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
作者:陳冬冬
風和日麗的清晨,你總會在我們村東頭兒的楊樹下看見陳宏光,斑駁的陽光灑落一地,他優哉游哉地踱著步子,聽鳥叫,有時嘴上叨一根煙。我起床背著書包上學,用大拇腳指頭想,也想到他已經在那里了。他的眼神空明澄凈,除了過度睡眠造成的倦怠,沒有一絲瑕漬,充滿了無憂無慮。陳宏光好像從來不用為什么事情費心,對于作業纏身的學生來說,我無比羨慕(那時我上小學二年級)。沒人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我印象里他一直如此,就像長在他身旁的楊樹一樣自然而然。我覺得這就是大人們口中所言的瀟灑。
當我路過他,他習慣地迷起眼睛微微一笑,輕松地問:“大學生,去上學啊。”
我則停下來,聳聳肩,無奈地說:“是啊,又被我媽掀開被子揪起來,真煩人。”
他的笑燦然起來,我卻知道他沒有惡意,接著他通常重復道:“趕緊去吧。對了,有人欺負你的話,告訴我,咱們村的人不能丟臉啊。”
我應了一聲,往前走去,心里美滋滋的。到學校里,我巴不得有人欺負我,然后陳宏光出面幫忙擺平,大家就都認識我了,并從此變得恭敬起來,但從來沒有人欺負我。我也不能故意招惹是非。陳宏光說過不能丟臉,如果當面對質理虧的話,是最丟臉的,回頭他一定狠狠地修理我,有前車之鑒——村里幾個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受欺負都能找他。這真是個天大的煩惱。他帶著陳富江、陳國興、陳大壯等等一大幫孩子去掏鳥窩和抓魚,我媽也不讓我去。我一再地想:要是沒爸,或者沒媽,像陳宏光一樣,該有多好。
我們村里還有一個人叫陳壽忠,他也整天不干農活兒,搞些紙筆在家里涂來涂去,據說是在練習書法,我不大理解。他比陳宏光年紀略大。按宗族排行,我叫陳宏光叔叔,卻要叫他大伯。村里人都說他是最清閑、最愜意的,但我去他們家,他總是自顧自手腳不停地擺弄什么,一邊說自己“忙啊,忙啊”。他不夠瀟灑。相對來說我只喜歡陳宏光,因為他淡定自若,從來不假裝自己忙。他的衣服光潔合體,站在人群中,像院子里草棚橫梁上掛的陳年老蒜相對一枚清水洗過又剝下幾層的洋蔥。少了土氣,多了潤澤。
陳宏光的爸爸老早就死了。對其生活狀態,村里人私下存有頗多微詞,好在陳宏光的何去何從不需要他們投票表決,我暗自為之慶幸。有一次大人們在我們家里喝酒,討論起陳宏光。
陳來財說:“太不像話了,他媽媽一個人把他拉扯大,蛻了幾層皮,現在他什么也不會干,養他做什么?”
狗兒爺說:“這孩子二十幾歲了,生得白白凈凈的,下學都幾年了,連個說媒的都沒有,還得他老娘費心啊!”
我爸爸說:“我要是他爹,非揍死他不可。”
我為自己的前途擔憂,同時認為他們是由于嫉妒陳宏光可以不干活兒,還不和他們喝酒。
陳宏光依然我行我素。而關于他,人們好像總得說些什么。有人說,家里丟東西啦。有人說,婦女在屋里洗澡看見窗外有暗影啦。有人說,讓自己家里姑娘千萬小心啦。有人說,有人養沒人教的孩子什么都干得出來啦。這一切的指桑罵槐和說三道四,矛頭所指似乎清清楚楚,但陳宏光并不在意。不過他終究要找一件事情做了。陳宏光說:“要攢錢買一輛摩托車。”
他沒有像村里其它一些年輕人,卷起鋪蓋投向遠方某處的建筑工地,而是跟隨鄰村的木匠學做家具。我猜他是嫌建筑工地的工作太臟了,他喜歡穿得整整齊齊。看著家里的沙發,我悄悄立志,長大以后也要學做家具。結了婚,有人來新居參觀的時候,我就自豪地說:“你看我的家具漂亮嗎?嘿嘿,我自己做的。”重要地是,我有機會請陳宏光和我一塊兒做,多好。我想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出于種種原因,我忍不住去他的師傅家里找過他一次,才發現做家具也不是什么干凈的工作。陳宏光的混身布滿了灰塵和鋸末。見我進門,他放下手中的條條棒棒,師傅朝他點頭。他的師傅不像好人。陳宏光說:“你怎么來了?”我淡淡地笑著,沒有答話。他領我走到一片敞亮的地方,拿過一條毛巾,拍拍打打,身體周圍頓時“紛紛暮雪”。隨便拍打那么幾下,他整個人頓時變得干凈,幾近恢復先前的形象。我見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是散花,三塊錢一包的,便說:“我家有好多紅旗渠(五塊錢一包),明天我給你偷來一包。”他說:“小孩子不要偷東西,你可千萬不能跟陳大壯他們學啊,會被人看不起的。”我說:“自己家的怕什么?”他說:“你又忘記你爸怎么揍你了?”我心想,這倒是。又呆一會兒,我就走了。因為他告訴我說,出來時間久了要挨師傅罵的。
由于陳宏光追隨師傅去遠路干活,兩個月以后,我們才再次見面。在村東頭的楊樹林里,他身邊伴著一位姑娘。那姑娘眉清目秀,頭發很長,和別的漂亮姑娘沒什么區別。我不太感興趣,跟陳宏光說這些日子時運不濟,玩紙牌老是輸,問他最近怎么樣。他說很好,師傅喜歡他。互相寒暄幾句,陳宏光說和姑娘有重要的事情兒要辦,并提醒我玩紙牌不要賭錢。我說我沒錢。然后他徑自走開了。使得我更不待見那位姑娘。之后,我又見過他們幾次,有一次在楊樹林深處的草溝里,陳宏光和那姑娘摟摟抱抱,我才有點兒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兒。那回陳宏光出奇地嚴肅,他繃緊臉說:“大人的事兒,小孩兒不要亂講。”我說:“嗯,我不會亂講的。”他見我臉色凝重得厲害,隨即笑逐顏開,摸摸我的耳朵道:“也沒什么的,等我以后慢慢跟你說。”
陳宏光跟我說,他根本不喜歡做家具。我問為什么。他說:“喜歡與不喜歡,做與不做,不需要問為什么。你懂嗎?”我點頭道:“懂了。”如此深奧的話,也就他講得出來。其實我不懂,只是害怕會因此被他笑話,才這么說,我計劃背地里偷偷弄懂。我喜歡問為什么,我媽也是,幾乎每天都能聽她說“為什么你不喜歡上學呢?”、“為什么你不能讓我省點兒心呢?”為什么呢?雖然我不懂,但假如我跟我媽說:“不需要問為什么。”她肯定揍我。陳宏光還說,他討厭動不動有人管教,束手束腳,像極了拴在料槽旁邊的牲口,而聽任別人呼來換去,感覺自己是一頭蒙住眼睛拉磨的驢子,還有師傅生怕徒弟們在下一秒忽略他是一個目光犀利的成熟男人,不停地找茬兒。我說:“原本我長大想要學做家具的。”他說:“等你長大了再說吧。”
我好幾天沒有見到陳宏光,他徹底消失了,連同他師傅的女兒,那個漂亮姑娘。問陳大壯他們,沒有人知道怎么回事兒。他們離開之后,姑娘的家人來過我們村里幾次,所幸我們陳姓一門人多勢重,他們沒有挑起翻天覆地的事端。頭一次,陳宏光的娘嚇壞了,她戰戰兢兢地躲來我家,說:“那家人來了。”我媽讓我給她沏一杯茶。她坐在沙發上,捧茶杯的手不停地顫抖,好像我家的沙發是老虎凳。我媽悉心地安慰她道:“不要害怕,呆在我家哪都別去。”她先是罵孩子不爭氣,犯下大錯。我媽說:“以前不管,事已至此,現在說有什么用。”她又說:“世明是聽話的孩子,從來不惹事的。”我媽聽她繼續夸贊自己兒子,除了不時表示自己在聽,并不搭話。
轉眼幾個月,我以為他要等我長大才能騎著摩托車回來,對往昔懷念不已。但春節過后,陳宏光出現在村口。他眼睛顯得比以前更大,換了新衣服,除此之外沒有變化。倒是漂亮姑娘的身材發生了變化,肚子微微隆起。我想起在楊樹林里,便說:“可能是摟摟抱抱造成的結果。”我媽機警地問:“你怎么知道?”我答應陳宏光要保密,不能亂講,所以說是猜的。旋即,我媽的眼神變得煞是詭異,瞅得我毛骨悚然。她再問一句,我可能要說實話了,但她沒問。
陳宏光在村里人的陪同下,帶著漂亮姑娘登門到師傅家。師傅不讓他喊岳父,也不認自己閨女。陳宏光說:“和你想的不太一樣,我不喜歡和你做親戚,也不是送她回家的,她是我們家的人了,只是順便回來看看。”岳父氣個半死,把他帶去的所有禮品都扔在門外。隨行的人們也不好再說話。過了幾天,陳宏光在家門口的空地上擺幾桌酒席,簡簡單單,漂亮姑娘就此在我們村里住下,成了陳宏光的老婆。我忽然發現漂亮姑娘非常漂亮,跟我媽說:“以后咱家也要這樣。”招來一頓臭罵,她說:“不要學他,他除了不懂事兒的小姑娘,誰也騙不了。”我不這么認為。
結婚宴第二天,陳宏光拿出整袋的花生、瓜子、糖果什么的,招待陳大壯、陳國興、陳富江、陳紅雨、陳從良……這些孩子,最小的是我。中午吃的是剩菜,昨天沒有上桌的。陳宏光沒有請大人,也不讓大家喝酒。反正沒人喜歡喝酒。我們盡心盡興地玩鬧、瘋狂了一天。飯間陳大壯吃得最多,他表現得無比驍勇,一派趕盡殺絕的架勢。吃到最后,有人叫:“陳大壯,把這個菜解決掉。”陳大壯捂捂肚子,打著飽嗝兒,滿足地說:“待本將歇息一番,再大戰三百回合。”陳宏光一邊喝著一點兒白酒,一邊笑道:“吃不了可以帶回家的啊。”我嘗一小口他的白酒,太難喝了,但沒有吐出來。他說喝了身體暖和。陳宏光的老婆在門里門外走來走去,時而抿嘴微微一笑,時而撫摸日異膨脹的肚子,似乎特別享受發酵過程。她難得開口說話。
當天,我媽一共叫了三次,我才回家,是被她揪著衣領拎回去的,像拎雞崽子一樣。陳宏光說:“要記得,有人欺負你的話,不要不告訴我哦。”我說:“好。”話聲未落,我媽大手一提,我的雙腳立馬不著地,太讓人難為情了。我回頭沖陳宏光做個鬼臉,不耐煩地跟我媽說:“你兒子已經學會走路啦。”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極為復雜,像腳下凸凹的泥土路,深深淺淺難以平復。回想陳宏光說,他以后不會下河捉魚,也不掏鳥窩了,讓人心里不是滋味兒,我都沒來得及跟他去干過一票兒,他卻聲稱從此“做一個大人”。他還說,人總是要干活兒的。
陳宏光找來破舊的自行車鏈條,和一個洋槐樹杈。原來在做大人之前,他要做一把手槍,用來打鳥。聽他說,用斧頭和鑿子把鏈條一節一節拆開,并列在一塊兒做槍管兒,一只孔插入支撐架固定,一只孔裝火藥,槐木樹杈是天然的槍柄,再找來一根鋼絲,把一頭兒磨尖,可以做撞針兼支撐架,最后組裝起來就完工了。他細細講述,一樣一樣示意給我看,聽得我眼饞,好期待。我說:“能打死鳥兒嗎?”他說:“打人都行。”我問有什么能幫忙,他低頭沉思,忽而問道:“你家有從拖拉機的發動機里面卸下來的鋼環嗎?”他用手指比劃著,說:“月餅這么大。”我說:“有,大月餅這么大,殘缺的圓環”。
那玩意兒的截面有四個角,捋直的細長條應該呈長方體,我幾次想要捋直,卻從來沒有實驗成功,通常一聲脆響就斷掉了——殊死不合作,在我家車棚下面有一大堆,我不知道陳宏光用來做什么。他用鉗子前端夾住圓環豁口兒處,反方向用力,“咯噔”折掉一小段,比米粒大不了多少,接近正方體。放在手心里,他笑道:“能用。”我忍不住發問。他說:“鐵砂打出去太散,用這個代替彈頭。”他答應打來的鳥給我一只,不對,幾只都行。我說,讓他不能給陳大壯他們。他說:“為什么?”我說:“不需要問為什么。”他說:“再說吧。”雖然這樣說,我仍然很高興。但他的鳥槍做到一半的時候,擱置了。他要掙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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