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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謝謝你  文/陳冬冬_

第一十三章    狗跑了

  狗跑了

  作者:陳冬冬

  一

  在繚繞的霧氣當中,我所擁有的全部,無非是疲憊不堪的身軀和支離破碎的記憶。那天,夜色漸深,一如既往,我從墳場往回走。遠遠地火光升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隕落,泛著猩紅的光焰,野獸般襲來。茅草屋著火了。火苗越躥越高,化成火球。村莊驟然喧騰,與夜空的幽靜格格不入。聞聲趕到的人們,水桶和臉盆,早已無力回天。

  太陽升起,小樹林被踩踏的痕跡凌亂而又清寧。茅草屋塌得不成樣子了,散落一地的殘骸,在曠野里顯示曾經存在。斷斷續續冒出的青煙,被搖動樹枝的蕭瑟緩緩吹開。燒慘的木樁被心急的人拿去,留下散了架的木頭和潑了水的灰堆。遠方天際隱隱的霧霾,仿佛映襯鋪天蓋地的虛空。我在空氣里聞到一種駭人的凄冷。

  飽經風霜的臉被熏得焦黃,眼睛、眉毛燒在一起。她死了。躺在破舊的床板上。幾位老人面色凝重,她們為太婆擦洗身體,換了衣服,裹上頭巾,等待收棺入殮。我想近前看看太婆,被擋得遠遠的,后悔昨天晚上沒有早點回去。她要被人挪走,車子等在村口,聽說是要再燒一遍。叫人既害怕,又惡心。

  有人朝我走來,嘴里說著什么,他們要殺死我。三四個年輕人,手中拿著農具,迅速加入他們的行列。戴黑框眼鏡的我的朋友也在其中,從他左側合圍的胖子反應很慢。我竭盡全力沖向他倆,終于逃出圍追堵截。來不及回望,我不得不再次踏上亡命之旅。就像很小的時候,我從河里漂上岸來,沒有飯吃,被人追跑。

  二

  第一次睡得安穩,從不嘗見的幸福。太婆拿干凈的小碗盛滿米湯放在我的面前,香甜味道彌漫開來,布滿整間屋子,暈染的米粒像冬天的雪花輕舞。我吃了個飽,倦意襲來。太婆摸我的頭,把我摸醒。她摸得很舒服,我在她腿上蹭了蹭,繼續睡。在以后的漫長的日子里,和太婆一起住在茅草屋。我吃飯的碗,從小碗換成和她一樣的大碗,漸漸恢復精神。

  下地干活的人碰到我,我也不害怕了。倒是村子里有幾個小孩老是欺負我,但他們沒我跑得快。我不想在太婆面前顯得狼狽不堪,從來不敢讓她發現自己被追著跑。如果有人追我,遠遠地看見太婆走來,我就不跑了,轉過頭去。那幫小孩子也不追了,他們肯定知道太婆在看他們。太婆說我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她這么說,我的眼淚就下來了。

  太婆說,以后就有家了,跟著她,她有一口吃的我也就有,不會餓肚子了。這時有一種和擔驚受怕不同的感覺,突然遍布我的全身。她傾訴般自言自語地說話,我豎著耳朵傾聽,享受幾如跳出泥淖爬上河岸,在太陽底下灼烤身體,溫暖驅逐凄寒的過程。空明而又深邃的夜色將村子吞噬,遠處的燈光漸漸零星,變得搖搖欲墜。也許我的故事值得一說,突然一切并不重要,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在時間的悄無聲息的流淌之中,已像走了許多路。

  那個戴黑框眼鏡的孩子,他從來不打我,還摸我的頭,給我東西吃,我覺得他真好。他比大部分小孩個子都高,換過一次眼鏡,但也是黑框。他有時一個人在樹林里走來走去,點上一根煙,抽完就走。碰見他的時候我會和他打招呼。我很愿意陪他聊聊天,但他到底說什么,我聽不懂。后來我終于知道他為什么不打我。他說,他沒有朋友,我也沒有,我倆可以做朋友。他讓我抽煙,我當然不會。當他對我笑的時候,我知道,我倆成了朋友。

  三

  漆黑的灶臺,松軟的床上鋪滿草梗、樹葉,碗筷擺在床頭的矮桌上,柴火占據屋內多半的空間。茅草屋不大,足夠住下我和太婆。除了太婆割草拾柴的時候,在她邊上跑來跑去,我有時躺在屋后,有時趴在屋前。我勤快的時候老是招惹麻煩。太婆把撿來的柴火,還有從墳地里割的枝條放在門前晾干,有時被我弄亂了,她就生氣。但過一會兒就把這件事情忘了。她總是忘記許多事情。

  茅草屋的門口和村頭的小樹林遙相呼應,太婆說,天上的神仙一定看見,茅草屋和村子牽連,像狗頭上掛一只鈴鐺。然后她說,唉。月亮有時圓,有時不圓;有時亮,有時不亮。她說,日復一日,都是月亮在轉。下雨天,村子被雨簾遮住,高大的楊樹左右搖擺,泡桐的枝蔓掃掉屋角的瓦片,我能看得一清二楚。茅草屋很矮,樹枝掃不到,而且我們這邊沒有樹。屋前是田間小路,屋后是干凈的麥田。

  茅草屋門口兩邊的木樁又圓又直,顯得無比周整,和別人家的門框差不多,我喜歡在上面蹭來蹭去。只是門頭不高,屋檐上的草葉伸出,雨水順著草梗往下滴,屋腳的泥土被滴出團圓的虛線。從大路走來,進村的人們有時回頭,看見門口,也看見我。無論我沖他們微笑還是生氣,只是出于習慣,不再多思多慮。逗蟲子、抓虱子、咬自己尾巴、看不同的人從身邊路過,同樣的解悶兒。

  太婆不會管我追著拖拉機跑,但拖拉機上的人下車撿土坷垃扔我,或者打我的時候她會管。這時她叫我,我就趕快回家。有時我會跑去玩玩,多半喜歡去墳場,那里通常不會有人。過節的時候才有人放鞭炮,我肯定不敢去了。既使在墳場呆上一天,晚上還是回到茅草屋。天黑了我還不回家,太婆就心急了——她生怕我掉進屋旁的吃水井里,或者被人拐走。

  四

  太婆的兒子偶爾送來一袋子面,或者半袋米。太婆有時跟他說,還沒有吃完,不用送這么多。他也不說話,放下就走。村里的大小事情都歸他管。誰家吵架了,誰家生兒子,誰家的母豬生了,哪里都有他。我看他帶著別人走村串戶,站在家門口迎來送往,好像進村的小轎車都與他有關。他不喜歡我,他兒子追著我打,他也不管,所以我也不喜歡他,更不喜歡他半邊臉上坑坑洼洼的肉瘤。太婆的女兒待我很好,但是見面的時間太少了。

  有一次,太婆的兒子喝得醉醺醺的,滾圓的肚子一顫一顫,胳肢窩里夾著的皮包快要掉下來。我想如果他的皮包掉下來,我會幫他撿了送回家。他來到太婆的門前,不讓太婆養我。太婆跟他說,我少吃點兒,省下來給它吃,不會向你多要。他說,行吧,我對你仁之義盡,看人家還能說啥。我仔細回想,曾經踹過我肚子一腳的會不會是他,但是什么也沒能想起,就忘了這件事了。

  太婆的女兒比兒子年紀大,臉上褶子挺深的,她背有點駝,雖然沒有太婆駝的厲害。她說能不能跟兄弟說說,鄉上有補貼啥的,能不能蓋個磚房子。太婆說蓋房子也沒用了,領點錢給孫子上學也好,給我有啥用,我快死的人了。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我喜歡現在的茅草屋,遮風擋雨,睡著暖和。太婆還說,人就是這個樣子,長短都是一輩子,過完了就完了,把你們養大就值了。我看著她深陷的眼窩,不知道要說點啥。

  太婆的女兒帶來一桶花生油,一袋鹽,一塊肉,還有一些零碎的東西。太婆問她,小孩子為什么沒來?她說去上學了,不在家。因為村子里去上學的小孩都回來了,他們放假,這天我都沒怎么敢出門。所以我不知道太婆的女兒說的是不是實話,也可能她家孩子上學的地方比較遠,就像村子里戴黑框眼鏡的大孩子一樣,很久才能回家一次那么遠。反正她很久才看太婆一次,然后坐在太婆的床上抹淚。

  路過太婆兒子家門口,他拎起竹竿把我打得生疼。他家住在村東頭的當街,離我們住的茅草屋不遠。我沒想到他反應這么大。見到我就想打我一樣。不過他不知道我故意弄壞了他的鞋子。我不說,就沒人知道。從茅草屋路過,太婆的兒子也像被蝎子蟄了一樣,立馬剎住臉上的笑,恨不得立馬繞開。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太婆又不拿竹竿敲他。

  五

  晚上,太婆的女兒沒有走,她說不知道什么時候再來下一趟,住下說說話。太婆的兒子過來一會兒,送來一個手電筒,又走了。等他走了我才回家,和他在一起我會不舒服。吃了晚飯,我出去透透風。天黑之后,風轉涼了,清爽地吹在身上。墳場里飄著許多螢火蟲,一閃一閃的,和天上的星星作伴,我喜歡逗他們玩。路上沒有人,我可以撒歡地跑。

  墳場是村外的一片空地,祖墳的墓碑高高聳立,被荒草覆蓋的土墳數以百計。墳頭的荒草割也割不完,太婆割了幾十年,每年都會再長。所以燒飯、修補房子,從來不缺柴草。荊條最長最結實,又軟,折不斷,人要被纏在里面,跑不開,出不來。太婆說,以前生活辛苦,老頭在的時候,編成筐子去賣錢,換糧食,搭配著野菜養活全家,現在搭配白面,日子好過多了。但我覺得野菜不好吃。

  我偶爾也想想父母。他們長什么樣子?在干什么?會不會也想我?我試著跟螢火蟲說說話,它們成群結隊飛來舞去,一會兒就把我晃暈了。我想這個時候,我一定像太婆的兒子喝了酒一樣,步履沉重,眼神迷離,應該回家好好睡一覺。可我不想動,反正沒人管,就那樣坐著,迷迷糊糊,直到螢火蟲全部散去,剩下各種各樣的蟲子放任地叫。叫聲刺破長空。

  只有在夜深,才真的沒人。我在長久的靜默里隱藏,不去想傷心的事。如果愿意的話,我可以跑得很快,尤其在被追趕的時候。但是,夢中的遐想,或者飛馳的快感,都難免錯覺,無法掩蓋痛苦的現實。小時候留下的后遺癥,我有一條后腿使不上勁,根本跑不了多遠。也許我該像墳頭的一株草,枯榮由命,搖曳隨風。

  六

  太婆的女兒吃驚的不得了。她說:“你咋來了?”說著流下淚來。我的腿被鐵鉤劃傷了,結了血痂,還有成滴的血往外滲。太婆去世的消息比想像中傳得要快。她給我拿水喝,拿東西吃,像最初的太婆一樣。她也一個人住,但是,房子比茅草屋結實。墻角特別暖和,我舔舐傷口,一夜安穩。黎明時分,聽見雞叫的聲音,開始往回走。

  太婆會被埋到墳里。我的朋友,熟悉的小樹林和螢火蟲,我要見到他們。想了又想,不管怎么樣,必須回家。但我可能想錯了,地里的人們看到我,就開始追我。這次動作更快,來人更多。他們拿著農具,長把子的鐵叉、鐵锨、榔頭、抓鉤,確是不愿讓我多活一會兒了。我遠遠地看一眼村頭的小樹林,還有燒成灰的茅草屋,可能算是作別。

  蒿草泛著枯黃的顏色,不能完全遮住我的視線,卻有些絆腿,我干脆奔向大路,像車輛踩足了油門,在柏油馬路疾馳。當我再次回頭,追來的人突然無影無蹤了,因為來不及留下標識,我也迷路了,無法識別自己沿途的味道。我生怕在小道里再次迷失,只好沿著大路走。偶爾追著車子跑,直到追不上。

  再次來到河邊,不遠處的橋讓人感覺安穩。河水明澈見底,像極了仙女的眸子,倒映天邊的云彩,分出一片畫圖,湛藍的底色消解風塵,將蕪雜的心事變得光鮮。眼見細致的波紋蕩漾開來,綿延擴散,云朵再被畫上無數個圓圈。圓的外沿,是岸上的腳印,我的足跡。金黃的麥茬像書卷展開,兩岸重復經久的默契。柳葉翩翩飄落,沒入嶙峋的根枝。

  七

  曾經的噩夢,在或緊或慢的水流中,身體的重量成為致命的打擊。沒有優柔寡斷,沒有思慮謀決,只有掙扎,擺動肢體。沒有復雜的念頭,沒有清晰或者模糊的畫面,內心急迫而又空虛的念頭化作聲音,遙遙地回響:我要上岸。到底隨波逐流,或者逆流而上,那不是我該思考的問題。

  睜開眼睛,只是眩暈。“嘩啦啦”的流水撫過身體,叫人害怕的清冷,殘余的溫度漸漸蘇醒,重新感到生命的鮮活。陰濕的破橋洞里,磚頭瓦片兒的棱角變得神奇,紛紛揚揚的土灰充滿詩意。我循著亮色一步一步往前爬,爬累了,歇一會兒。終于感到橘紅色的陽光照在身上。荒草把橋洞的大部分遮蔽,破橋底下,腥臭味和蒼蠅鋪天蓋地,還有干癟的人拉的屎,被我拋在腦后。

  在曠野飛馳,我看見蔚藍的天空飄著潔白的絲絨。在駭人的機器轟鳴聲中,人們臉上掛滿了忙碌的汗水和幸福的笑容。金黃的麥穗在熱風里曼舞。

  為了避開路邊的車和路上的人,我不敢走上大路。地里干活的人們見了我,有的會多瞧一眼,有的不會。有的人,望著我笑笑。我迎上前去,他們就轉身走掉,有的人就更不要提了,他們毫不介意為別人美好的愿景潑盆冷水。我想要一個擁抱,或者一點溫暖,卻總是遭遇冷眼。看他們訕笑著離開,我快要放棄目之所及的所有人了,愈發依戀寧靜的清晨和黃昏。

  我不記得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夜風驅走炎夏的悶熱,麥秸桿上的露水泛甜,廣袤無垠的原野是我自由的天地。那天,本來的遭遇毫無瑕疵,我找到了些吃的,嘗了嘗,不太難吃,足夠填飽肚子。但大狗朝我撲了過來,我就跑掉了。大狗身強力壯,一步頂三四步。好在它惦記著被我扔下的東西,沒有緊追不舍,不然,我的肚子就不止被踹一腳這么疼了。

  太婆拿一把老舊的鐮刀,背一捆柴草,扒開墳邊的荒草,發現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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