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的人
作者:陳冬冬
陳壽忠是我們村里公認的,最清閑的大忙人。他絲毫不介意把家里和地里的活兒一股腦兒交給老婆,自己則整天蜷縮在屋里搗騰所謂的書法。除了偶爾滋生某種情致,到太陽底下溜達幾圈兒,他基本不出家門,哪怕農忙時節。
而他又是那么的愛干凈,身上總是一塵不染。在我的印象里,他做的唯一有關灰塵的事情大概就是抽煙了。煙灰浮浮沉沉,有時落在不合時宜的地方——比如:他的褲腿上,哪怕一丁點兒,他也大肆折騰一番,像是在做一件意義重大而極度精密的工作,直到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為止。除了書法,陳壽忠最愛的就是干凈了。
我媽常說:“他的衣服一個褶子都沒有,單看衣著,誰也不敢相信他是一個農民。”
陳來財怪聲怪氣地說:“他們家的田地,也不像是農民在種啊。”
狗兒爺提起陳壽忠和他的書法,則會嘆著氣,搖搖頭說:“還是外出打工實在啊,那個半吊子要是能混出了名堂,老母豬都會上樹。”
相當一段時間,在我們這幫孩子中,陳壽忠的影響深遠。因為他心地善良,對大家都和善。他沒有孩子,只有跟我們玩。在我特別小的時候,壽忠大爺就親手幫我書寫了一系列的勵志警言。還悉心地提醒我媽:“一定要仔細地掛在最顯眼的地方。小孩你得好好教育啊。”
等他走后,我媽就把他寫的字扔到旮旯兒里了,我知道她也肯定把他說的話拋在腦后了。這對我來說,很無所謂。好幾家人都收到了陳壽忠送來的字幅,可憐那些字如出一轍地境遇凄涼。仔細談論起來,那些筆墨和紙張倒有點兒犧牲得不劃算,我們小伙伴的共同意見是:他要是改送糖果有多好啊。
當我去陳壽忠家的時候,他的老婆就給我糖果吃。可是,每次我還來不及拆開包裝紙,就被拉住,看他剛剛寫的字。我怎么會懂?
他說:“你覺得這幾個字寫得怎么樣?”
我一邊吃糖果,一邊說:“嗯……挺好。”
他來了興致,高興地問:“你真是這么想的?”
我略假思索的樣子,答:“嗯,是的。”
他來了興致,語重心長地教導我說:“書法是一門高深的藝術,比其它各種藝術都要偉大,需要許多知識和生活閱歷的積淀,練習書法可以修身養性、陶冶情操。你知道嗎?”
我則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他接著說:“書法和繪畫一樣,是線條的藝術,但是書法比繪畫要高級,因為繪畫可以修改、填涂,也看不出來,但是書法不一樣,書法寫壞了就報廢了……所以,書法更需要功底……”
說實在的,聽他說話我容易犯困,聽得越來越沒有感覺,經常吃完糖果我就走——我不喜歡把糖果裝在口袋里帶回家,就像我不喜歡聽他講書法。當他的老婆給我的糖果比較多的時候,真是喜憂參半。
雖然事實蹩腳成這個樣子,但在學校里吹牛的時候,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們會說:“我們村才好呀,連書法家都有,真正的書法家啊!他還專門為我們題字呢!他還教我們許多東西。他還請我們吃糖果呢。”
有時候,甚至有人臨場發揮為陳壽忠編一個勵志故事,說他怎樣的發奮立志,怎樣的專心致志,吃苦耐勞啊,默默耕耘啊,像極了課本中的某位牛逼人物。
別人問:“他獲過什么獎呢?為什么他不出名呢?”
這是多么簡單的問題。任誰也想得出來:肯定是淡泊名利嘍!
學到《吃墨水》這一課的時候,我豁然想起了吮舔筆頭兒的陳壽忠,尤其興奮。
我告訴陳壽忠:“陳毅爺爺讀書讀到興奮的地方,也吃墨水的,他說自己肚里的墨水還不夠多。”
陳壽忠先是一喜,轉而說道:“原來你也知道啦。我們陳姓一門的人,大概都有些相像的吧。陳毅可是個大人物。不過,你們課本上的故事可能是假的……”
然后,他又跟我講起書法來。
那天,從陳壽忠家里出來,我正犯困,躺在床上,卻根本睡不著,便爬起來,整整衣領,理理褲腿兒,在屋子里模仿陳壽忠走“八”字步,不時咳嗽一聲,清清嗓子。特別是清理嗓子,面部表情需要絕對的穩定,然后在喉頭匯集一股真氣,舌頭自然展平,先發元音,再翹舌尖,氣流從上顎爽利地劃過,最后的效果是清脆的一聲:“啊哼……”。
我問我媽像不像。
我媽說:“你怎么不玩泥彈兒?……剛才去哪里了?”
我說:“去陶冶情操了,要像壽忠大爺一樣,做有修養的人。”
我媽說:“真好,那我把你曬在窗戶上的泥彈兒扔掉啦?”
我感覺無辜。
“在外面陶冶情操,回到家玩泥彈兒啊。親媽啊,你真笨。”
“你小子敢說我笨,信不信我揍你?”
“信,但你現在不會揍我。”
“為啥?”
“因為你在和面蒸饅頭,一會兒面要發酸了。”
“滾一邊兒玩去。”
我偉大的媽媽不想看見我的時候,只需要說“滾一邊玩去,別在我面前晃悠”,問題就迎刃而解了。當她想看見我卻看不見的時候,則馬上氣血攻心著急起來。我要是跑得遠一點兒去玩,被她找到,難免要挨一頓刻骨銘心的罵。有時我懷疑,她找我就是為了揍我的。像陳壽忠大爺所說的:“嗨,女人就是麻煩,讓人頭疼啊。”每次他老婆喋喋不休,他就這樣說。我覺得有道理。
陳壽忠的老婆像一頭任勞任怨的母牛,從任何角度都可以這樣說,包括體形。
出欄的生豬,二百來斤,活蹦亂跳。買豬的大男人都一時收拾不了。她親自上陣,用繩套一勒,那豬就無可奈何。只能“哼哼唧唧”,老老實實地就范了。
我媽常說:“和她比,干活的時候,我們簡直算是半個人啊。”
當她離開的時候,陳壽忠確實面臨了更大的頭疼。
有一天,陳壽忠問他的老婆要錢,說要參加一個書法作品展,需要三千塊錢的報名費。不知道他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反正聽起來是非常重要的展覽,事關他的前途與命運。總之,非參加不可。她的老婆拿不出錢來,也不愿意出面借——已經借過許多次了,而且從來沒有還清。陳壽忠大爺軟硬兼施地逼她老婆想辦法,并說身為一個男人,他實在不好意思做這種事。隔著院墻,我差不多感覺到,他的老婆這次要寧死不屈了。我屏息凝神地等待下一幕發生。
一會兒,陳壽忠發起火來。我吃不準他是掀翻了桌子,還是砸壞了凳子。隨后,他的老婆大哭起來。可以想像,我壽忠大娘那渾圓的身材,像一只酒桶,粗大的胳膊掐著腰往大街上一站,就像酒桶裝了手柄改裝的超大型酒壺。我已經說過關于母牛的比喻,她的胳膊孔武有力。
我暗自盤算,要是她一巴掌掄下去,陳壽忠兇多吉少。
借用陳來財的原創形容:“陳壽忠就像麻桿兒扎的草人兒,風一吹就倒。”
但她只在哭,大約哭了一首歌的時間以后,再沒有發出聲音了。
往后,陳壽忠咆哮道:“滾就滾吧,從哪里來滾哪里去,你像你娘家人一樣沒出息。”
這樣,陳壽忠的老婆就回娘家了。
陳壽忠獨自籌備作品展的事情,這對他何其重要!
那次陳壽忠問我:“我寫的字,你媽幫你掛起來了嗎?”
我說:“哦……還沒有,可能沒有找到好的地方。”
陳壽忠顯得有些沮喪,他肯定失望了。
接下來,他說:“沒什么的。他們也沒有掛,總會找到合適的地方的。到那時候,他們裝裱一下也說不定,嗨。”
陳壽忠還說:“你知道嗎?哪怕向那些普通的書法家約一幅字,動不動就要成百上千。那些出名的,一塊牌匾都值幾萬幾十萬。以后有人約,我都還懶得寫呢。對了,你知道最近剛開業的‘蘭桂坊’酒店吧?聽說他們那個招牌就花了十幾萬。寫的什么啊?那是書法嗎?不就那個家伙有點兒名氣嗎?如果是我的話,都丟不起那人。”
在我的瞳孔深處,陳壽忠的臉龐熠熠生輝。
我想起那次,陳壽忠接到的第一個“約稿”。
陳世明的媽媽——我們村的老太婆找到陳壽忠,說:“他壽忠大哥啊,我貼春聯的時候發現少了一張,你能不能幫我寫一下啊?”
陳壽忠爽快地答應了。
陳世明的媽媽說:“年年都有貼井臺的,嗨呀,今年買的整套的卻沒有,只能麻煩你啦。”
陳壽忠說:“其實你們還買什么呢?花冤枉錢,直接到我這里來寫就好了。”
他先是寫了一張,感覺不滿意,又寫了一張,還是不滿意,又重寫……
最讓我不理解的是,剛剛寫了一撇,不滿意,他就把整張白紙丟在一旁。
四個字,陳壽忠折騰了大半個下午。要知道大年三十,半個下午的時間,多么寶貴。
陳世明的媽媽拿到字以后,歡喜得不得了,嘴上說著:“嗨呀,這怎么能舍得貼在井臺上呢?嗨呀,百分之百不舍得啊,我得裱起來嘍……”
我再去他們家的時候,看見那幅字孤零零地貼在井臺上:“細水長流”。
陳壽忠說:“要是稍微有點兒名氣,這幾個字也值幾百塊錢呢!但是自己人,我同樣可以一個子兒都不收。寫的是心情。”
老婆一氣之下回了娘家,家里徹底清靜起來,陳壽忠自由自在了半晌——僅只半晌。
問題出在,不知不覺間,他忽略了老母豬的感受。
陳壽忠三下五除二自顧自填飽肚子,沒有老婆嘮嘮叨叨,對一切不聞不問,可以專心搗騰他自己的玩意兒,樂在其中。
而老母豬餓著肚子,便不那么愜意,遂率領豬崽子們聯合抗議。
抗議過程中踩壞了一個料槽,咬破了一只水桶。還把豬圈墻跟的磚頭,拱得松松垮垮。
陳壽忠發現豬圈里一片狼藉,怒火中燒。
要命的是,沖動之下,他沒有選擇采取正確的措施緩解矛盾。而是拎起一支竹竿,死命地敲打他家養的老母豬,甚至隔壁豬圈的一只公豬都受到株連。
他一邊打一邊罵:“你個畜生養的,你個畜生養的……”
那只公豬,平常躺在豬圈里老老實實,從不招惹是非。每天堅持等待例行的**。除了母豬,什么都不用干。也不去勾引別家的母豬。你要是看它一眼,它就“哼唧”兩句。你要是不停地看它,它就和你對視一會兒,然后別過頭去,作出“懶得理你”的樣子。那頭豬在我見過的公豬里,顯得文質彬彬。這絕對是一個錯覺,細心打量,不難發現,它疏于出聲,而它的三角眼睛里有一種光,像極了奸商的目光,陰冷、貪婪、刻薄。
這會讓你猜測:它不理你,完全因為,它知道它的飯碗跟你沒關系。
從某方面說,那頭公豬和陳壽忠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豬的脾氣也大得驚人,它一頭撞倒豬圈圍欄,沖將出去。
陳壽忠出門追豬的時候,陳來財就說:“這豬真厲害,水泥墻都能撞倒,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呢!”
陳壽忠在外面追了幾圈兒,很快體力不支了,拖著雙腿在后面,有氣無力地喊:“畜生,別跑,畜生,你個畜生……”。
我們一大幫孩子也摻和進去,圍追堵截,豬卻越跑越遠。
陳壽忠抹了一把汗,看衣服被弄臟了,越發氣惱。
他整整衣領,理理褲腿兒,說:“不管了,讓它去死吧,愛去哪兒去哪兒。”
那頭豬在村里村外風風光光地游行示威一大圈兒,天色擦黑的時候,自己回家了。不知道它隔夜會不會再來這么一次。
陳壽忠打算,明天再修補豬圈。他被折騰得不輕。
第二天,陳壽忠長年在外打工的“大舅子”意外地出現在我們村口。
那個粗壯漢子,長得跟他姐姐真像雙胞胎。
我猜他是幫陳壽忠修補豬圈,或者是送錢來了。
陳來財接了他一根煙,嘴上說道:“吆喝,發達了。這煙好啊。”
陳壽忠的“大舅子”笑笑,臉上的肉擠弄完鼻子,開始揪動嘴唇。
他客套地說:“哪有,哪有,到咱們這邊兒來,不拿好煙像話嗎?”
約莫半個小時,原路返回。
陳來財說:“怎么這么快?”
他道:“嗯啊,事兒辦完了,不多留了。”
這次他掏的煙,換了樣子。
陳壽忠的“大舅子”不停咂嘴:“我的煙抽完了,這是在他們家(陳壽忠家)里拿的,不好,太不像話了,多見諒啊。”
他的背影逐漸變成圓點兒,陳來財說:“陳壽忠可能挨揍了。”
下午,陳壽忠的老婆回來了,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陳壽忠說:“快要參加展覽了,收拾一下,順便重新寫幾張。”
我說:“我的語文老師,也寫毛筆字,好像得過什么獎,你參加展覽之前,最好先給他看一下。我能帶到學校去。”
他說:“說得對。你這個主意不錯。小家伙兒,你太聰明了。”
等到我帶著老師的品評去陳壽忠家的時候,他已經去參加展覽會了。
我覺得他不需要這么急。
三天后,陳壽忠紅光滿面地回來。
他得了三等獎。
有一張獎狀,和一本榮譽證書。
他拉著我說:“看見了沒有?這是不懈努力的結果,你以后要像我一樣努力啊。”
我問他站在領獎臺上有沒有淚流滿面。
他淡定地說:“沒有,哪能至于,這算什么,有什么好激動的。而且……三等獎不用上臺領獎。”
狗兒爺說:“沒想到啊,沒想到,這半吊子還有這出息,人生太多‘說不定’啊。”
陳來財對他的獲獎不以為然,他說:“恐怕是參加的都有獎。”
陳壽忠聽見,很不高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狗兒爺說:“嘿嘿,他那是眼紅。”
陳壽忠問我:“你老師看了我的字,有什么評價?”
我說:“他只寫了幾個字,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陳壽忠展開來看:英雄氣短,馬瘦毛長。
“什么意思?”
“沒什么的,他在說,我還得努力啊。”
接下來的日子,他連到太陽低下溜達的情致都減少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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