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娜娜（2）

　　娜娜

　　我答應了。

　　我不想解釋這是為什么。Lee說，我們在一起吧，那一刻，我心里是感到幸福的，與過去無關，與現在無關，不用擔心近在咫尺的明天。但是我忘了，沒有什么東西是能把過去一筆銷的的。人生沒有失憶藥水。你看，我有那么多的過去。

　　我說，我答應了。不僅僅指的我答應了Lee的追求，成為他的女友，能陪在他身邊的那個人。更重要的是——

　　我答應了阿航。

　　答應阿航去騙Lee。

　　阿航來找我，并講清楚原因的時候我也像北夏那樣問我為什么那樣問他。

　　“為什么？”

　　“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我看著他的眼睛，毫無感情地說。

　　“沒有任何關系？”阿航哈哈大笑，好像聽見了一個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那般，嘴唇豁開，一直拉到耳根。一想到我曾和這張嘴接吻，我就覺得惡心。

　　“難道你忘了嗎？”阿航收斂起了笑容，開始一一細數我與他在一起所干過的事兒——

　　在澳門豪賭，去深圳圈錢，和銀行做抵押，行騙。除了殺人搶劫，能做的，一一做過。

　　在離開阿航以后，我只選擇了最輕松也最簡單的偷盜。哪怕被抓住，我盡可使用我的美貌作無辜狀。不論怎樣，后果都不會太嚴重。

　　“有些過去不是你想撇清就能撇清的，寶貝，”他皮笑肉不笑地說，“別忘了你做過什么事兒，你的身份，還有你死去的父親。最重要的是，你拿什么來愛這樣一個身家清白的人呢？”

　　“別提我父親。”我冷冷打斷他。

　　“你現在有三個選擇。第一，讓我告訴你母親，我們曾經共度的美好歲月，你也可以猜猜她會有什么反應；第二，堅持和你的lee發展下去，成為大模特以后，我再來好好探望你，帶上我的記者朋友。”

　　我盯著他。

　　“第三嘛，我們一起合作。”

　　“你為什么要針對Lee？”我看著阿航的眼睛，不用細化到合作的內容，我已經猜到他想要說什么。這雙眼睛，曾盯過太多人的財富，最后又由我出手，帶走了他們輝煌的一切。

　　“因為你。”阿航面無表情。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樣被阿航攬著，對剛才還一臉高興，瞬間又回到冰點的Lee，說。

　　“我一直都在騙你。”

　　“你在演戲吧？娜娜？”他的手里還拿著一盆生機勃勃的指甲花。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沒說話。阿航使勁捏了捏我的肩膀。

　　——嵌進骨頭里的疼。

　　Lee把指甲花狠狠砸在地板上，花盆咧開，泥土四濺。我似乎能夠聽見它的呻吟，我看著那堆泥土，骯臟狼狽，像我。我推開阿航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

　　“麻煩你出去。”我轉過臉，盯著地面。

　　“這么快就翻臉不認人了？”阿航聳聳肩，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這是給你的酬勞，如果有機會，希望我們還能再合作，前女友。”他故意咬重了后面那幾字。

　　“滾。”我把信封砸向了他。里面粉紅色的鈔票散了出來，和指甲花的殘骸一起躺在地板上。阿航不說話了，他望著我，我仍舊看著冷冰冰的地面。

　　“出去。我累了，我要睡覺了。”我再一次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阿航走以后，我的渾身像是被人注射了一記鎮定劑，緩緩軟下來，倒在了Lee剛才坐過的沙發上。那張沙發還是熱的，我的臉蹭著它，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墻上掛著的照片，是他剛才送過來的。照片上的我奔跑在一望無際的稻田里，奔向未知之境。時間真快。我想。不自覺地，臉上有癢癢的液體滑過，我拿起沙發的抱枕，胡亂擦了擦。

　　一切都結束了，那就這樣吧。

　　再見。

　　空無一人的房間里，我輕輕地說。

　　兩個月后，圣誕節到了，街道顯得熱鬧非凡。圣誕樹，小彩燈，甜蜜依偎的一對對情侶，我裹著厚厚的圍巾從這些與我無關的事物中穿行而過。經過攝影棚，我想，好久沒有看見他了，不知道他過得怎么樣。鬼使神差地，我來到了Lee的攝影棚樓下的那家“愛斯特餐廳”。

　　“冷嗎？你看你的手涼的。”我仿佛聽見餐廳里那個穿著可人的女孩對男孩說。

　　心中一瞬間被沉黑的洞口往下撕扯。我看見Lee搓著北夏的手，沒錯，是北夏。北夏仰起她優美的脖子，對Lee微微一笑。

　　我失魂落魄，轉身離開，有點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我沒有留意到身后鬼鬼祟祟的身影。

　　Lee

　　娜娜離開了我的生活。

　　我跑去bluebar喝酒，問調酒師要了十杯莫吉托，調酒師詫異地看著我。“對，我一個人。”

　　剛坐下不久，就感到褲兜里的手機在嚶嚶震動。我拿起來一看，發件人：北夏。

　　“你來了？”我飲下一口酒，看著北夏。

　　“你沒事吧？”她小心翼翼，皺著眉看桌子上陣容龐大的莫吉托。

　　“北夏，你告訴我，你和她認識那么久了，你最了解她，你來告訴我這他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北夏看著我。眼里有心痛嗎？可能是燈光讓我產生了錯覺。

　　“什么叫騙了我？我有什么可騙的？騙錢？感情？帶著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出現，告訴我一句騙了我，就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不見了。你他媽能把話說清楚再走么？操！”

　　北夏沉默了一下，忽然伸開雙臂，抱住了我。

　　“她已經從你的生活里離開了。Lee，你有更好的人，值得你去珍惜。”

　　我逼自己定下心神，看著北夏，滿腦子都是娜娜的聲影。第一次在公交車上她把雙手伸進中年男子的錢包時漆黑的眼睛，和我談合約時露出不信任和好奇交織的樣子，她奔跑在稻田里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她受傷之后趴在我背上如同小貓咪一樣脆弱的樣子，她答應我的告白時羞澀的樣子……以及最后，她被那個男人攬著，面無表情告訴我她不喜歡我的絕情樣子。這些畫面猶如在我手下拍攝的多張膠卷，只是如今，以真實的場景呈現了出來。我痛苦地閉上眼睛，任由北夏抱著我，就像娜娜仍未離開我身邊。

　　我們認識才不久，卻像多年的情人，我渴望去了解她、保護她，做我鏡頭下快樂自由的女一號，不必像從前那樣四處逃亡，居無定所，用不光明的手段來謀生，靠精明的頭腦防御外界，保護自己。

　　但我莫名被她判了死刑。也許，她根本就不需要我所謂的保護吧。那才是娜娜，理智而冷血的娜娜。

　　圣誕節很快就到了。平安夜的那天，我和北夏在攝影棚樓下的“愛斯特”餐廳吃飯，我還清楚地記得和娜娜認識的那天吃的這家餐廳，睹物思人，哪怕再心硬的人，也會被這樣的場景軟化吧，只是短短幾秒。

　　突然，視野里出現一個穿著橘色毛衣、戴格子圍巾的女孩從窗外走過，她似乎還往里面瞧了一眼。即使只看見側影，我也夠確信，那是娜娜。我扔下北夏跑過去追她，一直追到上東城大街都沒人。只看見咖啡店的燈火在閃爍。下雪了。零星的雪花從破開一條口子的天際鋪滿人間，掩蓋了一切溫暖和回憶，也掩去了娜娜匆忙消失的痕跡。

　　北夏走了過來，“你怎么突然跑出來了？”她問。“沒什么，只是以為看見了一個多年沒見的老朋友。”我沖她笑笑，一邊安慰自己看錯了，一邊往餐廳走回去。

　　雪，下的更大了。

　　北夏

　　平安夜的那個晚上，娜娜死了。

　　我沒告訴Lee，而是把報紙藏了起來。

　　“今天的早報呢？”這是圣誕節過后的第二天，Lee穿上了他厚重的皮衣。

　　“不知道，他們還沒有送過來，快把紫菜湯喝了吧，趁熱。”我把紫菜湯推到他的眼前，他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喝湯。

　　娜娜死了，老實說，我的心里是難過的，畢竟有過幾年的情分，如今那個女孩說離開人世就離開人世了。而且，和他男朋友在一起的人，還是她最信任的閨蜜，我有些坐立不安。娜娜離開Lee，必定另有原因。根據對阿航的了解，我知道，一定是阿航讓她離開Lee，原因很簡單，嫉妒。自己無法再擁有的東西，也不讓別人再擁有。可是，娜娜的死，會不會和Lee也有關系？我打了個冷戰。窗外飄雪的天空似乎也要告訴我某個秘密，所有雪花無聲無息地往下落，似一聲嘆息。

　　晚上Lee回來，陰著臉沒說話。

　　“Lee？”我試探性地去叫他，他不應。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覆上心頭，我緊張地看著lee，他終于肯正視我的臉。

　　“你打算瞞我到幾時呢？”Lee冷冰冰地望著我，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血紅色，像剛剛哭過。

　　“你都知道了？”我在心里迅速組織起合適的措辭，我并沒有覺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對，我只不過怕告訴他之后他會難過。出于這種慈悲和善良，我有權不告訴他這個悲痛的事實。我反復告訴自己。是的，我沒有什么不對的，我做得很好，我并沒有一定要將娜娜死去的消息通知給Lee，像新聞播報員那樣，那不是我的義務。我這樣心安理得地想著，眼前卻老是浮現出娜娜倒在雪地里，滿身鮮血的樣子盤旋在腦，揮之不去。

　　我還想給Lee說點什么，他卻已經頹然地倒在沙發上，痛苦地抱住了頭。這還是繼bluebar之后，我第一次看見Lee這幅頹廢的樣子。

　　他還是愛著娜娜的。

　　我明白。

　　即使我已經和他在一起兩個月，卻也抵不過他們在一起兩天的時間。這真是一個活體黑色幽默，涼意從背脊骨直往上竄。

　　我們兩人開始有了爭執。除開爭執，便是每日面對面的、冷冰冰的尷尬。我想，Lee選擇和我在一起，也只不過是因為我是娜娜身邊最親近的那個人罷了。和我在一起，他才能夠感覺到，娜娜還沒有離開他的身邊，還是他在地鐵上遇見的那個小偷，鏡頭下那個無雙少女，還是那個，他摯愛的女孩。而且，他們之間的愛情，因為時間短暫，因此更加絢爛。

　　我不過是一個替代品。

　　Lee開始常常往bluebar跑，酗酒，夜不歸宿。攝影棚因為失去主心骨，進展開始慢慢往下滑。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愛上Lee后，過去的北夏就已經死了。

　　我翻出報紙，看著躺在鮮血里的娜娜，標題是《為避仇家追殺?少女慌不擇路被撞身亡》。內容大概是在平安夜的晚上，娜娜走在路上，發現之前有過恩怨的仇家跟蹤，開始逃跑，在這奔跑的過程中闖紅燈，不幸被開過來的大貨車撞倒，搶救無效身亡。

　　Lee

　　我無法接受這是事實。而事實就擺在眼前，娜娜死了。她不會回到我身邊，也不會從我的鏡頭里復活。那幾張稻田里的照片，成了她生前留給世界的唯一證明，證明她曾那么美的活過。

　　看見那張報紙的時候，我正在忙著和一個合作商談雜志最新的裝幀情況，這時，旁邊一個模特突然咂舌，“Lee啊，

　　這個女的不是前段時間參加過你們《view》的拍攝么？你過來看看。”

　　照片上的娜娜穿著那件橘黃色的毛衣，格子圍巾染上鮮血，娜娜的表情安詳，睡在那片溫暖的紅里。

　　娜娜走了，我和北夏的分歧也越來越多。她不再是娜娜的延續體，她的存在只會反復提醒，娜娜有多難忘。隨著彼此互相怨懟，爭吵越來越多，到了后來，連爭吵都免去了。感到孤獨的時候，我會一個人去bluebar喝酒，工作早不如從前上心，一看見攝像頭里的模特，我就會想到娜娜。再也沒有人比她更美好了。

　　攝影棚的發展隨著我的日益消糜而萎縮下去，員工不滿，我也無心再做，索性將攝影棚轉讓了出去。

　　半個月后，攝影棚的兄弟阿玄打來電話，說交了新的女友，請我吃飯。本來想要推辭掉，但顧及兄弟一場，何況從前在工作的時候，阿玄給我找了很多富有靈氣的平模，為我的事業起了不少的幫助。我想了想，還是答應了。地點就約在那家“愛斯特餐廳”。

　　臨近新年，街上的人們張羅店鋪，買好煙火和糧油，準備迎接新年的到來。而我在想，天堂里的娜娜，她過得還好嗎，腳上被玻璃劃開的那條傷口，它有沒有痊愈，如果世間存在著心靈感應，她會不會感覺到我非常想她？

　　“你來啦？”阿玄招呼著我坐下。

　　“你女朋友呢？”我只看到阿炫一個人坐在位置上，不免詫異。

　　“等一下，她馬上過來。”

　　我們坐下，談了一會兒從前的工作事宜，邊喝著橙汁邊感慨著時間的飛速。墻上的時鐘在滴答走動，我抬起頭看了一眼：下午三點五十。這時候，阿玄指指門口。

　　“喏，她來了。”

　　我轉過頭，看著門口的那個女孩。

　　是北夏。

　　（完）

　　20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