢。他看見原野在海里向他游過來,臉上帶著優雅的笑容。吉雷也朝著她游過去,想抱一抱她柔軟的腰肢。可是原野卻突然轉身朝著更為深遠的海域而去,她越游越快,吉雷拼命刨開周圍的水流和海藻,可是根本就趕不上她的速度。吉雷這才發現不知多久原野的雙腿已經被長滿亮晶晶的魚鱗尾巴給替代了。原野化成了美人魚離他而去了。
吉雷猛然睜開眼睛——原來只是一場夢。
他僥幸地長嘆一口氣,看向身邊的原野,屬于她的位置,是空的。
原野不見了。
吉雷立刻從床上跳起來。“原野,”他焦急地呼喚,“寶貝。”
無人應答。
吉雷再次沖到小閣樓外,看見原野從沙灘上慢慢踱著小碎步走過來。“你到哪里去了?”
“醒得太早,到外面走走。你看日出好美。”吉雷這才將目光集中到剛剛升起的太陽身上,是啊,真的很美。
于是他們便一同回小閣樓了。原野還做好了鱈魚片和海苔壽司,兩個人邊吃邊說笑著。而吉雷總感覺,有一種微妙的氣氛縈繞在他們之間。至于這微妙的元素是什么,他并不知情。
和原野道完晚安,吉雷閉上眼睛,滑入了夢境的腸道。
在夢中,他看見自己和原野養了好些品種的魚在深海里。他們就居住在這個孤獨的海岸線上,負責照看著這些魚類。這天忽然河流漲潮,一只魚頭人腿的怪物在木質澡盆里興風作浪,吉雷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他們養的吉安娜化為怪物準備逃跑,吉雷潛入海里準備抓住吉安娜,他追著追著,忽然看見魚頭人腿的吉安娜變成了原野的腿——他認出了那雙腿上的紅色塑料拖。變成人魚怪物的原野越游越遠,吉雷根本就追不上。他眼睜睜看著海水越來越深、越來越黑,原野也離他越來越遠,在他的視野中不斷消失,令人費解地消失,最后被一片無際的濃黑吞噬。忽然,一個浪潮打來,他失去了知覺。
被驚醒后,吉雷瞪著眼睛看著周圍黑漆漆的空氣,他竟然又做了一個和昨晚相似的夢。吉雷有著很不好的預感——果然,手往身邊的位置摸去,沒有人,被窩也是冰冷的,原野大概離開很久了。
吉雷急忙披好外套沖出門去。墨黑的清晨詭譎而夢幻,海岸線像披拂著一層神秘莫測的黑色紗布,通過這層紗布,吉雷看見原野遠遠地坐在沙灘上,長發傾瀉下來在背上胡亂散開,像極了童話里的美杜莎女神。
“寶貝,”吉雷焦急地跑到原野身邊,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看見原野的雙腿全被浸在海水里,任由綠寶石般的海水漫上自己的小腿。她的雙眼微閉,臉色蒼白,還穿著乳白色的吊帶睡衣。
“寶貝,”吉雷蹲下來,拼命搖晃原野,臉色因恐懼而滲出了微小的汗粒。
原野卻把眼睛睜開了,木然地望著趕來的吉雷。
“你在這里坐著干嘛?不冷嗎?不危險嗎?”
霧還沒有散去,黑暗中原野的眼睛亮亮的,她突然沖吉雷泯然一笑。
“看日出。”
C.關于吉雷所不知道的秘密
吉雷發現自己越來越不了解原野。她為什么要一個人趁天還沒亮就獨自跑到海岸線上去看日出?這一切顯得撲朔迷離。他發現自己和原野相處時間已經接近兩個月,然而他并不了解這個女孩。她之于他,更逼近于一種可怕的陌生。若不是這兩天睡眠質量不好,他不會三更半夜起床,也不會知道原野不在自己身邊了。
原來他對原野竟然一無所知。這種發現令吉雷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就像沒有腳印的雪地上面面相覷的兩個人。
原野只不過是一口深不見底的美麗礦井,要任吉雷慢慢地去挖掘,才能發現深埋在底層的秘密。
但是吉雷沒有挖掘下去的巨大勇氣。
即使是孤勇的戰士,也會喪失面對一些真相的信心。比如,去打開原野身上不為人知的鎖鏈,好好瞧一瞧那里面掖著什么。
又是一個天海碧藍、陽光芬芳的周末。原野仍向平時那般為大家朗誦著詩歌,不過這次她念的是吉皮烏斯的《瞬間》:
透過窗戶,展露出明凈的高空,傍晚的藍天一片寂靜,萬里無云。
我孤獨的心田幸福地哭泣,
只因為天空這般美麗迷人。
燃燒著黑暗之前的寂靜的光彩,
從光芒中婷婷走來我的歡樂。
這會兒世界上一片空白。
世界上唯有上帝、天空和我。
……
吉雷注意到人群里的小男孩杰克。他記得原野經常塞些甜蜜的糖果給他。
他偷偷把他拉到了一旁。
“姐姐每個周末都會過來嗎?”
“是的,”杰克伸出胖胖的小手。“哥哥,我要吃糖。”
“哥哥沒帶。下次給你好不好?”
“恩。”杰克點了點頭。
“原野姐姐每個周都過來這里,沒有發生過意外的情況嗎?”吉雷直接開門見山,他太想知道原野的秘密。
小男孩思索了一下,搖了搖頭。吉雷有些失望,他拍了拍杰克的肩膀,準備離開。
“噢,”杰克叫起來,“有一次姐姐在和我們講故事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壞蛋沖過來,想要把姐姐帶走。姐姐拼命掙扎,我們也幫著姐姐,但那個叔叔好兇,他叫我們滾開,還拿出了一根魚槍叫我們別插手他的家事,原野姐姐一反抗,那把魚槍一不小心就戳到她的背上去了,還流血了,原野姐姐就哭著被那個可憎的叔叔帶走了……”
吉雷想起原野背脊上那條長長的疤痕,——“摘果子的時候從樹上掉下來被劃傷的。已經是很久的事了。”
他輕輕蹙起眉頭:“后來呢?”
“原野姐姐就和那個壞蛋一起走了。我們大家都以為她不會再來了呢,但是第二個周末姐姐又來了,還給我帶了更多漂亮的巧克力糖果呢!”杰克高興地說。
吉雷看向原野。陽光將她如同海藻的頭發渲染得如同夕陽般溫暖,微風撩起她額前的碎發,人們都帶著迷醉的眼神望她。原野微微笑著,粉紅色的嘴唇一開一合,迷人極了。日光之下,她多像一位高貴而親切的女神——溫柔,美麗,寬容,十分完美,充滿魅力。
吃飯的時候,吉雷還是忍不住開口旁敲側擊了一些關于原野的背景和經歷,雖然他知道這樣很卑鄙,猶如互不信任的人在警惕地互相打量,小心翼翼盤問彼此,各自心懷鬼胎。他在質問他們之間的愛情。但他必須詢問,得知真相亦是他疼愛她的一種方式,不能任由原野把從前秘密地藏于內心不見天日。他們是愛人,理應歆享彼此的全部,而不是活在陌生的拘謹之中。
然而話題全被原野巧妙地周旋過去。幾番敗下陣來之后,吉雷一時竟找不到如何接合這條裂縫的方法。他想起了安妮。安妮也是來聽原野誦詩的人之一,只不過相比原野的陽光,她更多了一份恬靜。她常常站在人群之外,或帶著微笑傾聽或慢慢地在沙灘上踱步。
吉雷決定去找這個姑娘,在這個不算熟悉的地方,他已找不到合適的人傾訴。若要找人說話,安妮必然應該是他的首選。他相信自己的感覺。
于是,吉雷就去找安妮了。
安妮看見吉雷來她并沒有表現出多驚訝,只是微笑著接待了他,好像他們已是多年的好朋友般從容。這份淡靜,更加堅定了吉雷傾訴心事的渴望。傾訴的過程中,吉雷只感到煩惱從心中退潮,他漸漸感到安慰一些。
安妮果然是那樣淡靜且善解人意的女孩呢,看來這趟他并沒有來錯。他暗自慶幸。
誰也沒有看見吉雷身后的原野。
兩人聊得正起勁,絲毫沒有發覺原野從什么時候站在了吉雷的背后。她的手中還端著從墻上取下來的籃子,里面裝滿了新鮮的水果。
“原野?”吉雷順著安妮的目光轉過身,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女孩,她陰翳的眼神猶如一劑寒冰,令吉雷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戰栗。原野緊閉嘴唇,頭發有些濕潤,她的目光死死銜著眼前的兩個人,一個整日在身邊對自己甜言蜜語的愛人,一個是常常來聽自己朗誦詩歌的忠實聽眾,兩人以這樣奇異的姿態出現在自己面前歡欣交流如若靈魂伴侶般默契,她只感到皮膚漸冷、呼吸急促。沉默了幾秒,原野忽然發出一聲尖叫。竹籃子從她的手中脫落,呈一個完美的拋物線姿勢往空中拋去,綠色的果子咕嚕嚕滾了一地,上面裹滿了沙子。
原野跑遠了。
戰爭無可避免地爆發了。原野就像一匹失控的野馬,她將房間的電唱機、水杯、吉雷從意大利帶回來的水晶瓷碗、威士忌、燙衣板、綠色的小塑料桶、酸奶盒等一鼓作氣地扔到了小閣樓外。房子幾分鐘就空了。吉雷瞪大了眼睛,即使有一雙好使的眼睛,他卻從未窺探到原野的內心有如此驚人的暴戾,讓他既覺反感,又無可奈何。
東西扔完了,小閣樓外的沙灘上躺滿了吉雷和原野的物品,遠方傳來海鷗的叫聲。
吉雷無可奈何地轉過頭來,正欲發作,卻又忽然看見原野的臉上淌過兩行眼淚。
“乖,沒事了,沒事。”吉雷的心揪了起來,他走過去抱住原野。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十分溫暖。眼淚沿著吉雷的領口流下去,濕濕的。吉雷只覺得揪心,他用力抱緊了眼前這個少女。
這一瞬間,他決定不論如何,繼續愛原野下去。無論她的身上背負著怎樣的秘密,她都不準備去追究,只要自己這樣愛她便好。
當周末再次出現在人群中的時候,原野卻沒有再為大家朗誦詩歌。“你的詩集呢?”吉雷攬過原野,低低地詢問。
“燒了。”原野輕描淡寫。
杰克興高采烈地跑了過來,“原野姐姐!”
原野沒有再掏出糖果給他。
她只是淡淡笑了笑,不露聲色地走開。
因為原野不再朗誦詩歌的緣故,大家提早散去,并約好下個周末再來這里相聚。只是這一次,他們決定離開沙灘,去探尋海底的世界。帶好泳衣、救生圈和氧氣罩,進行愉快的遨游。
這一天很快便來到了。大家紛紛下水,蔚藍色的海水在夏日陽光的照耀下顯得亮亮晶晶,令人心神蕩漾。撲騰幾下,大家各自游散了。
安妮高興地展開優雅的泳姿往海水深處游去,她的動作就像一只訓練有素的美人魚,優美極了。
誰也沒有察覺原野是什么時候游到了安妮的身后。
她優雅地伸出手腕,勒緊了安妮的脖子,再用另一只手,去摘取安妮的氧氣罩。安妮察覺,掙扎起來,兩人在深海里開始了周旋。但安妮很顯然不是原野的對手,掙扎的力度也隨之漸漸弱了下去。原野露出一絲得逞之后的微笑。正在此時,有一股蠻橫的力氣拉開了她。原野轉過頭,看見吉雷。透過深藍色的海水,她看見吉雷憤怒的眼神在質問著她的行動,藍色的海水一層一層漫上來,海面的陽光不知道,海面的微風不知道,在這深海里,發生了什么令人心碎的事情。
吉雷開始了對原野的調查。當生命的威脅矗立在他眼前,他又怎能對自己心愛的女人做出的偏激行為熟視無睹?僅僅只是因為自己和安妮多說了一句話,原野便要置她死地。
這還是當初吉雷在沙灘下看見的那個美好少女么?或者,那個溫柔而帶著善意微笑誦讀詩歌的原野,根本就是假的。
撣開落在箱子上的灰塵,翻開起了毛球的筆記本,吉雷突然看見一張“死亡證明”單,大約被雨水打濕過,已經有些微微發黃了。上面寫著原野與死者是“直系親屬”。這個人,便是原野的叔叔。
正在此時,小閣樓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原野回來了。吉雷有些慌亂,正欲藏起手中的死亡證明,卻已經來不及了。
“你都看到了?”原野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是的。”
“既然你看到了,我也就不妨全部告訴你好了。”原野的聲音淡淡的,她勾起漂亮的嘴唇,慘淡地笑了笑。
“我是個孤兒。”扔出第一枚炸彈。
“那上次給你背上造成創傷的人呢?”吉雷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回答,只好有些發愣地問道。
“你聽他們說了?”原野走到吉雷身邊坐下。
“那是我懷有暴力傾向的叔叔干的。父母死后,叔叔收養了我,剛開始對我挺好,我以為生活可以嶄新地來過,但是日子久了,叔叔的本性便逐一暴露出來。一旦喝醉酒,他就會用拳頭狠狠揍我,因為在周末老是不見我的人影,便悄悄跟蹤我到海岸線上,卻發現我在悠閑地給大家念詩,氣憤至極地將我逮了回去。我當然不從,反抗的過程中被魚槍劃傷。就這樣了。”她停下來。看著吉雷。
“你還想知道更多嗎?”吉雷沒有料到原野會這樣問,一時間不知如何應答。
“我自認自己不是一個好命的人,然而我無法做到聽天由命,是的,我忍不下去了,我要脫離這種生活。于是趁他在泡澡的一個傍晚,我開了煤氣,將浴室和大廳的門反鎖,走了出去。預計時間差不多了,我假裝在外面兜了一圈風回來目睹我親愛的叔叔不幸中毒身亡的慘狀,我報了警,保護好現場,口供完后又平靜地為自己的叔叔辦理了后事。因為我平時在生活中所表現出來的善良可親,人們并沒有懷疑這是一場蓄意謀殺,只是單純地以為是意外,并且他們還同情著我。后來我便從叔叔的放房子里搬出來一人居住,并做著周末為人們朗誦詩歌的兼職。”
“所以我現在可以展現最真實的自己了嗎?真棒,再也不用偽裝了。原野小姐說她也很累的。”
原野說完,站了起來,留下目瞪口呆來不及去消化這一切的吉雷,手中還握著那張來不及藏好的死亡證明。
沒等吉雷反應過來,原野再一次將房間的東西全部往外扔掉了。吉雷沒有阻止。等她平靜下來再說,他也需要好好地去接受、消化這個突如其來的秘密。她講了這么多傷心的往事,任她發泄好了。吉雷這么想。
“吉雷。”他聽見原野輕輕地叫他的名字。他轉過頭去,原野穿著絢爛的大紅色裙子,站在小閣樓,風將裙角灌得鼓鼓漲漲,她看起來美極了。原野的手中拎了一盞油燈,那是他們去荷蘭的跳騷市場買的。
吉雷看見原野微微一笑。
“哦,不要……”
吉雷拉著原野慌慌張張地沖下小閣樓。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燒掉了我們住的房子!”吉雷氣急敗壞,而原野竟還是那副微笑的平靜,好像一個頑皮的小貓打倒了主人的牛奶。她腳上還穿著第一次和吉雷去下海游泳的粉紅色塑料拖鞋,上面別了朵精致的玫瑰。她忽然轉過身,奔跑起來,大紅色的裙子在陽光的折射下變成一道血紅色的光芒,烙進吉雷的瞳孔里。
“原野,原野,”吉雷忘了自己還沒穿鞋,追了上去。而原野很快地跳進街角的一個小車上,“開車,麻煩你了。我可以付你錢。”
吉雷眼睜睜看著黑色的小車離他越來越遠。他沒穿鞋,腳心早已被碎石子劃破,額角滲出細細的汗珠,他終于跑不動了,眼睜睜看著原野離他而去。
“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電話里的女音溫柔而冷酷地提示他。
吉雷將腳旁的沙子狠狠踢開。
D.但是即使這樣,我還是愿意愛你
原野再次回到了這里。
終究,還是逃不過這里啊。她看著墻角生起的細細白毛,自嘲般地笑了笑。
原野甩掉賴在腳上的粉紅色拖鞋,光腳走進浴室。她曾在這里殺死自己最憎惡的人,此刻,浴室靜悄悄的,像在謀劃著一場不為人知的陰謀。浴缸空蕩蕩的,興奮在空氣膨脹,等著接下來的故事。
把浴缸放滿水。
門要反鎖。
煤氣打開。
原野冷靜而熟練地操作著這一切。
她抬起頭,露出形狀優美的下顎,頭發散成一片一片網狀的絲線纏繞在背上。她緩緩踩著腳底下的玻璃,走過去,走過去。有黑色的血液淌過地板,漫過她脆生生的腳踝。
她微微笑著,一步步走向浴室。紅色裙子拖過地板,浸上一大股鮮血的味道。風卷起窗簾,鏡子在陽光下發出皎潔的光,照得她雙唇慘白,夏末的風從不知名的角落灌進來,明明應是溫暖干燥的,卻吹得她胸脯冰冷。
她的嘴唇微微張開著。
走到窗臺旁邊,原野望著外面熱烈至幾欲燃燒的太陽寂寂笑起來。
地面鋪滿了灰塵,她離開窗邊,一步步走到浴室。水龍頭锃亮,發出森冷的光。浴缸里的水慢慢溢了出來,飄浮的塵埃隨著水流一起淌出乳白色的龐大器皿,漫過她腳心,漫過她腳踝上的小小風鈴,泅出被割破的暗紅。妖嬈又美麗。
皎皎日光之下,原野開始歌唱。
“蔓珠莎華冷漠懸掛黑夜”。
她走過盥洗臺。
“蜘珠忘記攀爬的痕跡”。
?她走過洗浴用的紅地毯。
?“忘記邪惡生存的目的”。
?她走過半掩半開的浴室門。
?“如果死亡才能夠結束一切”。
?她走到浴缸面前,停住。
“你要一個人去哪里?”
?“你真的很作踐。”
?“背叛自己那么多次,你不累么。”
?“我再也沒有精力同你周旋了。你哪一次能夠變得溫暖簡單些,做個平凡素白的女人呢。”
?“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離開你的身邊你才會高興。”
她看著手機。墻上的鐘已經敲響了一百二十次。
她終于將手機扔在地上,空氣濺起的塵埃將它完整掩蓋。
?
抬起左腿,將它淹沒在泡滿枯萎花瓣的冷水中。鮮血一縷縷散開,像輕飄飄脫離身體的靈魂,搖蕩在水里,卻懸掛在半空中找不到落腳點,也沒有重量。內心戚戚焉。無法與精神團圓。
?
“我恨你。”
?
現在原野的整個身體都浸泡在水里,渾身濕漉漉地貼在浴缸里直至褪去潮濕,變得慘白透明,裙子上有觸目驚心的艷紅。她閉著眼睛往水里躺下去,烏黑黑的頭發游弋在水中,化開深邃的淵谷。她看見歲月模糊的輪廓,撕扯在空氣里,她開始覺得缺氧,陳舊的往事如琉璃般融化擴散刮入孱弱的心臟。露出呼呼的風聲。潛下去,是深不見底的海水,幽幽地漫過她的身體,將她吞噬進無邊的黑暗與冰冷之中。她美麗的臉上生出腮幫,雙腿化為魚尾,光滑的肌膚上冒出層次嶙峋的魚鱗。
別了。原野偏著頭,輕輕吐出這兩個字眼。她盯著頭頂上的天花板,對這世間展開最后一絲清淺的笑意。
手機突然嘀嘀地響起來。
一條未讀短信:
但即使這樣我還是愿意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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