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莉斯走過小花壇，慢慢仰起頭，日落下沉的風景呈現在她眼前，如同割破喉嚨時溢出的鮮血，美得驚人。

　　莉斯將診斷書揣進口袋，把額頭落下來的碎發別在耳后，露出額頭。

　　花壇里的薔薇開放了。細細的枝干，柔弱不堪一擊的模樣，看上去有些可憐。莉斯走過去折下一朵夾在頭發上。乳白色的小房子傳來飄香的味道，晚餐時間到了。埃辛還在等她回去，為她煲了好喝的排骨玉米蓮蓉粥。

　　埃辛經常出差。單看這乳白色的別墅你便知道，他是個有錢男人。莉斯沒有朋友，她總是孤獨一人站在別墅的草坪上，對著晚霞畫畫或者站在窗前發呆。

　　莉斯喜歡院子里她看來的所有生物：花叢中一只濕潤的蝸牛，秋天掉下來的一片梧桐葉，水塘游過的一條金魚，屋檐上滴下的一顆雨水。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體都能在她的心里激起一大片漣漪，暈開波瀾，此時莉斯的臉會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只是，她不愛任何的人。

　　在莉斯的意識中，人類無疑是最丑陋的動物。骯臟，無恥，貪婪，善于偽裝，自私自利。

　　但是她被埃辛撿到這個院子。莉斯只知道自己依賴著埃辛，她分辨不清，這算不算是愛。愛是多么奢侈美好的東西，怎么適合在人類身上出現呢。

　　埃辛對她的照顧，無人可比。

　　二

　　莉斯記得，有過很多關于愛這個名詞的詮釋盤踞在她身邊。

　　父母，朋友，情人。

　　可是猛然一天醒來，這些東西全部沒有了。世界倒塌了。莉斯穿著單薄的裙子離開了自家的屋子，漫無目的地走啊走。盛夏的天空卻忽然下起暴雨，歪歪斜斜地投射到土地上來，兇猛的模樣仿佛要將這個世界毀掉。

　　莉斯由于穿著太單薄，又走了很長一段路程，終于體力不支昏倒在一根電線桿下。

　　埃辛開著車經過，看見一個穿著黑裙子的小女孩倒在電線桿下，急忙拉開車門，將這個女孩抱入了自己的車廂內。雨水濺起來，打濕了他剛出門時擦得錚亮的皮鞋。

　　埃辛無法忘記那天。

　　雨水順著女孩蒼白的臉滑下來，她的身體軟綿綿的，又冷又僵。埃辛驚嘆著看著這個美麗的女孩，她一定經歷了很多的傷害。

　　莉斯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間全然陌生的房間，一個陌生的男人遞過來一杯溫熱的牛奶，她的身體立馬打了一個激靈，隨即豎起警惕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埃辛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消磨了莉斯對他的防備。

　　他欣喜地看著這個女孩一天天打開心里的結，開始默默接受他的好，對他說話，哪怕剛說兩句她就開始緘默，繼而將眼神放空到遙遠的窗外景致。但這一切微小的跡象無疑表明，莉斯開始接受他了。

　　他看見女孩心如止水的目光中，開始有了陶醉，和越來越多的貪婪。

　　她依賴上自己了吧。

　　埃辛覺得很是欣喜。

　　三

　　埃辛為莉斯買來一只美國薩摩犬。這只犬渾身潔白，像地理雜志上攝影專家拍的北極熊，笨拙可愛，如同幼孩。莉斯看到薩摩的那一瞬間，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她站起來，什么也沒說，輕輕地抱了一下埃辛。這是第一次，莉斯如此溫柔而主動地去擁抱埃辛。埃辛有些受寵若驚。他伸出雙手，猶疑地，幸福地拍了拍莉斯的背脊。那是他的小小公主，理應被他用任何手段來溺愛。看得出來，莉斯是十分喜愛它的。這樣，在埃辛出差時，這只可愛的小狗便可以陪伴著親愛的小公主莉斯了，陪伴著她，她便不會那么孤單了。

　　小狗的眼睛會說話。莉斯盯著眼前的小小狗，一股愛憐之情油然而生。小狗的眼睛亮晶晶，琥珀色，淺淺的好像被眼淚吻過，它如不諳世事的孩子一樣觀察著它的女主人。“你好。”莉斯看著眼前的小狗，輕輕問候它。她伸出溫暖的手掌，握了握它輕盈的小爪子。毛茸茸的手感好極了。“為你取一個名字吧。”莉斯想。取什么名字好呢？莉斯輕撫著小狗的皮毛。小狗察覺到了主人的喜愛，抬起頭來瞪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莉斯。莉斯低頭注視著小狗的眼睛，想起了《圣經》的第一章：我見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彎曲的不能變直；缺少的不能足數。

　　“就叫捕風吧。”莉斯笑笑，反復念了這個名字幾次，一臉滿意。莉斯將額頭抵觸在捕風的額頭上，輕輕摩擦。捕風像是感覺到了主人的愛意一般，也用溫熱的額頭和莉斯交碰著。捕風。莉斯感到心滿意足。捕風。莉斯伸出手臂攬過小狗。捕風。

　　捕風輕輕**了一聲，將毛茸茸的小爪子丟進莉斯的懷抱。

　　莉斯的心立刻盈滿了，被這只叫做捕風的美國小狗。

　　埃辛出差出來，為捕風帶了豐盛的狗糧。莉斯從他的手里拿過，輕輕嗅了嗅，遞給捕風。“來，捕風。”莉斯輕輕喚著她心愛的小狗，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捕風。埃辛心里莫名有些不爽。他還是第一次看見莉斯這種可怕的溫柔。至少，她從未用這種目光注視過自己。

　　埃辛清了清嗓子，蹲下去握住莉斯的手。她的手有些冰涼。“親愛的。”埃辛用腦袋抵住莉斯的脖子，“我想你。”埃辛貪婪地聞著莉斯身上淡淡的香氣。

　　莉斯并沒有太大的反應，她只是盯著眼前的小狗，把狗糧送到捕風眼前，仿若身旁的埃辛是空氣一般。“莉斯，”埃辛有些惱怒了，他壓低了聲音，伸出手臂擁住了眼前這個女孩。她還是沒有反應，埃辛有些挫敗，狠狠箍緊了莉斯。

　　“你弄疼我了。”莉斯停下，但她還是沒有轉過頭來。埃辛的身體僵硬片刻，無奈地松開。

　　“早點休息。”走的時候，埃辛叮囑莉斯。

　　莉斯沒有回答。

　　她還是沒有回頭。

　　埃辛輕嘆一口氣，隨著旋轉樓梯走上去。晚安。他在心底悄悄對莉斯說。

　　四

　　小狗捕風在來到這個家的第一天，便注意起了周圍的環境。蔚藍色的墻壁，米色落地窗簾，白色旋轉樓梯，掛在客廳上的英石鐘，卡其色的沙發。以及眼前這個一頭長發，眼神憂郁的女主人。她總是喜歡穿著一條單薄的裙子站在窗口，孤零零地望著窗外的日落。捕風不是人類，它弄不懂那粘稠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它只知道這個美麗的女主人不開心。它還知道自己有一個男主人，常常為他帶回可口的糧食。女主人常常對自己說很多話，那些話捕風聽不懂，但是它能夠明白這個女主人眼里裝的，全是滿滿的孤單。那些人類的情感它并不知曉，也不用知曉，它只要本本分分地做好自己的小狗角色，可舒服地枕在女主人的腿上睡睡午覺，陪她一起看看日落的黃昏便足夠了。

　　但是女主人莉斯好像越來越喜歡抱著捕風睡覺。

　　人類的身體很奇怪。它們似乎沒有任何的保護膜，不像捕風那樣，有一身的絨毛可以抵御冬的寒冷，它只有單純的肉身，可以進行零距離的親密接觸。捕風枕在莉斯的臂彎上的時候，就好像墜入了一個溫柔的沼澤地，無邊無際，只覺得潮汐漫過來，森林陷進去，陸地被暴雨填平，而這里——莉斯的皮膚便是讓它安心淪陷的地方。莉斯的手指在它的皮毛上輕撫而過，像溫柔的羽毛一般不痛不癢。捕風的小爪子蜷進絨毛，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觀察著親愛的女主人，聞著她微咸的氣味入睡。

　　捕風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時候被莉斯抱緊的。

　　不同于以往的緊。

　　孤獨向鎖鏈一樣捆住了他們。

　　越勒越緊，越陷越深。

　　緊緊融合，像焊接的鋼鐵一樣堅硬。

　　捕風感到莉斯甜美的**香氣，在頭頂昏天暗地鋪陳開來。捕風看見，這片原本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光禿禿的宇宙，忽然星斗轉移，頭頂全是亮閃閃的小星星發出刺目的光，銀河在進行著浩瀚的流淌儀式，黑夜那片藍色的天空在頭頂渲染了一截又一截，直到整個世界被巨大的藍色給吞沒。

　　若是沒有邪惡存在，如何進行永恒的擁抱儀式？

　　五

　　埃辛推開門。

　　夕陽像極了蜜糖，暖融融地照進小小屋子。埃辛激動地有些口渴，是的，他馬上就可以見到他的小公主，他所寶貝的莉斯。恩，他閉上眼睛，醞釀了下情緒，嘴角不自覺地勾勒起笑容。莉斯，我回來了。終于回來了。

　　沙發上有些閃爍的氣息，那是屬于莉斯的香氣。埃辛敏感地皺起鼻頭，心里又是一喜，她一定知道我回來了，所以等候在這里。埃辛憋不住巨大的喜悅感，他躡手躡腳靠近沙發。

　　喘息聲。輕輕的。

　　“莉斯？”

　　埃辛瞪大了雙眼。

　　“你在干什么？！”

　　他扔下手中的皮箱，飛快跑了過去，掰開莉斯和捕風。羞恥心像一舉重錘，狠狠地砸向埃辛的頭頂。莉斯閉著眼睛，沒有去看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世界上唯一視她若珍寶的男人。捕風無辜地叫了幾聲，身體卻還和莉斯鉗在一起，任憑埃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也無法撕開，它們好像已經融為了一體。不是動物與人類，而是罪惡和清澈的孤獨之間，進行的隆重而神圣的交接儀式。

　　埃辛從喉嚨最深處發出撕裂的嚎叫。

　　他手上的青筋凸起來，又凹下去，只覺得渾身發冷，埃辛從未覺得如此絕望又不可置信。他的目光吻著親愛的莉斯，而莉斯仍舊平靜地閉著眼睛，似乎不感羞恥，她的沉默仿佛在責備埃辛破壞了這神圣的交接儀式。

　　還是無法分開，埃辛已經用盡了渾身上下所有的氣力。

　　他拿起茶幾上的手機，撥打了急救電話，又為莉斯和捕風裹上了厚毛毯。這一系列動作很快便完成了。停下來的時候，埃辛只覺得身體直冒冷汗，一陣陣的寒氣往外噴涌。鋪天蓋地的虛空之感像蜘蛛網一樣將他緊緊纏住。

　　冬天到了。埃辛看著窗外沉沉的天氣，嘆了口氣。原本以為送給莉斯的是能夠讓她明媚一些的玩伴，解除她獨自在家的寂寞。誰知道…他再一次痛苦地擰緊了眉毛。心臟被砍刀挖出來，丟棄在了地板上，血淋漓，孤零零。為什么莉斯會這么做？為什么是和一條狗？她的心里的那條溝壑到底塞滿了多驚人的病態？

　　埃辛恨得發指，卻無能為力。他多希望此刻有一把利劍可以刺穿他的瞳孔，過濾這骯臟的場景。

　　救護車來了。帶著刺耳的呼嘯聲，帶走了一切。

　　坐在車上，他回頭審視這空蕩蕩的別墅，竟覺得兩手空空，莉斯，莉斯。還有那個叫捕風的小狗。以及醫生來到房間目睹這一情形時面面相覷的目光。

　　這所有的一切。

　　六

　　“她以前是我們這兒的病人，療養過一段時間，患有嚴重的抑郁癥。”醫生面無表情地告訴埃辛。抑郁癥？埃辛回想著莉斯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現——是的，她不太愛說話，有時候一天也不開口，她總喜歡站在窗戶旁邊呆呆地望著遠方的夕陽或是一個人拿著一本陳舊的書籍站在別墅后的小花壇去輕念。他誤以為那是寂寞，是這個女孩從前經歷了太多傷痕才讓現在的她謹慎、沉默而閉口不言，而她的這份沉靜對埃辛來說無疑是種致命的吸引，只會讓她在埃辛見過的所有女孩中更加別具一格、與眾不同罷了。想不到是抑郁癥。埃辛不知道會有那么嚴重，他甚至買了小狗捕風來陪伴莉斯。

　　埃辛痛苦地捧著頭，看著醫生遞過來的診斷書。“依據這次的情況看來，她還可能在長期的精神封閉中人格分裂成了兩個。一個是寂寞的自己，一個是充滿情欲的自己。而為了排遣這些情欲，她選擇了身邊最親密的物體。這個對象，便是…”醫生似乎也察覺到了有些難堪，清了清嗓子，“你為她買來的這條小狗。”

　　“你為他買來的這條小狗。”——說穿了，原罪都始于自己不是么？如果他早些察覺莉斯的病情而不是更加病態地貪戀于她抑郁的氣質，如果他早些發現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如果他不是時常出差而是每天都陪伴在莉斯身邊，如果他不買回捕風自以為是地送給莉斯……這一切又怎會發生？

　　埃辛坐在房間外面的長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們臉上的悲傷像斧子一樣敲碎沉默的氣氛。埃辛又情不自禁回憶起第一次見到莉斯的場景——那個女孩臉頰蒼白得幾近透明，頭發不停往下低著水，像在暴風里夭折的薔薇花朵。那時他不顧一切地推開車門跑了出去，想要去守護那個陌生的女孩。只因女孩身上那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覺讓自己心疼不已。后來，莉斯被他撿回來了，和他住在一起，每天都能看見她，即使什么都不說，彼此懷揣滿腹的沉默坐在沙發一頭也覺得很是踏實、幸福。而這種安心的感覺埃辛已經很久沒有過了，自打父母離異后，他再也不相信一切感情，只忙著拼搏事業，靠自己的能力賺取大筆的金錢，直到遇見莉斯。

　　可悲哀的是，原來莉斯的病癥竟會如此嚴重，也許她從未愛過自己，她愛的，竟是一條狗。愛神厄洛斯的變化無常幾欲讓他身心俱裂。

　　埃辛無力地垂下了頭顱。

　　“埃辛先生，手術已完成。你進去看看吧。”戴金絲邊框眼鏡的醫生走過來，推了推鏡框，“病人的情緒現在還不是很穩定，需要多住院來觀察幾天。”埃辛點點頭，走進房間。

　　他的小女孩莉斯睜著眼睛，眼神并沒有聚焦，她在看天花板，神情中流露的空洞讓埃辛的內心狠狠一揪。

　　“捕風呢？”莉斯突然開口。

　　埃辛愣住了。

　　七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莉斯會選擇從七樓高的醫院窗口跳下去。

　　埃辛只是在夜間打了一個盹，醒來就看見床空了。他雙手懸空地站在窗臺，大腦一片空白。莉斯下墜的那瞬間應該像一只漂亮的蝴蝶吧，是的，蝴蝶。那晚還有皎潔的月光，它冷靜地看著人間發生的這一切。沉默，沉默，再沉默。烏云堵住了它妄圖傾述的喉嚨。

　　埃辛頹然坐在了地上看著空床。莉斯走了。一切都結束了。是孤獨謀殺了她，還是…埃辛轉過頭，看著窗外的月色，它和莉斯的神情一樣蒼白而冷靜，仿佛在輕輕吐露這個宇宙所有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