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暑假的第一天我就去了SOS家里報道，他住在本市一個極有名的高檔小區內，就是那種門衛會攔住你問你要去的單位業主全名，答對了才會放行的地方。

　　 其實我本來以為會是一個專門的工作室的，畢竟漫畫里都是這樣畫的，還要有許多名助手，起碼三四個這樣。

　　 結果到了才發現，雖然是相當豪華的住所，但好像……所謂的助手只有我一個。

　　我聽說SOS已經有25歲，但看起來卻是意外的年輕，鼻梁很高，皮膚死白，但不知怎么的有些陰沉，或許是劉海太長遮住了眼睛的關系。

　　 他斜著腦袋看我，怪笑道，“初次見面，我是SOS，你是丁空嗎？年紀果然很小，哦年輕真好。為什么做出驚訝的表情？你是覺得漫畫家就一定要有一個超豪華的工作室和N多助手才行嗎？腦補也要符合國情，國內的漫畫家沒有那么好的待遇，會住這么高級的公寓也是因為我沒辦法忍受噪雜的環境而已，不然的話我肯定會選最便宜的那種合租房，所以不要指望我會給你工資，如果不是你不要工資的話，我根本不會請你來的。”

　　 救命，我根本沒有說過話啊？

　　 SOS老師你是說教話癆屬性的嗎？

　　 還有從剛才就是不斷飄散過來的怪味是怎么回事？

　　 從玄關走進去后，我從雙肩包里拿出了特地買來的零食和飲料遞給SOS，他沒有接，而是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說，“我家有很多地方都非常危險，一定要小心，其他地方都無所謂，但一定要保持畫室的整潔，原稿一旦被弄臟我會非常非常生氣的，所以想吃東西或者喝飲料的話一定要去別的地方。”

　　“抱歉……”我把吃的東西放在了鞋柜的旁邊。

　　 SOS家里有一間畫室，大概十個平米，并不算很大，勝在明亮干凈，午后的陽光從落地窗灑進來，空調打得很足，所以非常舒適。

　　 他說這是他租的房子，父母在外地，所以讓我不用拘束。當然吃飯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了，小區附近的飯店不多，一般他都叫外賣進來，問我介不介意。

　　 我反射性地答道，“這有什么好介意的，無所謂的。”

　　 SOS冷淡地看了看我，“噢？那就好，估計很快你就會后悔了。”

　　 等我明白他這句話的時候是中午的事情了，他的廚房簡直應該打上馬賽克，各種盤子和外賣的餐具全部堆在水斗里，散發著陣陣惡臭，原來剛才進來的時候聞到的就是這股味道。

　　 我看不下去，借了手套，屏住呼吸打掃廚房。

　　 SOS時不時會出現一次，旁若無人地進出，泰然自若地用咖啡壺倒出一杯咖啡來，偶爾瞟我一眼，說一句，“你有潔癖？那真是非常糟糕的習慣啊，會非常難受的。”

　　 ……拜托！

　　 我沒有在桌子上找到畫具，就去問SOS，他給了我一個非常震驚的表情，“少年，你到底是活在哪個時代的人？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從來沒有用電腦畫過漫畫。”

　　 不幸被他言中，我當然是知道可以用電腦畫漫畫，但始終沒有嘗試過，于是撓頭說，“還真的是。”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轉椅轉過來面向我，“你有仔細看過《漫客》這本雜志嗎？”

　　 “呃……”

　　 這幾個月我都埋頭練習去了，根本沒有再買過雜志。

　　 SOS的臉瞬間沉下來，黑眼圈簡直深到要爆裂的感覺，他皺眉道，“我不知道你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我聽編輯說你是以登上漫客為志向的少年，所以才會答應讓你過來，你如果是認真想要在一本雜志上上刊的話，怎么可能連這本雜志都不仔細研究一下？還是你覺得自己的天賦足夠你隨便揮霍，就算是抱著玩的心態也能成功？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你現在就可以滾出去了，因為我這里不需要像你這樣白目的助手。”

　　 “我……”

　　 他的視線轉到了別的地方，“《漫客》是一本全彩頁漫畫雜志，和普通的黑白漫畫雜志完全不一樣，如果用手繪會非常辛苦。還有，電腦和手繪完全不一樣，但你還是得去花時間適應，畢竟雜志是不可能來適應你的。”

　　我無言以對，只能說了非常弱氣的“不好意思”。

　　 SOS把那疊厚厚的漫客雜志指給我看，“把這一整年份的看完，然后告訴我你的看法，如果答案不能讓我滿意的話，你就回家過你的愉快的暑假吧，我這里不需要廢物。”

　　 雖然被莫名其妙地罵了一通，但我不想被這樣趕回家，來之前，我已經和妹妹說了這件事，她還笑著揣測我幾天內會被辭退。

　　 我已經足夠丟臉了。

　　三天里我看了一整年份的漫客，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漫客是周刊，創刊于2006年1月，大16開，每期有100P，現今月發行量超過400萬冊，每期基本有13部連載作品，當然還有一篇新人王短篇作品。

　　 中午一起吃外賣快餐的時候，SOS見我還拿著雜志，眉間才有一點舒展開來的意思，“每月四期，一期13個連載，一個月就是52個連載，但里面一些暢銷作品是每周連載的，所以新連載的競爭就更加激烈。”

　　 “會有腰斬這種事嗎？”我問他。

　　 “當然。”他說，“連續三次排行榜最末就會腰斬。”

　　 “競爭好激烈。”

　　 SOS托腮看我，“所以說，你到底在悠哉個什么勁啊，國內畫漫畫的人有多少你知道嗎？向往連載的有多少你又知道嗎？這是真正的廝殺。好了，差不多可以驗收你的答案了，你對這本雜志的看法是什么？”

　　 我小聲地說，“是一本非常成熟的雜志，已經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讀者的年齡定位應該是13~16歲，受歡迎的作品都是經過時間考驗的，一般都有鮮明特色，不是打斗王道風格就是戀愛風格，分別迎合少年和少女的口味，還有就是，重視情節勝過畫面……”

　　 我忐忑地看著SOS，結果他什么都沒說，吃完便當后給我指了他后方的一個電腦桌，讓我去那里畫畫。

　　 練習手繪板和壓感筆的過程很難熬，好不容易才適應了蘸水筆的我得重新適應觸感奇怪的壓感筆，用筆輕重的感覺和手繪完全不一樣，一不小心，線條就會過粗或者過細。

　　 幾天后，SOS讓我先手繪一張看一下，我完成后，他拿著畫問我基礎，我說我只學習過一年的素描，后來就沒有再練習了。

　　 他沉默了一會，說道，“形很準，透視不錯，看得出素描基礎扎實，但是明顯漫畫上手不久，有生硬的感覺，但按照新人的水平不算特別弱了，應該還是可以培養的。”

　　我的形準這點我是知道的，當初學素描也是機緣巧合，因為那名老師聽說是挺有名的畫家，又剛好是我們的鄰居，我父母經常加班晚回家，就讓我去他那邊吃飯，老師就說干脆一起上他的素描課好了，讓我在他家吃完了飯再把我送回來。

　　練習了一個月的素描線條之后開始畫幾何石膏體，老師教我們單眼拿鉛筆對著石膏算比例，然后在紙上標上十字線，之后才能開始畫。我覺得麻煩，就直接畫，老師本來想發作的，可是看了我的畫卻愣了下，說畫得不錯，但方法不好。

　　第二次他換了一個不規則的花瓶讓我單獨一個人畫，等我的畫交上去后，他就沒有再要求我算比例，只是笑得很開心。

　　我記得那時候我要中考了，父母和他商量讓我不要再學素描的時候，他還很難過地說，“難得碰上這么有天賦的孩子……多可惜……我不要他學費收他做我關門弟子怎么樣？”

　　我父母還是希望我把學習重心放在學業上，所以婉言謝絕了，再后來我們舉家搬到了高中學校的附近，再沒有機會碰到那名老師了。

　　SOS又讓我用手繪板畫一張，我沒畫多久，他就在那邊皺眉，“明明不是零基礎，怎么上手那么慢，你這種線條水平到底要多久才能幫我畫背景？”

　　 他讓我搬了凳子在他邊上看他畫，他慣用的軟件是COMICSTUDIO，是日本Celsys公司出品的專業漫畫軟件，他握著壓感筆看著屏幕畫，解釋道，“也有漫畫家習慣用PS的，但我比較喜歡CS，畢竟術業有專攻，專業的事情就交給專業的軟件。”

　　 他拿筆比較靠后，習慣在有參考線的頁面上畫草圖，畫的時候會很認真地打形，基本上草圖上的頁面結構已經非常清晰了，之后的勾線就會相對來說迅速很多。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或許是軟件的熟練度已經很高，他在軟件工具選項的切換神速到讓我眼花繚亂，我還沒看清效果他已經開始用下一個工具了。

　　 我只好苦笑著說，“好厲害。”

　　 SOS橫我一眼，“不要你夸我，快點派上用場才是真的，已經15號了，我很快就要截稿了。我不喜歡養一個什么都不會的助理，頂多再給你一周，如果還不能幫我畫背景你就滾蛋吧，我會和編輯說的。”

　　五

　　 安全度過截稿期的SOS在床上躺了一天，爬起來之后變得比之前更加容易生氣，已經接連罵了我好幾次，最后還嫌棄地看著我的畫，評價道，“除了會浪費我家的電，你到底還會什么？”

　　要說我完全沒有受打擊當然是不可能的，我謊稱要上廁所，蹲在電腦桌下沮喪了一小時，我跟自己說放棄算了，自己不是那塊料。可是我的自尊心不允許，都已經做到這種程度了，比一開始就放棄要來得矯情得多。

　　 我也想要獨當一面，幫忙畫個背景什么的，但是我連手繪板都還沒過磨合期，就像是一對相親認識才約會兩三次的偽情侶，隔著一層厚厚的簾障。

　　SOS說他要去參加漫客的筆會，去武漢玩幾天，等他回來如果我的水平還不過關，就絕對會立馬把我踢走。

　　 我說我知道了，他冷哼著去收拾行李了，等他走后，我發現他把鑰匙留在了鞋柜的上面。

　　 我反復看著SOS打印出來的原稿，完美無缺，根本看不出趕成那樣的痕跡，每一個細節都處理得相當仔細。我越看越難受，覺得胸口像是堵著石頭，透不過氣。

　　 我跟自己說。

　　 丁空，除了努力，你沒有退路了。

　　 妹妹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說我媽媽每三個小時要提一次我的名字，已經想我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境界，把糖當成鹽放，雞湯已經讓人難以下咽了。末了，她反復叮囑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回家。

　　 我壓著聲音說，“不一定行，我只剩下沒幾天了，如果SOS不滿意會把我趕回來。”

　　 “換我也會這樣的。”妹妹說，“連背景都不會畫的助手，到底誰會要啊。”

　　再次聽到大門打開的聲音之后，我正在給臨摹的背景上色。

　　 SOS推開畫室的門，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他看著我的臉說，“你多久沒睡覺了？”

　　 我覺得頭暈，回道，“不記得了。”

　　 他皺眉道，“去睡覺。”

　　 “畫完這一格就去。”

　　 SOS沉默了一會，把行李扔在一邊，伸手拉我，“就算畫得爛也要睡覺，不睡覺你連很爛的畫也畫不出！”

　　 我承認，從他走后，我就把厚重的窗簾拉上，一直泡在電腦前面，餓了就叫外賣，電腦下方的時間不斷地走我都沒有注意過。

　　 因為缺少睡眠，我根本沒有力氣，被他一拉就一下子摔在地上，累積了那么久的情緒終于爆發出來，“媽的，你知道什么！我是畫得爛，可我已經盡力了，這半年我從來沒有放下過畫漫畫的筆，做夢也都是在畫漫畫，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那么認真對待過一件事情！”

　　 SOS定定地看著我，“半年算什么？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年嗎？我從小學就一直在畫畫，從來沒有放棄過！什么叫‘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那么認真對待過一件事情’，不要侮辱我們這些堅持了那么多年的漫畫家！”

　　 “我知道我還練習太少，所以我只能靠少睡的這點時間來努力。”我爬起來，重新坐到位子上，拿起壓感筆。

　　 SOS伸手抽掉我的筆，“睡醒了再畫也來得及，我不想落下一個虐待助手的罪名，漫畫圈子很小，我不想壞了自己的名聲。”

　　 “把筆給我吧，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和你沒有半點關系。”我看著他說，“我自己選擇的路，媽的就是跪著我也要跪到底。”

　　 他的眼神微動，幾分鐘后，我的桌旁多了一杯咖啡。

　　 我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睡的，只知道自己醒過來的時候是躺在SOS客房的沙發床上的，我狼狽地爬起來，沖到畫室去，就見SOS在翻看著我電腦里這幾天的背景練習。

　　 我撓頭，“抱歉，我知道我自己水平還不夠……”

　　 SOS回頭瞥了我一眼，“我發了2P原稿到你電腦里，背景的參考照片也發你了。”

　　 “欸？”

　　 “不要廢話，我說過我不喜歡沒用的助手，拖泥帶水的干嗎？快點畫起來！”

　　 “是是！”

　　 后來，SOS說起筆會的事情，忽然談到了和其他漫畫家一起吃飯的事情，我打著擦邊球問他有沒有看見錫言。

　　 “當然看見了，和我們一桌，年紀真小，跟你差不多。”

　　 我更心急了，“你覺得他水平怎么樣？”

　　 SOS撐著下巴說，“很強，過幾年不知道還會強成什么樣，現在的小孩子真是越來越厲害了，想當年我畫漫畫的時候……”

　　 我沒有聽下去，只是看著落地窗外的午后的陽光，我的對手已經站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而我還在原地踏步，說真的，我很沮喪。

　　 臨近暑假的尾聲，我又連續經歷了幾次SOS的趕稿日，但那時我已經能幫上一些忙了，他交給我背景作畫和一部分的上色任務，一開始他每一格都要仔細審查然后讓我修改，到后來返工的幾率越來越少。

　　 新學期開始，我只有周末才能去SOS那邊幫忙，他時常會在Q上給我留言諸如“周末早一點來，你的任務已經堆積如山了！”或者“再不來就不用來了！”這樣的臺詞。

　　 又是幾個月過去，已經臨近年底，學業任務逐步增加，月考結束后，那個喜歡錫言的妹子突然拉住我說，“錫言在排行榜沖上前五名了，太棒了。”話鋒一轉，“一年之約也快到了吧，你怎么樣了？”

　　 我支支吾吾了幾聲，借口要去老師辦公室，走了出去。

　　 六

　　 在這段時間里，妹妹已經交上了《喂，我的哥哥哪有那么神！Ⅱ》的稿子，SOS的單行本大賣，錫言更是不斷創下漫客上的奇跡，好像一事無成的人只有我。

　　 我后來收到了錫言的留言，他問我當初的那個腳本畫了沒有。

　　 我心中警鈴大作，“問這個干嗎？”

　　他說，“如果你不畫的話，我想參考下當作我之后作品的劇情，所以來征求一下你的意見。”一邊說著，他就把自己腳本傳給我，“幫我看一看之后幾期的劇情發展和爆點的設置合不合理吧，其實嘛，按我說，你不會畫漫畫也沒什么關系的，當我的腳本原作怎么樣？”

　　 ……真是快要氣到冉冉升起。

　　 我沒好氣地告訴他，“腳本其實不是我寫的，是我妹妹寫的。”

　　過了一會，屏幕上出現了這樣一句話，“哦……漫畫畫不好，腳本也不會，那你到底要用什么來挑戰我？”

　　 我摔鍵盤了。

　　 我給橙小色留言問，“當初那份腳本，我可以重新畫一份分鏡草圖給你看嗎？”

　　 她回我，“當然可以，隨時歡迎喵~”

　　 SOS知道了這件事以后，就把給我的任務全都減半了，當然嘴上依然不饒人，“多畫你自己的東西吧，也少禍害我的畫面，最近讀者已經開始抱怨說背景和上色越來越差勁了，所以說我不喜歡請助手。”

　　 他其實是一個很好心的人，盡管忙得快要雙腳著地，但只要經過我身邊，就會給我提點兩句，比如“這個格子畫遠景比較凸顯氣氛”“少女的臉再柔和一點”之類很有建設性的建議，當然說完就急著趕稿子去了。

　　這一次我十分順利地完成了16P的稿子的草圖，傳給橙小色之后，又急忙去畫SOS布置下來的背景。

　　畫到一半，我在電腦屏幕的反光里看見SOS站在我背后，我回頭，發現他正端著紅茶看著我打印出來的草圖。

　　 他把草圖放在桌上，“雖然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我這個人不喜歡藏著掖著，還是直接告訴你吧，畢竟這事可能編輯和我的看法也差不多，早點告訴你會比較好。”

　　 我心里一咯噔，看向他，“你說吧。”

　　 “這個給你提供腳本的作家是女的吧？雖然很不錯，但還是偏柔性了一些，和你的畫風并不能算特別合拍。”說話間，他已經走了過去，“我就是隨便說說，你不要在意，還是等編輯的意見好了。”

　　 我重新拿起草稿，仔細看了起來。

　　 說實話，我還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問題，甚至我都沒有注意過自己還有畫風這個東西。我把自己這大半年的作品全都拿出來一幅幅地看，終于發現了一點端倪。

　　 或許是習慣使然，又或許是從最一開始就在臨摹JUMP系少年漫畫的原因，我的畫風并不算纖細，和錫言那種筆觸細膩精致的畫風完全不同。這也是為什么錫言一直只讓我畫背景，而不讓我幫忙畫人物的原因。

　　 這樣看來，妹妹那個帶著明顯憂傷感的腳本的確不一定適合我。

　　 我打開SOS的漫畫腳本出來看，他一直都是自己寫腳本自己作畫的，很多時候他懶得把腳本寫那么細，就直接畫了一個火柴類型的草圖跟編輯描述自己想要畫的樣子。

　　 其實無論多么契合的作者和畫手，都很難配合得比編繪都是一個人的情況要好吧？當然，如果只有一個人，工作量會大大上升，這也是大多數情況漫畫家會分工或者請助手的原因。

　　 而且，錫言也是自己寫腳本自己畫，如果真的要超越他，用妹妹的腳本根本不行。

　　我重新打開橙小色的對話框，說道，“抱歉，剛才那份草稿作廢了。”

　　 “呃……為什么喵？”

　　 “我會重新提交一份作品給你的，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橙小色發來一個鼓勵的表情，“沒關系~你的進步已經很大了~加油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