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分開后,我無時無刻都在關注她的消息,注意她的一切動態。很快,她留在本市實習了,此時我已當上了經理。我特意打電話給她們那個酒店的副經理,拜托他多關照蘇琴。
幾天后,蘇琴找到我,將我寄予她的信件整整齊齊地裝到盒子,悉數返給了我,待蘇琴走后,我捧著它們,坐到床上,一封封打開。
親愛的老婆,今天我破天荒地五點起床,五點半去食堂吃飯。忘了告訴你,我們的食堂是很大的餐廳,每個人都要排隊去領,粥均是自取。這里會把魚片切成很薄薄一片,生的,放在碗里,趁滾燙的時候倒進粥內,就變成了魚粥,厲害吧?
至于中午吃什么你也不用擔心,我們這里有湯,湯內有許多骨頭,我撈了很多大骨頭棒子,模擬著那批內蒙實習生,用骨頭點著醬油吃,太好吃了。并且,這個吃法還很江湖,我非常喜歡。
我們班有個同學你還記得吧?今天我看到她,在茶黃廳,跟一個老頭在聊,聊得很是喜慶,老頭還摸了摸她的手,她沒有抽回來。像那樣的女人,太不自重了,賤,你以后可千萬不要學她們。
我翻著這些信,思緒抽絲剝繭延伸向無限遠。我模糊地想起在燈下如小學生認認真真為她寫信講述生活的情景。我看著窗外,一大群麻雀熱鬧地擠過天空,想起帶她騎車上橋的畫面,車叮鈴鈴,叮鈴鈴,不斷重復,我的背心被風吹得鼓鼓漲漲,蘇琴在我背后大聲尖叫,在我們身后,晚霞艷麗得驚人。
幾個月后,工作愈發繁忙,我每天焦頭爛額,輾轉于上班下班之間,逐漸將蘇琴遺忘。只不過,有時與老友聚餐時,會從他們嘴里獲悉部分她的消息:她學會了飲酒吸煙;她胖了一點;她剪了短發;她不像從前那么愛笑;沒以前那么好看了。
我明白起來,她的生活并不如意。
“阿文,你現在這么厲害,不如得空了,見一見她?”他們提醒。
我虛偽地應承下來,散席之后,盯著手機上的號碼,猶猶豫豫,終究還是沒撥出去。
是的。我沒勇氣見她,見面對我而言,意味著我需要承擔一個我對不起她的包袱,我內心愧疚,更覺償還不起,只能盼她找到另一個人,將我淡出生命。
過了四五年,我當上了導游,與朋友再度聚餐,再度得知,她還是單身,很多時候一喝醉了便想起我,念叨我的名字。
我愧疚起來,只是這次的愧疚與上次不同,我忽然很想見她。
我終于撥通了手中的那個號碼。
“喂?”
6
我們約了家飯館吃飯。不多時,她出現在我面前,瘦下去很多,穿著一條肥大的褲子。
“你等我、等我多久啦?”她笑,擠出一眼角魚尾紋。
“沒關系,我也是剛來。”我答。
她突然做出一個讓我意外的動作——沖我鞠了個躬,一個勁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仿佛除了說這句,她再也發不出其他音節。
她變得扭扭捏捏,尤其不自信,一會兒喋喋不休,一會兒又忽然中斷沉默下去,仿佛自己說錯了什么,聲音間或不自覺地提高變細,動作也張牙舞爪起來,因為害怕而快速說話,語速快到我沒有辦法聽清楚她在說什么。
我明白,她醞釀了幾年,終于見了我,內心激動,而我越是故作輕松希望蘇琴一起放松,她身上的扭捏卻愈發明顯,我不知道怎么進行下去了,對話戛然中斷,我們陷入沉默。
“忘了公司還有點事,我得先回去了。”我說。
“你吃飽了嗎?”她不忘關心我。
“嗯。”我取出錢包,準備結賬,她卻搶我一步掏出錢包,我一看,拿錢包是用布縫的,也許用了很久,上面長了許多毛茸茸的小疙瘩。
“不用,我來,”我沖她笑笑,付了錢。
她手尷尬地放了下去。
兩年后,我聽說蘇琴跟一個司機談了戀愛,仍舊在喝醉的時候不停念叨我的名字,司機憤怒無比,對她破口大罵,指責蘇琴作為自己的女人,卻老是提另一個男人,不要臉。
我不可置否,想,憤怒個屁,見面我就抽死你。
過了幾天,蘇琴突然又打電話過來,說她在做霸王這個代理,想約我見一面,送我東西。我找不到理由拒絕,也想看看蘇琴最近的狀況,于是,我們再次見面了。
我們約在車站,她抱著一個紙箱,笑吟吟地走過來,將手里的紙箱遞過來,我打開,驚詫,里面全是“霸王”的產品:洗發水、護發素、養發膏、沐浴露,均由小瓶裝。
“除了這個,我還做‘太陽神’那個牌子呢,批發給專柜,所以沒帶給你。”說這話的時候,她仍是笑的,只是笑得很沒底氣,她望著手里的箱子,我望著她,滿臉長了小小的包。
蘇琴讓我去她的倉庫,滿屋都是洗發水的中藥味,毫不猶豫地向我的鼻子撲過來,因為怕被竊,她的門窗全鎖死,并裝上了防盜網,特別悶,熱得不行。我趕緊奔往洗手間,卻發現洗手間的水池上放著霸王洗發水作為洗手液。
“我今天找你過來,是想找你聊聊……”
“你是不是缺錢?”
“啊?不,不缺。”她愣了一下,似乎被我提的這個問題戳到了自尊,眼神暗了下去。
“那你……什么情況?”
她望著我,慢慢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忽然伸出手臂,抱著我,問,“你還會要我嗎?”她抽泣起來。
她的問題和眼淚突然向我發射而來,我措手不及,心里打起鼓來。
“怎么了?”我問。
“你要不要我?”她又問,哭得更加大聲。
“你還要不要我?”見我沒有回答,她接著問。
“要不要我?你要不要我,你說話啊!你說話啊!”她箍著我的手臂,死死抱我,身上的汗水和房間的洗發水攪合在一起,鋪天蓋地,密密麻麻扎進我的五臟六腑,我頭暈腦脹,早顧不得她說了什么。
我有一個怪癖,如果我身上有汗,或臉上泛著油光,誰要碰我,我就抵觸無比。我希望大家在干爽的狀態下靠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兩只手被她鎖住,她像旋轉的機器不停拷問,我覺得我快瘋了。
“很熱啊,別黏著我。”我扭動身體,企圖掙脫。
那個畫面并不浪漫,但蘇琴覺得尤其浪漫,深陷其中,一直追問,不斷地哭。
“你還要不要我,你還要不要我?”她不依不饒。
這一切都是被預謀好的?
“不要了!”我忍無可忍,咆哮出聲。
“我很煩,最討厭熱的時候別人抱我了!”我站起來,甩開她。
蘇琴的手驟然松開,像焉下來的氣球,她立刻止住了哭聲。
“我最討厭熱的時候別人碰我,我他媽告訴你,我很熱!你還他媽抱我,還他媽問這問那,還他媽哭哭啼啼,你煩不煩,你應該去洗澡你知道嗎?”
她沒說話,兩只眼睛看著我,像懸在空中的窟窿,只剩瞳孔里的高光,孤單地亮著。
很久以后我才解讀到,那是女人的心灰意冷。只是當時,我們并不在一個重點上。蘇琴關心我還要不要她,回到她的身邊繼續愛她,我關心的是,她什么時候才會放棄這窒息的擁抱,再抱我就瘋了。
她站在原地,黯淡地看著我,眼淚有效地越來越少。我以為她聽懂了而如釋重負,但后來明白,她并非聽懂了放開了我。而是,心冷了。如今我想起來,渾身便是一個激靈。那過期的心灰意冷姍姍來遲,在這過去的二十年后,感染了我。
“走吧咱們就。熱死了這里,又不開空調,又不開風扇……”我繼續抱怨。
“好,好,走……”她像被人擰干了力氣,一言不發,隨我一起走出房間,她停住腳步。
下樓梯走了幾步,我回過頭去。
她正站在門口看我,發現我回頭看她,小心思暴露,一驚,立即回身,跌跌撞撞地跑進門去,房間被“嘭”一聲關上,在樓梯里回蕩出空曠的響聲。
7
“蘇琴結婚了,你知道嗎?”
半年后,同學聚會,老友阿光坐在我對面,冷不防說。
我沒看他,低著頭夾菜吃。
“唉,這些年,她過的可不好了……時隔多年,仍然走不出對你的回憶,人為了你七八年沒談過戀愛,容易嗎?”
“我聽說蘇琴嫁給了一個大貨車司機,她老公暴打她,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她在和那司機吵架的時候說‘你比阿文差遠了’。男人嘛,哪兒經得起這種羞辱啊。”
青宏繪聲繪色,大家紛紛嘆息。
“阿文,你們還有聯系嗎?”
我搖搖頭。
他們停止了話題,舉著酒杯,
“不提她了,來來來,我們喝酒、喝酒。”
我舉起酒杯,一口干掉,外面風很大,有不怕冷的女孩穿綠色的裙子經過,我恍惚,以為又見到了她。
至今我不再不知道她境況如何,若是平常度過,孩子都已念中學了罷。我的家里依舊放著土地公公和那一抽屜厚厚的信件,偶爾也會想那些車叮叮作響的清脆傍晚,她穿著綠裙子走在我身邊,身上散發出淡淡的肥皂氣味,我聞著,醉了,滿心歡喜。
2013.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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