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風和日麗（2）

　　陳宏光跟隨小建筑隊在村里蓋房子，他主要負責搬磚頭、和泥巴。我下午放學，正趕上他放工。見他灰頭土臉的，我說：“你像從地道里鉆出來的土八路啊。”他說：“這有什么，去河里洗個澡就干凈了。”我問鳥槍的事兒，他說：“別急，我每天晚上才有時間，比較慢。”他問我去不去河里洗澡。我說我媽不讓我去。他說：“有我在呢，你怕什么。”陳宏光的水性好得出奇，我見過他赤身裸體游在河中央，一動不動地吃完一只西瓜。如果我媽天天讓我跟他學游泳，我可能是新的小英雄雨來。

　　星期天，我媽逼我寫完作業，才允許出門。一大幫小孩在幫陳宏光搬磚頭，我趕到的時候他們說：“你來晚啦。”我只好保持沉默。陳大壯搬得最快，但我不是最慢的。陳宏光說：“你們可以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大家都爭先恐后，不愿停下來。直到一面墻砌得很高，腳手架上面的師傅說：“你們搬多啦，再挪回去吧！”所有人面面相覷，大笑起來。這天我媽終于讓我到河里洗澡了。她說：“這是哪里來的泥孩子啊，可別想睡我們家的床，等你像我兒子再回來吧！”好像我多么喜歡回家似的，大不了我睡陳宏光家。

　　陳宏光從我家借走五百塊錢，他的老婆快要生孩子了。

　　我問：“他借三百，你怎么給五百？”

　　我媽說：“他老婆太可憐了。”

　　之前，我以為陳宏光總是會有錢的，從來不用犯愁，細想來，他家的確很窮。陳宏光的家有院墻，卻沒有門樓，且墻頭低矮。正房里除了后墻上的中堂（壁畫），只有一張方桌。陳來財說：“要不然過年的時候洋蠟燭和香簍子非要放在椅子上不可啦。”陳來財還說：“把他們家堂屋后墻打一個洞，就可以當做高速公路收費站了，通過大卡車絕不拖泥帶水。”我不喜歡聽陳來財說話。但他說的是事實。陳宏光家里沒有電視，沒有沙發，沒有書桌，也沒有茶幾，我一時吃不準將來他的孩子寫作業有可能坐在哪里。

　　在他老婆生孩子之前，陳宏光的鳥槍終于完工。

　　他帶我到楊樹林里，打了一槍，問：“你感覺怎么樣？”

　　我拿下捂耳朵的雙手，說：“要是裝個消聲器就好了。”

　　他說：“說得對，不過這事兒得從長計議。現在槍的后鏜不夠緊，先別給你玩了。”

　　我說：“好吧。”

　　他老婆生完孩子，陳宏光又開始從村里消失。這次不是突然的，他跟隨村里其它十多個建房子的人，去往遠方某處的建筑工地。陳宏光說要迅速賺錢還債、買摩托車、養兒子……在他離開之前，專門教我玩他的鳥槍。但只允許開過一槍。見我一只手捂住耳朵，一只手握住槍柄，雙眼緊閉，他說：“手里有槍你都這么猥瑣，要被人笑掉大牙忘記吐出來的啊。”我不愿意冒充大個兒，如實說：“我害怕。”他無奈地搖頭。為了珍惜機會，我只好不再害怕。他又說：“你閉上眼睛開槍，會傷到自己人的。”為了自己人的安全，我只好睜開眼睛。

　　外出打工的人陸續回來，陳宏光也回來了。我去他家里找他的時候，陳宏光正在和陳來財、狗兒爺、我爸爸……幾個大人一起喝酒。他給了我一些糖果，讓我陪他們喝酒，我爸卻讓我“到一邊玩去”。我高高興興地跑掉了，我可不想陪他們喝酒。陳宏光抽著煙，喝著酒，呼出的空氣臭得要命，還學會了講臟話。他表現得激情洋溢，一口就把酒杯干掉，咧開大嘴夸張地笑。好像千辛萬苦終于找對了地方坐下。我想他是酒喝太多，等明天起床，肯定照舊找我們小孩子玩。

　　計算失誤。甚至我去他們家找他，他都在說自己忙。陳宏光總共在家里待十多天，大部分時間和大人們打牌、喝酒，過完年他馬上又走了。我們見過兩三次，沒說幾句話，我差不多忘記說了什么。只知道，他是一個人走的。此前陳宏光和我們村里建房子的人同路出去之后，他只干幾天就換了地方。誰也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也沒人管。不過他掙的錢比誰都多。來我家還錢的時候，陳宏光送來一袋魷魚干。我媽羨慕并且幽怨地跟我說：“看你爸吧，老是守著一畝三分地，撅著屁股被太陽烤成人干也見不到這種新鮮玩意兒。”

　　陳宏光答應下次回來，給我買一個悠悠球。自他走后，我經常算他回來的日子，及時按天撕日歷，我媽夸我懂事多了。她永遠不懂得我的心事。我想的是，為什么會有幾個月份是三十一天呢？都向二月看齊不好嗎？有一次，聽見我媽跟我爸說：“你買的日歷不好。”我爸說：“怎么了？”她說：“缺頁。”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但說出來會很慘。我盯著日歷看啊，看啊，看啊，有時一不小心多扯下一張。那次我害怕露餡兒，故意大張旗鼓地嚷嚷著跑向廚房，叫道：“媽，親媽呀，生活小常識，日歷上說，洗衣服的時候，在衣領和袖口涂上牙膏，用毛刷輕輕一刷，就不會留下污漬了。”她不解地問：“上午你不是撕過了嗎？”我說：“我拿來給你看啊。下次一定要注意哦。”她說：“下次你自己洗。”

　　如此倒霉過兩三次，我發現撕日歷太蠢了。著急也沒用，而陳宏光遲早要自己回來。事實上，我說得不對。他是被接回來的。有一天，陳來財拿著一張電報紙匆匆到我們家。聽他說，陳宏光在外面受了重傷，現在躺在醫院里，生死未卜，可能要半身不遂，或者變成植物人。我爸問到底怎么回事。陳來財說：“好像是因為偷東西被打的。”我說：“不可能，陳宏光不偷東西。”陳來財瞥了我一眼，接著說道：“好像是因為老板欠他工錢不還，他偷東西被打的。”我說：“也有可能是老板欠他錢，誣賴他偷東西打的。”我媽把我拽走了。村里糾集幾個人，去看陳宏光。

　　陳宏光的老媽也去了。她先回來，拾掇東西準備接兒子。她向我媽哭訴，陳宏光好幾天沒有醒，醒來不認識她，陳宏光的一件貼身衣服沾滿了血，“衣服是新買的，在家穿過一次，上下都是血，怎么洗都洗不掉，用熱水洗不掉，用洗衣粉洗不掉，用肥皂也洗不干凈，現在還沒有洗干凈。”說著，泣不成聲。我甚至懷疑她是因為年逾半百卻洗不干凈一件衣服，因而自慚形穢才哭得如此悲痛。我媽說：“別洗了，有血腥，留著不好，埋到地里吧。”她抹了一把眼淚，說道：“嗯，對。可是，埋在哪塊地里呢？”我承認她家有兩塊地，但給人最深的感覺是，這個提前形成的傴僂瘦弱的老太婆，精神上快崩潰了。

　　陳大壯手里竟然拿著陳宏光的鳥槍。我知道陳宏光沒有送給他，一定是他偷來的，便追問。陳大壯毫無愧色，漫不經心地說：“他快要死掉了，這槍沒有人用，漚壞了多可惜。誰像我這么好心，幫他保管。”我不屑罵他沒心沒肺，試途找到一個更為合適的詞匯。陳大壯轉身走開，不再理我。我突然懶得理他，走回家去。大人們在我家說陳宏光的事。我說：“陳宏光要帶上他的槍就好了。”陳來財說：“那雞巴鳥槍，頂個毛用，人家有錢人都用機關槍啦。”我心想：不就看過一次《英雄本色》嗎，神氣什么，我也看過。

　　一個月后。陳宏光躺在擔架上，眼睛怔怔地睜開，沒有丁點兒光澤。我尾隨人山人海擠進他們家。他的黑眼珠和白眼珠之間像是化膿了，邊界模模糊糊。見人進來，陳宏光眼皮眨一下，他急欲張嘴，卻沒有聲音。后來，他連嘴都不張了。可能他自己也認為只張嘴沒有聲音看起來別扭。我問：“為什么不住在醫院？”沒有人理。陳宏光的老媽手足無措，終于尋到合適的差事。她反復試探兒子的體溫是不是依然存在，陳來財說：“老人家摸摸手算了，其它地方留給兒媳婦吧。”屋里鴉雀無聲，面對冷場，他大概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尷尬，默默退了出去。

　　村里的幾個主事人，在我們家商量陳宏光的各種賠償問題。從黃昏開始，一直討論到深夜。晚上擺一桌酒，邊喝邊聊。只有上廁所的人起身。一派激情洋溢的景象。我睡覺之前聽他們在講狗兒爺家老母牛生犢子的事兒。中間被吵醒一次，所有人達成兩項共識：第一，人已經回來了，所以咱們沒有什么硬牌。第二，不能打官司，打不贏，要私了。我第二次起床**，聽見有雞叫聲。堂屋里有人說：“今天說到這兒，困得實在受不了，該說的都說了，咱們力所能及的地方，仁至義盡，到底怎么賠償，索賠多少，明天讓他媳婦說吧。”

　　第二天，一幫老年人組團來到陳宏光家。陳宏光的媳婦未及開口，先行飲泣，她說：“不管怎么樣，他是我男人，我得照顧他一輩子……”后面說，傷心過度，沒有心情談錢。村里一個管事兒的說：“你到底是年輕啊，大腦太過簡單，這樣講，我們就難做了……”眾人莊嚴肅穆地聽他娓娓道來。他說外人的建議只算提供參考，主意還得自己定。又說最近他們主事兒的都非常辛苦，誰要是沒盡全力、留有私心，天打五雷轟。與此同時，屋外傳來“轟隆”一聲。大家的心都提在嗓子眼兒。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哭聲。陳大壯出事兒了。他用槍打鳥，傷到自己。

　　陳大壯的頭發、眉眼交接處，糊了一塊形狀不規則的紗布。本來他的腦袋烏黑發亮，像青皮西瓜，現在看來，上下顏色不均、有褶有皺，像秋后的倭瓜了。我說：“之前準備告訴你，但你走了。這**后鏜不緊，不能連續打，打幾槍要檢查一下，陳宏光說過，要注意修理、保養的。”陳大壯橫眉冷目地說：“滾蛋，少在老子面前幸災樂禍。”陳大壯的媽媽則拙劣地證明陳大壯是她的兒子這一不幸事實，始終毫無創意地謾罵：都怪躺在床上不死的那家伙，誰讓他做槍給我兒子玩的？這輩子誰碰上他誰倒霉。有人說：“他娶的媳婦不錯。”陳來財冷笑道：“哼哼，等等看吧。”

　　陳宏光的老媽跑到我們家，高興地說：“學會吃飯了。”我媽說：“太好了。”再過幾天，陳宏光的媽興奮地說：“學會叫媽了。”我媽又說：“那真的太好了。”我替陳宏光感到哭笑不得。單聽這幾句話，誰也想不到她在說自己二十四歲，當了爹的兒子。我媽為她寬慰幾句，她更加神清氣爽。我很想知道，在陳宏光受傷之前發生了什么。但是沒敢多問，也沒人告訴我。也許像陳宏光說的：“那不重要。”重要地是，他要幫我買一個悠悠球的事，我也沒問。我預感他早已拋在九霄云外。

　　在一個天朗氣清的日子，嫵媚的和風輕撫臉頰，軟綿綿的。我推著陳宏光走在村東頭的楊樹林里。輪椅的轱轆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忘了有多久，我再沒有留意陳宏光的眼神。他轉頭看我的一剎那，我的心頭涌起一種微妙的思緒，與記憶徹底重合。我輕輕抬頭，陽光刺痛了眼睛。使我有點兒看不清崎嶇的土路，晃了一個趔趄。匆忙握緊輪椅的手柄，穩住重心。我望著襁褓里的小家伙兒，他也望著我，還向我拋媚眼兒。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對周遭發生的一切，毫不為意。這是世上莫大的幸福。

　　陳宏光抽出一根煙，給自己點燃，說：“你不要抽。”

　　我說我本來就不抽。

　　他說：“最近睡眠不好，這幾天天氣好的話，早晨要多出來透透風了。”

　　這時我開始上小學五年級，他問我功課怎么樣，隨后像什么都沒聽見似的。

　　陳宏光只意味深長地說：“真快啊。”

　　我說：“不快，我得抓緊時間長大呢。”

　　他說：“要是有人欺負你的話……你不要慫包，給村子里的人丟臉。”

　　我說：“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