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夜抬起手,摸摸嘴唇,手指上暈開一大片紅。
小夜邁著小碎步快走,走著走著,奔跑起來。風呼嘯著刮過她軟綿綿的耳垂,攜帶她的體香,不斷往前穿越。周圍是白茫茫的霧氣,潮濕空洞,跟著風往她身上跑,腳下的小路,一直延伸至前方的懸崖。
風速不夠,唇上的鮮血來不及風干。
她吃了那只天鵝,是的。她看見平時喂養的珍珍拿了一把騎刀,目光兇狠、殺氣騰騰地沖了過來。
她們廝打起來。
動物怎能是一個人的對手呢。在騎刀快要降臨到她脖子上的時候,她抓住珍珍的翅膀,朝著它的頭骨一口咬了下去。
血漿崩裂。
天鵝軟塌塌地垂下修長的脖頸,騎刀“啪”地掉落在地上,她后退兩步,驚叫一聲,奔跑起來。
前方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她只顧疾步奔跑,手腳并用地拋開身邊稀薄的霧氣,驚慌失措地往前沖。
雙腳跨出懸崖那剎,她覺得渾身輕浮,她看了一眼腳下白茫茫的淵谷,竟發現自己長出了天鵝的翅膀。
她將延續珍珍的生命,代替她在人間活下去。
二
小夜從市場買了兩只天鵝。
她剛與同居一年的男友分手,住在南灣路的一家老巷子。從樓下走到房間,需要繞過漆黑的旋轉欄桿,掛在房梁上搖搖欲墜的電燈泡、沾滿油漬的木質地板,然后踩著“吱呀吱呀”的木板,回到房間。
可今天不同,她抱了兩只天鵝回來。
兩只天鵝看起來是情侶,依偎在她的懷里,親昵而乖巧。她將它們安置在房間,拉了一個紙盒出來,將兩只鵝放了進去。但怎么喂養呢?她又頭疼了。
對。有了。浴室。她抱著兩只天鵝,推開浴室的門,將盒子置于靠近盥洗臺的位置,拍了拍兩只鵝的羽毛:“你們就安心住在這里吧。恩,再取個名字好了。你吧,就叫珍珍。”她看著其中一只皮毛潔白、擁有橙色喙的漂亮天鵝,兀自笑笑。
“那你呢,”她轉過頭,看著另外一只皮膚黝黑、鮮紅嘴唇的天鵝。“你應該是雄性天鵝吧,那你就叫熙熙好了。恩,珍熙。意為珍惜。好,定了。你們就叫這名兒吧。”說完她的雙手輕輕摩挲著它們絲綢般光滑的皮毛,關好房門,
轉身離開了浴室。
小夜住的南灣路隸屬郊區地段,這里的老巷子大多被人遺棄,看上去劣跡斑斑,但由于地勢和外觀的原因,價錢相對便宜。自小夜從男友家搬出來住到這里后,她就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系。
小夜是專職寫手,為雜志撰寫稿子,由此養活自己。她的居住環境雜亂無章,若不知情,還以為誤入邋遢懶散的男人房間。一臺筆記本隨意擱置在蛀了好些洞的書桌上,旁邊堆積著泡面桶,鮮紅的湯水早已干涸,油膩中斜插了兩只劣質的一次性筷子。地板到處扔著花哨的外國小說,花露水傾倒在地板,紋上不規則的珠點。女士黑絲襪破了口,被翹起的三腳架懸掛在床腳。床上有她紫色的內衣,和封面破損的CD。是的,這樣的環境沒法住人,但小夜卻對這樣的環境很滿意。她說,這是刺激我靈感寫作的最佳地方。她笑起來,聲音輕輕的,細細的,鑲上曖昧的潮濕。這里除了她自己沒有別的人,可她在房間做的一切,都完整納入了兩只天鵝的眼里。
浴室正對著狹小的房間。珍珍與熙熙從箱子的縫隙觀察主人的一舉一動。小夜會跳舞,放著搖滾的西班牙,腰肢懶懶地擺動,她光著腳踩著地面的花露水,散亂著黑色長發,踩著節拍跺起腳步。她飲酒,從箱子里翻出印著德文的瓶子,跪在地板,仰起臉就往下灌。她喝起酒來毫不含糊,那些綠色的液體咕嚕咕嚕全流進肺里了。喉結像是渴望,對這一切流動的液體無條件地接納。她在這狹小擁擠的房間肆無忌憚地做著喜歡的事情,輕松自在,悠閑自得。
慢慢地,珍珍開始發現有什么不對勁。是哪里出了問題?粘滿蜘蛛網的墻壁,還是破損的木質地板,亦或凌亂不堪的書架,還是——
眼前這個漂亮妖嬈極富質感的女主人?
珍珍警戒地瞇起眼睛。她看著身邊的熙熙,他細小的眼睛藏在絨毛里,滴溜溜地圍繞著他們親愛的女主人公打轉。那眼神中有曖昧,有傾慕,有渴望,有驚艷……總之,動物不該富有的感情,全在他的瞳孔里出現了。
小夜還在毫無知覺地旋轉,跳舞,一口一口地把酒往喉結里灌,雙腳隨著激烈的西班牙搖滾敲打著拍子。噢,她多美呀。
珍珍笨拙地挪動身子,用力朝著熙熙的羽毛撞了下去。
“哎喲,你干什么?”被撞疼的熙熙惱怒地抬起頭,質問珍珍。
珍珍冷哼兩聲,重新扭過頭,她不屑于回答。她在心里冷笑。亦或者說,是在嘲笑。笑熙熙的愚蠢,熙熙的不切實際。他愛上自己的女主人了么?好笑,這才來幾天,他就變得那樣魂不守舍。我們只不過是一只被收留的天鵝,暫時棲居在這里,連妄想的資本都沒有,他想得美。
珍珍突然懷念起一起在湖里生活的日子了。
他們一群天鵝唱歌,依靠氣管發聲,聲音優美嘹亮,旁邊的野鴨子想學習,但總是不得要領,最后發出別扭的“嘎嘎”。他想起他們由于體型很重,起飛時總要在水面向前俯沖一小段距離。那時候大家齊心協力躍躍欲試的樣子讓人幸福。他們在街道悠然自在地覓食游蕩,有小孩好奇地跑過來,拉著媽媽的衣角,“好大的鴨子,真漂亮,你看,他的嘴巴黃黑黃黑的呢!”而媽媽會拍拍小孩的頭,耐心解釋:“小傻瓜,這是天鵝呀,這可不是鴨子。你瞧,他比鴨子好看一百倍,對不對?”小孩子得到這一訊息后恍然大悟般點點頭,欣喜地跑到天鵝面前,小心翼翼伸出手撫摸天鵝毛茸茸的長脖子腦袋。
珍珍惆悵萬分。她低下頭,使勁擠了一下身子。這空間實在太過狹小,這個笨主人,難道不知道天鵝應該在湖里或者草地周圍生活嗎?搬來一個快遞的紙箱,丟我和熙熙進去,還好我們的頸子足夠頎長能夠看見外面的風景,不然簡直會被悶死。還有,最重要的是——她咬牙切齒,再次扭轉過脖子去看身邊的熙熙,他還在盯著主人!他竟然還在盯著女主人!
“你別妄想了。”
“什么呀?”熙熙莫名其妙地扭過脖子來,長喙差點擦到珍珍光滑平潤的絨毛。
“你一直盯著她干嘛?她有什么好看的?你從進來就一直看著她。”珍珍瞪著熙熙,眼里燃燒著憤怒的小火苗。
熙熙莫名其妙,它瞧著眼前充滿敵意的珍珍,感到一陣好笑。
“你真奇怪。”
“我怎么奇怪了?”珍珍恨不得咬牙切齒——如果它是人的話。它定會毫不猶豫地瞪著眼前這個不解風情的熙熙。
“算了,懶得和你爭論。”熙熙擺出人類高深傲然的姿態,重新伸長脖頸,眼神上了癮,著迷地盯著翩翩起舞的女主人。
她黑色的長發傾瀉下來,溫柔地披在背脊,她打著赤腳,雙腿修長,她的眼神如壁畫里的希臘女神,閃著誘人光輝。她的臉上干凈澄澈,不含任何雜質。她的皮膚光潤潔凈,如若凝脂。人類真好。它如癡如醉地觀賞,探長了修長的脖子,身上的羽毛也跟著它的動作幅度而微微飄動。
“你別忘了是什么破壞了我們的生存環境逼迫我們離開家園流落到這里的?”
“但她是人類。”
“你不會喜歡上她了吧?”
“你在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差點扭打起來。
小夜放空了身體,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酒瓶已然見底,她抬起手臂,將它丟在一旁,整個身體往床上栽去。身體在與床單接觸那瞬立即變得乏力。她舒服地翻了身,沒意識到一舉一動都收納進了兩個天鵝眼里。
“難看死了。”珍珍扭過脖子,不屑地哼唧,將漂亮的喙戳進柔軟的羽毛里。
熙熙懶得與她口舌之爭,他還在細細回味主人舞蹈時的姿態。在他從小生長的環境里,從未見過這么神奇好看的舞蹈,這樣風情糅合著純真的女人。過去他只和天鵝打交道,聞著它們身上的羽毛氣味兒,偶爾從嗓子里發出幾聲被人類賦予“優美動聽”的音樂,聚合在一起游泳洗澡,扎入蘆葦深處,嬉戲追逐。如今,它闖入了這里,得以與這個百般風情的女主人居住在一起。
即使,她是一個人類。
三
要不是那場意外。
水塘破壞得愈來愈嚴重,大量的污染逼得天鵝們不得不遷移。可飛到哪里不是一樣?四處都是工廠排泄出的空氣,烏煙瘴氣。周遭的水塘漂浮著彩色的垃圾、腐臭的魚、破舊生霉的膠鞋。天鵝們棲息的草原被政府“開墾荒郊、發展經濟”的口號包攬下來,拖拉機整日轟鳴著碾過草坪,戳開生機的綠,立起一座座樓房。
然后呢,天鵝們便流離失所了。成群結隊的天鵝煽動著羽翼朝天空飛去,穿過渾濁的空氣,越過一排排煙囪,朝著遠方飛去。
未來之事,誰也無法預計。在飛行的過程中,由于覓食困難,大批天鵝就帶著干癟空洞的肚子,墜入天南地北的蘆葦從里。
珍珍和熙熙比較幸運。掉進蘆葦叢的時候恰巧被一個捕魚的人看見,他正在撒網,突然見到天上墜下兩只白花花的東西,嚇了一跳,扔下手中的漁網,劃動小船,來到蘆葦叢一瞅究竟。
原來是兩只天鵝。他猶豫片刻,見四方無人,掂起這兩只天鵝的身子細看,濕漉漉的泥土零星地掛在羽毛上,沒有獵槍打的洞,沒有出血,想必是餓著了飛不動所墜下。漁夫很高興地笑了笑,決定帶回家去給老婆孩子烹飪,一家人飽餐一頓。
“天鵝很貴的,你傻呀。”老婆戳著鼻子罵他,筷子在魚簍里撥來撥去。老婆仔細瞧了瞧,只有零星的幾棵水草。
“你怎么又沒撈著魚?”
“拿到市場上去,保準賣個好價錢。”
“我們有多大的福氣來享受?這是給有錢人消遣的。”
珍珍、熙熙就這樣被漁夫用籮筐挑著來到了熙熙攘攘的菜市集。
“改行啦?”路人打趣。
“撈不到魚換打天鵝了?”眾人掩面而笑。
漁夫開口,“打漁撿的。”
小夜拎著青菜走了過來,眼睛一亮。
“好漂亮。”
就這樣——它們被買下來了,而在這之前,珍珍熙熙是沒有名字的。
四
熙熙惆悵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主人,她的額頭像湖中盛開的水蓮清新飽滿;脖頸白皙,似拔節的蓮藕;長發漆黑,綢緞般裹住身軀。珍珍不想再搭理旁邊這個不爭氣的天鵝,心里涌出的黑色毒液讓它產生了一種扭曲的想法——毀掉。對,把眼前的這個女主人給毀掉。可是,怎樣才能把她毀掉呢?珍珍苦惱起來。
窗外的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小夜跳疲了,舒展身體,懶洋洋地往床上倒去。她并不知道,黑暗中,兩雙細細的眼睛在打量著她。
“你喜歡她嗎?”珍珍輕輕發問。
熙熙詫異,它縮回伸在盒子外的脖頸,眨著滴溜溜的黑眼睛,望向珍珍,沒有作答。
哼。珍珍在心底發出一聲冷笑。看來這只天鵝病得不輕,怎么可能呢,它和眼前的這個女人?且不說人類是它們的仇敵,單論身份,一只天鵝,怎么能愛上人類?
仇恨的火苗在珍珍的心底躥燒出一個洞口。在這極致的憤怒與模糊的絕望中,珍珍感覺到,它正脫離一只動物的軀殼,慢慢幻化成一個女人。
珍珍吃驚地看著自己的羽毛褪去,散落在盒子里,浴室的地板上掉滿了白色的羽毛,她怔怔看著自己潔白的羽翼慢慢化成人類的手臂,看著自己引以為傲的喙不斷縮短,最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紅艷艷的嘴唇。她毛骨悚然,感覺頭顱慢慢膨脹、變大,眼睛鼓動,幾乎撐破眼眶。頭皮開始發癢,長出一絲絲茂密的頭發。她看著自己慢慢升高,腳掌化成白皙的雙腿,踩在地板。身體的重量差點沒將它壓垮。噢,它,不對,應該是她,終于成為一個人類,終于能夠模仿女主人的姿態,晃著身體,跳起舞蹈,美麗香艷。她歡喜地看著自己突如其來的轉變,忘了牙齒還在嘴唇外。她摸摸這里,碰碰那里,顯然忘了人類對它們整個家族造成的毀滅與傷害,她想要騰飛,但是此刻,她失去了翅膀,不可以再飛翔。
可是,我可以奔跑呀,像女主人那樣。珍珍想著想著,伸直了雙腿就開始奔跑起來,她不管不顧地跑起來,柜臺上的胭脂被撞倒,椅子被撞翻,腳下的泡面空盒被它踢到一衣柜,膝蓋被桌角擦傷。可她像是毫無察覺一般瘋狂打轉,享受這一刻沖擊頭腦的盛大喜悅。
晃啊,晃啊。珍珍突然被刺目的光線喚醒。她睜開眼睛,嚇了一跳。
小夜端著盒子,往外走去。陽光和花香的味道同時溢進來。珍珍懊惱地看著自己的翅膀和白花花的胸脯,沮喪極了。
原來不過是一場夢。
珍珍莫名其妙地痛苦起來,它盯著眼前這個擁有著人類原始甘美的女主人,看著她故作無辜的表情,壓抑的情緒終于噴薄而出。
珍珍咬牙切齒,奮力掙扎著身體,在盒子里撲騰。小夜奇怪地停下了腳步。她將紙盒放在地板上,看著發瘋掙扎的珍珍。
“怎么啦?”
珍珍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撲騰出這個箱子去毀掉它的女主人,可憐的是熙熙,珍珍的翅膀飛快煽動,將周圍的空氣全部抽空,羽毛鉆進熙熙的鼻孔,害它差點打起噴嚏。“你干什么?”熙熙再忍不住,扭著脖子就和珍珍理論起來。
“你少管我。”珍珍咆哮起來,奮力躍出厚重的黃紙箱。
紙箱倒了,熙熙沒有留神,腦顱磕地,暈了過去。
珍珍來不及顧身邊的熙熙,張開翅膀奮力朝小夜身上撲去。小夜看著跌跌撞撞朝自己撲過來的珍珍,驚恐地后退幾步。
“啊。”小夜看著著魔般的天鵝,飛快朝屋外走去。
來不及了。珍珍撲騰著翅膀就往小夜身上抓去,小夜尖叫一聲,差點摔下樓梯。
珍珍在她身上亂抓亂咬,小夜著急起來,她也不知平時溫順柔弱的天鵝今日怎像發瘋一般對她進行人身攻擊,她感到莫名其妙,珍珍的力氣空前地大,幾乎將她扼至窒息。她的嘴里塞滿了珍珍撲騰時所掉下來的羽毛,一大股動物的體味躥進小夜的味覺,幾乎將她嗆翻。小夜惱怒起來,使勁將珍珍從她身上推開。
珍珍嘎嘎地笑了起來,它撲著翅膀沖向了廚房。用翅膀夾起小夜前男友留下的騎刀,朝小夜殺氣騰騰地沖了過來。
房屋突然消失,變成了一樁空地。小夜腳下光滑明亮的瓷磚被濕潤的黑土取代。小夜看著眼前的場景,呆呆張大了嘴。
這是夢里?
來不及等她多想,珍珍舉起了砍刀。小夜本能地閃開。
管他是不是噩夢一場,總之是要搏斗的,小夜想。
就這樣死在一只手無束雞之力的天鵝手下,太滑稽了,小夜想。
他們廝打起來。
珍珍的氣力出奇地大,小夜漸漸力不從心。珍珍趁此機會舉起騎刀,想將騎刀投擲到小夜軟乎乎的頸子上,畢竟以它的能力,不可能將騎刀運作自如地割斷眼前這個好看的女主人的脖子。
小夜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她看著那把騎刀在光線下發出閃閃的亮光,慌亂中攬過天鵝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腥甜的血液噴涌出來。
珍珍焉焉地垂下頭顱,倒了下去。
小夜奔跑起來,前方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她只顧疾步奔跑著,手腳并用地拋開身邊稀薄的霧氣,驚慌失措地往前沖。
雙腳跨出懸崖的那一剎,她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她一看腳下白茫茫的淵谷,竟發現自己長出了天鵝的翅膀。
她將延續珍珍的生命,代替她在人間活著。
小夜低下了頭,看著突如其來的翅膀。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