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阿鮑

　　一

　　在我上高一的時候，隔壁文科班有個女孩，姓鮑，我們都稱呼她為阿鮑。阿鮑一米七五，長相普通，穿衣服邋邋遢遢，領口下常年有一塊洗不掉的油漬。那時沒人理她。阿鮑總是孤獨一人，拎著飯盒，勾著背在人群里走來走去，像只營養不良的蝦。中午我去打飯的時候，常常能看見阿鮑在人群里被擠來擠去。

　　阿鮑的精神有問題。聽阿鮑的鄰居講，阿鮑爸爸總是束縛她的自由，每次上課老師都不敢讓她起來回答問題，也很怕阿鮑向她提問。阿鮑總會問一些無厘頭的問題，噎得老師無法作答，我們就在臺下哄堂大笑，老師臉紅了，揮著教鞭，打在講臺上，吼著“安靜、安靜”！吼完后坐在板凳上，一副懷疑自己沒備課的受挫模樣。

　　暑假補課的時候，阿鮑一個人在女廁所，拿著筆記本，上面記著《隱形翅膀》的歌詞。阿鮑邊蹲位邊唱歌，甚至忘了關門。剛開始還有女生會讓她別唱了，也會有女生洗完手走過阿鮑的蹲位，徑直將水往她頭上甩去，還有的直接威脅她再唱就把她的衣服剝下來，把她臉塞馬桶里去。阿鮑跟沒事人似的，繼續唱。那些女生一看不管用，反倒嚇著了，自顧自走開，連罵阿鮑有毛病，后來連罵也懶得罵了。她們關著門抽煙或上廁所，阿鮑就在隔壁唱——“我終于看到，所有夢想都發光……”，時間一長，我們戲稱為“助便器”。沒了阿鮑歌聲的日子，大家還會感覺便秘。

　　那時候因為成天有做不完的作業，班上的人都非常喜歡吃零食減壓。但是阿鮑不吃，我們很奇怪，起初以為她兜里沒錢買，因此大家吃零食時都要故意走過阿鮑眼前，把嘴巴嚼得叭叭作響，引起阿鮑的注意，但阿鮑只是空洞地望著我們，眼里沒有一丁點兒羨慕，這讓我們失望又感到無趣。時間一長，大家也就不在阿鮑面前炫耀了。

　　二

　　我跟阿鮑的唯一一次交集是在高一那年的暑假。我找了一份兼職，做某培訓學校的兼職班主任助理，恰好阿鮑也報了那個班主任的名額，所以那天在走廊，我和阿鮑便撞上了。

　　阿鮑看見我便露出她招牌的唯唯諾諾式笑容，還沖我露出一個“你好”口型。也許她說了你好，只是聲音太小了我沒聽見。看見她我很驚訝，沒想到我和她成為另一種意義的“同事”，仿佛我們無形中建立了一種關系，讓我心里很不舒服。

　　那天打掃完教室，正準備回去，我突然看見阿鮑拿著掃帚立在走廊上，眼睛紅得像兔子眼。放學后的小孩背著書包沖過她身旁，把阿鮑撞了個跟頭，我小步跑過去扶她起來，小孩回過頭，沖我們扮了個鬼臉，跑開了。他邊跑邊嘻嘻哈哈嚷著：憨包、憨包！清脆的聲音在走廊里余繞不絕。

　　我們一起走回學校。天在飄雨，讓人發冷，我轉過頭，看見阿鮑眼睛空洞，一副丟了魂兒的表情。我問，你怎么啦。阿鮑看著我，垂下了頭。

　　事情是這樣的：因為前臺的電話常常處于忙碌狀態，主管便多配置了一個小靈通。之前阿鮑借了小靈通去給沒到教室的學生家長打電話。前臺太吵，她便走到A教學區的陽臺外面去打。回來還小靈通的時候，前臺一個人也沒有，她便直接將小靈通放在桌子上，走開了。后來教員要用小靈通的，卻發現不見了，得知是阿鮑借走后跑去向阿鮑索要，阿鮑卻說已經放在了前臺。前臺的工作人員異口同聲，說沒看見。

　　果然會出問題。我沒有安慰她也沒有罵她傻，更沒有站在她的立場上譴責那個拿了手機的人，因為我知道，我說這些，對她都沒用，她是個傻子。

　　“我今天晚上掃地撿到二十塊錢。”阿鮑突然說。

　　“啊，狗屎運哦。”對她的轉移話題我不是非常奇怪，因為她是阿鮑嘛，我更關心的是結果。“怎么，你交給前臺了？”我問她。

　　“我想著那些送孩子來培訓的家長家里都很有錢，也不在乎有沒有這二十塊。交給前臺還不是會被他們黑吞，所以，我撕了。”阿鮑平靜地回答，平靜中似乎隱藏了一份驕傲。

　　“撕了？”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鮑快速地點點頭。

　　“要是撿到一百塊錢你還是會選擇撕掉？”我問。

　　“撕掉啊。”阿鮑古怪地笑了笑，一臉平靜。

　　三

　　從那以后，阿鮑像是期待什么似的，天天守在教室門口。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總是從另一個出口跑掉。阿鮑守了幾天，沒逮住我，只好悻悻離去。

　　開學后，我回到了班上，繼續和阿丁、胖子他們混在一起。

　　這天放學，我們商量著要去美食街吃狼牙土豆，阿丁突然站定，叫了一聲。大家都以為他故作玄虛想捉弄我們，幾個人撲上去掐他脖子，阿丁不理我們，滿眼興奮。我們隨著阿丁的目光飄去，看見阿鮑鬼鬼祟祟地朝小吃街走去。阿丁看著我，我看著胖子，胖子看著魚缸，四目交接后，我們默不作聲地跟在了阿鮑后頭。

　　本以為阿鮑會木訥地往前走，像一個正常的精神病那樣，誰知阿鮑竟緊張地看了看周圍，這嚇得跟蹤的我們急忙往身邊的攤兒竄，竄翻了一兜湖南橘，嘩啦啦滾了一地。老板很生氣，叫我們撿起來。我們手忙腳亂，怕跟丟阿鮑，手忙腳亂將湖南橘撿起來放好之后，看見她拐進了一條黑乎乎的居民樓。我們一看小樓上掛著的牌子——“網吧”，這才知道阿鮑省錢是為了上網。

　　大家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里看見了失望。原來就這樣，沒料。還以為阿鮑會在我們平凡無奇的生活中扔下一顆定時炸彈，讓它隨時炸裂呢。

　　后來我們才知道，阿鮑天天去網上是有原因的。

　　阿鮑在網上認識了一個東北人，叫做龍哥。龍哥月工資800，還要跑到我們學校來看阿鮑。他們一起去開房，住小旅館，30塊錢一晚，用公共廁所，沒有電杠，取而代之的是電燈泡，床單潮濕，房間彌漫著一股家具散發出的甲醛味道。龍哥每晚都住那里，包月可能更便宜。

　　每晚放學，阿鮑都會準時去旅館。大家很興奮，踩著阿鮑的影子跟著她走。但阿鮑好像很遲鈍，并不知道我們都在跟蹤她。每晚放學，我們都會跟著阿鮑走一段，阿丁油嘴滑舌地分析班上的奇聞異事，胖子天馬行空織黃段子，魚缸說要親自現場抓奸，我負責笑。時間一久，我們跟著跟著就放棄了。熱情也淡了下去。

　　龍哥來的日期是星期五，星期六留著和阿鮑約會，星期天乘大巴回工廠。那天阿鮑破天荒地穿了干凈的衣裳，搽了變色口紅，其實也沒搽勻稱，班主任看見很生氣，命令阿鮑用紙巾抹掉。阿鮑用袖子擦兩下，留下一袖子紅，跟挨了打似的。口紅沒擦干凈，倒是淡下去了點，班主任知道她精神不正常，也懶得再追究。但是等班主任一走，阿鮑就跑到教室的窗戶旁邊，從里面用一本深色書皮的資料書擋著玻璃，這樣她就可以把玻璃當成鏡子照了。阿丁當時目瞪口呆，直搖頭，嘴里重復著念叨——哎呦阿鮑，不傻嘛！不傻嘛！

　　我們知道，這是阿鮑和龍哥約會的前兆。這個約會對于阿鮑來說。不同平常，意義重大。

　　大家非常興奮，這次沒有光耍嘴皮子，跟著跟著就鳥獸散了，大家很認真地付諸了行動，兩輛公交車來了，阿鮑跳了上去，我們嘰嘰喳喳，跳上了阿鮑后頭那輛。公交車上整整十幾個人，清一色全是校服。

　　“你們去春游哇？”唯一沒穿校服的老奶奶問我們。

　　“嘿嘿，班級組織看電影。”我們很高興地回答。

　　龍哥看到和阿鮑穿一樣的校服的我們跟了很久，就告訴阿鮑，后面有人跟蹤她。其實阿鮑早就發現了，她只是想借助這個機會曬曬幸福，就像我們總在她面前曬自己的樂事薯片那樣。當我們屁顛屁顛地跟在阿鮑后面抱著想看好戲心態的時候，其實阿鮑是很高興的。（這種高興在于，她不但引起了別人的注意，而且還不是靠著出丑來搏出位的。）

　　后來龍哥告訴她，自己回旅館等她，不要被這些人跟著。龍哥拖著阿鮑的手，越走越快，走著走著跑了起來，我們為了趕上精彩的戲份，也顧不得暴露了，我們跟著跑了一條街，頗有港片里警察追小偷的畫面感。漸漸地，有人開始抱怨，說天都黑了，收攤最晚的糖炒栗子都收拾家伙準備回家了，再不回去我媽要用長凳揍我。阿丁聽見眼前一亮，搶在收攤之前，用一半的價格買了一袋熱乎乎的栗子，我們撲過去，尖叫著分了。阿丁很生氣，說剛剛我砍價的時候你們怎么不幫著砍，買完都擠來了，一群禽獸。我們不理他，咬著香噴噴的炒栗子，白校服晃蕩在黃昏里，像一群無處可去的野鬼。

　　我們抱怨著，又坐了半個小時的公交車回家。車上的人已經不多了，司機盯著我們這幫穿校服的小孩，眼神奇怪。

　　四

　　阿鮑和龍哥的感情似乎更堅固了，我們很少見她來上課。阿丁在教室里召集大家，透露出一個消息：龍哥有了新女朋友，是個賣水果的女兒。阿丁眉飛色舞地說，賣水果的女兒天天帶著自制的水果拼盤喂龍哥，一叉一個火龍果，一叉一個哈密瓜，兩人可甜蜜了。我們腦補了一下場景，饞得口水直流。我們問阿丁怎么知道，他說是秘密。胖子揪著阿丁的腦袋讓他別賣弄關子假裝神秘，痛得齜牙咧嘴的阿丁這才招出，賣水果的女兒是他鄰居，有次放學回家他站在院子外的一塊石頭上往里看，不小心撞上了這一幕。我們尖叫起來：哎呀阿丁，原來你暗戀賣水果的女兒啊！

　　我們都不知道，阿鮑那時已將愛情作為她的寄托，從幻想一個月后一年后慢慢幻想到很長很長的未來，，聊到讓龍哥定居，結婚，生孩子，然后一直扯到生孩子，每次還主動不要求帶套。龍哥煩了，也怕了。然后，阿鮑就被甩了。

　　四

　　我清楚地記得那個周五，阿鮑又搽了一次口紅，我們沸騰了，以為阿鮑要和龍哥和好，或者，阿鮑又網戀了，正巧那天老師外出了，將英語課改成了自習，沒人理會阿鮑唇上的口紅。天邊藍灰藍灰，起了風，吹得教室里的窗簾不斷抖動。有人寫試卷，有人趴著睡覺，有人看武俠小說，有人托著下巴發呆。阿鮑是什么時候離開教室的也沒人注意。正當我和阿丁在本子上將五子棋畫得津津有味時，門外突然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叫喊：阿——鮑——要——跳——樓！

　　人們猛地精神起來，紛紛打直脊背，朝著教室門外跑去。阿鮑抱著一株含羞草，那株含羞草我們認識，是有天撞上阿鮑和龍哥在校門口的約會，龍哥送給阿鮑的。

　　大家拉的拉，扯的扯，阿鮑的褲子都差點被扒下來了，露出腰上一大截肉。年級主任和老師也跑來了，好說歹說，將阿鮑帶進辦公室。我們想跟著去，但被老師們打發了回來。那個下午，整間教室炸開了鍋，連學習成績好的也不例外地停下手中的筆，津津有味地參與討論。高壓鍋似的高三，我們都很感謝阿鮑。那個下午，年級主任來我們班敲了好幾次窗。

　　那個下午，阿鮑沒有回到教室。

　　第二天，阿鮑沒來。

　　第三天，阿鮑還是沒來。

　　阿鮑就像消失了一樣，我們按捺不住，紛紛討論起阿鮑上哪去了。這時才聽說，阿鮑被老師勸回去吃藥休養了。她終于被標上一個切切實實的神經病的簽。

　　五

　　半個月后，阿鮑回來了，但大家的熱情漸漸散去，仿佛看到故事走到尾聲的觀眾，對故事的結局了然于胸，不再追根究底。加上離高考日期越來越近，沒人再有過度的精力去關懷別人。阿鮑依舊像以前那樣不理我們，常常一個人跑到學校對面的公園去逛。

　　一天下午，阿鮑看到有個人在公園釣龍蝦，就上去問，這個地方有龍蝦釣嗎，那個人說，有啊，很多，釣來可以在店里賣。她問你開店的嗎，他說是啊，不過只是后面那家KTV的廚師。我們姑且稱他為龍蝦哥好了。

　　沒有什么朋友的阿鮑找到了一個精神寄托，和KTV廚師越聊越投機，阿鮑每天下午上兩節課就請假去陪他釣龍蝦。老師拿阿鮑沒轍，像她這種學生，提問和學習有關的問題，不會讓老師欣慰，只會讓懷疑自己有沒認真備課，不來上課正中老師下懷，于是阿鮑順利地請了假。

　　阿鮑每天回去和女同學說龍蝦哥的故事，讓女同學不要傳出去，最后全年級都知道了。當女同學調侃她，要生小龍蝦嗎，她臉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不過也只是微微一笑罷了。

　　龍蝦哥每天都能看到阿鮑，不是瞎子也會發現她精神有點不正常，思維和常人不一樣，也開始疏遠。

　　按時間順序剛好，暑假高三補課，是夏天。此時已到入秋，龍蝦已經淡季，龍蝦哥也不會來釣龍蝦了，剛好可以找借口遠離這個神經病。

　　以前還聽說阿鮑穿著絲襪去江西找網友，那是她的第一次，不過她不在乎，她要在包括精神上的所有，擺脫父母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