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鵝殺（2）

　　五

　　清晨的光線從窗外漫不經心地溜進房間。小夜費力地睜開眼睛——原來是夢一場。

　　只是這夢似乎太過于真實。小夜虛汗陣陣，她下了床，走到浴室。

　　兩只天鵝依偎在一起，羽毛光滑潔凈，在晨曦的光線下閃出微微的光亮。小夜蹲下身來，輕輕去撫摸。手與羽毛的觸感溫良光滑，讓她的心輕輕打了一個結。

　　她笑著拍了拍自己的頭，回想起昨晚那個荒唐的夢，覺得可笑。小夜向來堅持唯物主義論，何況，那畢竟只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哪有如此科幻稀奇的事兒發生在現實生活中呢？

　　小夜立起了身子，站了起來。

　　而她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身上沾染的那股天鵝氣息，正邪邪地追逐她的皮膚。

　　這天小夜在出版社遇見一個男人。

　　他的身份在出版界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他攔住小夜，說，我可以幫你出書。

　　此時的小夜正在寵物店買喂養天鵝所需要的飼料。她沒有急著吭聲，而是低下頭看了看絲襪上的破洞，沉默半刻，點點頭。

　　出版商開始頻繁地約會小夜。在一個夕陽如殘雪的夜晚，小夜坐在鏡子面前，精細地梳妝打扮。

　　她先將一支鮮艷的口紅涂抹上唇，小心翼翼抿抿嘴唇，隨后往臉上拍打月牙白的粉底。鏡片發出詭譎的光芒，突然間，她看見一只天鵝正揮著巨大的羽翼，往粉底盒里煽動著氣流，企圖將那些細小慘白的灰塵往尖溜溜的脖子上揮去。

　　她嚇了一跳。朱紅色的粉底盒配合地從她手里躥出來，在空氣里歡快地跳了幾個跟斗，往地面上栽去。盒子被絆開，粉底灑出來，撲了一地。

　　她驚恐地抬起頭。

　　鏡子里那張美好嬌艷的臉，驚慌地看著自己。化了妝后，更顯嫵媚動人。

　　小夜匆忙離開板凳，隨手拿上挎包，往門外走去，連掉在地上的粉底盒都忘記了要去撿。

　　黑暗之中，有一雙細小的眼睛盯著她。

　　六

　　珍珍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有了這種能力。

　　它竟然可以進入主人的夢境，操控她的感情。它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巫婆，蠱惑她的神經和思維。

　　珍珍不再是只簡單的天鵝。它驚訝地發現，動物本不具備的，一一在它身上出現。并且，它竟有了非同尋常的超能力——進入主人的夢境，導演自己臆想的劇情。

　　在這夢境一般的游戲，它是導演，是主角，掌握著劇情的走向，把握著主人的生死大權，它陶醉在這夢幻，興奮不已。

　　她的驚恐被珍珍一覽無余，內心洋洋得意。

　　“我是一只不同尋常的天鵝。”

　　珍珍已經好多天沒有搭理熙熙了。它們之間因為小夜產生隔閡，幾乎不再親密交流。何止是親密，單單連交流都沒有。珍珍忙著在小夜的夢里奔波，熙熙忙著觀察主人的舉止行動，迷醉在這單方面的幸福里。它們的目標都同時瞄向了小夜。這個已經變得有些異常的女主人。

　　是從什么地方開始變得異常起來了呢？

　　小夜總會被噩夢驚醒。

　　這天夜里，她覺得皮膚瘙癢，好像生出了無數的羽毛那樣發癢，她使勁用指甲去抓，白色羽毛卻隨之紛紛墜落。白茫茫一片，散落在朱紅色的地板。

　　小夜瞪大眼睛，從夢里醒來。渾身遍布汗水，頭發濡濕緊貼肌膚，如她此刻的潮濕心情。最近她總是莫名其妙地做著這樣的夢。毫無根源。

　　洗澡時，她會覺得自己是一只天鵝，可以運作自如地在水面飄來浮去，揮動羽翼，捎帶著水珠往身上澆；在和出版商說話時，她會突然啞語，甚至差點發出嘎嘎的鵝叫，來應對他喋喋不休的高談闊論；吃飯時，她會對著眼前一盆盆親手烹飪的美味佳肴毫無興趣，莫名惦記河畔的青草，仿佛青翠植物，才是她的摯愛。

　　越來越奇怪，無法解釋。

　　小夜精神分裂一般，體內兩種生物掙扎著、吵鬧著，將頭腦攪成一團漿糊。她搖晃著頭，她想振作起來，叫那兩個小人閉嘴。可她卻只有由著身體里的兩個小人爭論。她太累了。這一切的變化突如其來。她甚至覺得，自己早晚會瘋掉。

　　翌日清晨，小夜早早起了身，準備將帶給她無盡噩夢的這兩只天鵝送回市場去，或許就會轉運。當她來到浴室端起黃褐色的紙盒子時，珍珍和熙熙同時淚汪汪地盯著她。清澈的眼神仿佛在質問親愛的女主人：你嫌棄我們了嗎？你要帶我們去哪兒？

　　小夜心軟了。她猶豫地端起紙盒子，放下。

　　體內那只怪獸又開始作怪。

　　她看見珍珍齜著錚亮的牙齒，驕傲而輕蔑地盯著她。仿佛在嘲笑她的心軟，并暗示著這毫無用處的心軟終有一日要成為埋葬她的墳墓。可憐的小夜抱著頭，張大嘴巴看著眼前這只沖她張牙舞爪的白色天鵝。

　　旁邊的熙熙悶不吭聲，它還是用癡迷的眼神看著眼前這位不對勁的主人。她越來越失常，有時她的舉動甚至會讓熙熙誤會她和自己屬于同類。你瞧，她跳舞翩然的步子，多像我們天鵝揮動著翅膀飛翔在天空啊。

　　扔掉。心里迅速傳來鏗鏘有力的暗示。

　　小夜咬牙，往前走了幾步，彎下腰，端起紙盒子。

　　蹭蹭蹭。傳來敲門的聲音。

　　小夜放下盒子，走去開了門，是出版商。

　　男人探進油光可鑒的腦袋，往房間里看了看，對小夜展開笑臉，肥碩的身子鉆進門里。

　　“你在做什么哪，寶貝兒？”出版商饒有興趣地看著地上的盒子，和里面的兩只天鵝。

　　“哦，我……”小夜喉嚨一緊，不知如何作答。

　　“這兩只天鵝真漂亮啊。沒想到你還有這習慣，挺有愛心的，飼養寵物的口味嘛，也蠻特別，只是天鵝應該在湖里生存，暢游在綠油油的湖水，而不是呆在這狹小不見天日的紙箱。”出版商笑瞇瞇地看著小夜。

　　“從一個漁夫手里買回來的，我正準備將它們拿出去放生。”小夜不自然地笑了笑。

　　出版商的手伸了過來，搭在小夜玲瓏有致的腰肢上。小夜一僵，產生出被不同種類觸碰的異樣，她驚訝地往后一退，身上躥起羽翼般的灼燒感來。

　　“怎么了？”出版商的動作停在空中。

　　“哦，剛剛沒準備好。”小夜擠出一絲羞怯的笑容，迎合上去。

　　她感覺體內撲哧撲哧飛出一只潔白的天鵝，揮動著巨大的羽翼，往蔚藍色的天空飛去。

　　七

　　時機到了。

　　珍珍用翅膀捂暈了呆在紙盒子里不知所措的熙熙，一個筋斗，用力撲翻了端然擺放在地面的紙盒子。

　　它帶著和人類相似的微笑，邁著金黃腳掌，往廚房走去。

　　騎刀被它拿在手上。它把騎刀裹挾在翅膀下，緩慢踱到臥室。

　　床上的兩具肉體受到欲望的蠱惑，顛鸞倒鳳。珍珍毫不留情地舉起騎刀，騎刀在窗戶里透出的一小溜光束下發出威脅的光芒，看起來不懷好意。

　　“乓。”它用騎刀的背脊敲暈了出版商的頭。

　　小夜瞪大了眼珠，慌慌亂亂地從出版商的身子下抽離出來，還沒來得及尖叫——

　　珍珍將砍刀割斷了她的喉嚨。鮮血順著白皙的皮膚，冉冉流淌下來。

　　小夜睜大眼睛，腦袋還來不及去消化這一切——一個荒誕古怪的事實。動物取代人的性命。

　　小夜不情愿地將頭擰向一旁，眼睛固執地不肯閉上。

　　珍珍不在乎這些。它成功了。

　　她用翅膀緩緩撩起小夜溫熱的血液，澆在自己白皙的絨毛上。

　　很快了，它知道。終于可以進行一場完整的蛻化。

　　這是你欠我的，你們，欠我的。

　　幻化成人的小夜從床上立起身子，費力地拉動著“珍珍”的尸體往臥室外面走去，它得趕到那個肥頭大耳的出版商清醒過來時完成這一項工序。可惜沒能料到，出版商還是睜開了眼睛。

　　“你在干什么？”出版商詫異地問。

　　珍珍，哦不，它現在是小夜了。而她一時間竟然無法回答。她站在了原地，不知道用什么語言來反應。好在小夜殘留下來的思維控制了她。讓她方便地說謊。

　　“這只天鵝不曉得怎么跑到我們的房間里來了。”小夜僵硬將話一說出，頓時嘗到了舌頭與唇齒接觸的那種美妙。她驚異于這樣的感受，陶醉在了里面。

　　“床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出版商手指一偏，指向床單上那抹斑斑點點的血跡。

　　“不曉得，醒來就看見它死了，也許是壓死的。”小夜故意聳了聳肩，證明自己更像人類。這種感覺美妙極了。

　　“哦？”出版商看著眼前的小夜，瞇起眼睛。小夜笑了笑，探出手，想了解一下人類皮膚的真實觸感。出版商別過了手。

　　“有點兒奇怪。”出版商喃喃自語，用一種莫名的眼神望了小夜兩眼，獨自走出房間。

　　小夜伸在半空中的手尷尬地挪回身體，看著男人款款走出門外。她轉過頭，眼神呆滯地看著床上那抹斑斑血跡，和自己腳下已經僵硬的天鵝。外面的陽光鮮活而豐沛，刺入房間，烙得她瞳仁發痛。她閉上雙眼，委屈而茫然，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些什么，該如何是好。于是，她干脆一屁股跌了下來，癱坐在地板上，躺在鮮血凝固的天鵝身旁。

　　閉上了眼睛。

　　“我們換回身份吧。”

　　八

　　小夜做了一個很長的夢。意識混沌不清，她夢見那只天鵝殺死了自己，然后借用自己的血液，幻化成了自己的模樣，代替她在人間生存。

　　還好只是一場噩夢。小夜的額頭上掛滿汗水，從古怪的夢境中逃離出來。她穩定情緒，去浴室看看她喂養的兩只天鵝怎么樣了。

　　“該拿去放生了。”小夜走下床，喃喃自語。窗外的陽光依然熱烈，蔚藍色窗簾輕輕擺動身體，應和著這焦灼的陽光。

　　誰也沒有發現，床單上的斑斑血跡，在陽光的照耀下，悄悄幻化成一只天鵝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